第3章 ☆、三
三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範無咎站在肮髒的乞丐身前,手裏牽着剛剛從那破敗的肢體裏脫出的靈魂,有些驚訝地看着一旁的少年。
“這還不好找嗎。”謝必安平靜地回答:“有死人的地方就有你。”
“但你又怎麽知道哪兒死了人呢?”範無咎說:“況且我很忙,每個地方我只停片刻。”
謝必安眯起眼睛,燦爛地笑了。
自從那天深夜在路上遇見以後,範無咎仿佛是憐憫他,也常常來看他了。謝必安是個可愛的人,殘酷的命運未能抹去他那種純淨的特質,而且,在開始和冥界的黑無常打交道之後,少年反而多了些生氣,他像個真正的人那樣有了存在感,不再那麽脆弱、虛幻、仿佛轉瞬即逝,他的眼睛在太陽底下發着活人的亮。
謝必安張開潔白的手掌,在泛着玫瑰色的皮膚上,躺着幾枚纏有紅線的銅錢。
“我的占蔔很靈的。”謝必安說:“要知道……我的力量比你想得還強……我能從冥府借用你一下嗎?”他看着範無咎整理自己的鐵索,知道他又要回到黑暗的死人世界了,連忙說道:“郊外的木槿花開了。”
範無咎轉過頭去,面前的貴族少年一派天真。他的內心無限感慨,謝必安竟然還愛這個殘酷的世界,他還貪戀那些陽光、天空和缤紛的色彩。他抓住了範無咎,在絕望裏抓住一點希望,死人的皮膚上滿是紫紅色的斑紋,少年卻想和黑衣的死神去郊外看剛開的木槿花。
死神向少年伸出籠在黑色袖子下的手。
“以後少占蔔吧。”天氣和暖,他們并排走在青色的草坡上,走在煊赫豔麗的木槿花下面的時候,黑無常說。連蝴蝶也躲着他,遠遠地飛走了,謝必安卻喜歡依偎在他身邊,金色的陽光從花朵之中灑落,木槿在微風裏搖曳着,碎瓣輕輕落在少年肩頭,顏色十分鮮明。
“我聽說占蔔得很準的人,如果一味使用這種力量,是會折壽的。”
“死啊……”謝必安漫步花間,随口感慨:“對我來說,或許倒也不是壞事。”
範無咎停了一停,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少年胸前的傷口,血淋淋的,比木槿花更加鮮豔而悲慘。
“你為什麽不反抗呢?”範無咎将他摟在懷裏的時候,曾經問他。但是謝必安只是慘淡地一笑,沒有開口。範無咎馬上就明白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能有什麽力量呢?即使僥幸逃離王府,他也只會活活餓死,或者被家人找回去,繼續着生不如死的命運。
謝必安不怕死,可是他也沒有自殺。這不奇怪,畢竟很少有人有馬上就死的勇氣。
“我和別人不一樣。”謝必安望着天空說,他的樣子很寂寞,就像囚鳥從籠子裏望着天空似的。範無咎想他是在羨慕別人,于是也替他心酸起來。
“我小時候聽人說,你們地府都有福祿簿子。”謝必安忽然轉頭看黑無常,微微一笑:“那你是不是能夠知道我還可以活多久?”
“你就這麽想死嗎?”範無咎嘆息了一聲:“冥界其實也不好,沒有這樣的天空和花,你可能不會喜歡……”他想了想:“而且,沒有允許,我不能私自向人世的人透露他們的壽限。”
太陽照在少年臉上,謝必安聽着他說話,輕輕地笑。他的笑容不是往常那種慘淡的笑容,而是甜蜜、憧憬的,和今日的天氣一樣和暖。
“如果死就是跟着你一起,到你所在的地方接受審判的話,那也不算太差。”他說,眼睛落在範無咎身上,帶着太陽似的熱度。
謝必安以為自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但範無咎只是沉默。他話裏的意思,範無咎那時候不懂。
這次分別以後,範無咎默然回到冥府,只是覺得自己的心情比往日從人間回到冥府時更為低落。他沒有和誰打招呼,也沒來得及做其他的事情,反而是徑自走進了判官的公堂。
判官們不在,大概是找冥界諸王商量事情去了。範無咎左右一看,只有幾個小鬼,在不是很近的地方忙着自己的事,不由得心裏鼓噪起來——此前,他的心從來沒有像一個活人這樣強烈地跳動過,感覺非常陌生。
自從認識謝必安以後,他常常有陌生的感覺。
範無咎緩緩打開櫃子,從許多堆積灰塵的藍色冊子裏翻出寫着謝必安故鄉的名字的那幾冊,在王爺府的那一卷裏一項一項地找,終于,他看着了謝必安的名字,仿佛一只墨色的蝴蝶,從跟前一閃而過。這個少年的一生,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擁抱和嘆息,在這無情的冊子上只化作數行筆墨。範無咎匆匆掃過,頓時心裏一沉,他将冊子合上放好,又用法術揚起一點塵土蓋在上面,立即走了出去。
謝必安只能活到十六歲,就是今年。他死的日子,木槿花正值凋落。
最讓範無咎心痛的是那寫他死因的寥寥數個短句,他站在十八層地獄的末端聽着鬼魂的哭喊,世界的黑暗鋪天蓋地地湧來,範無咎一陣窒息,默默地攥緊了拳頭。他以前從未發現世界這樣殘酷。
那單薄的少年,一個悲慘的名字,謝必安。墨水幹涸了,命運決定了,範無咎看見這個少年的一切被以殘忍地剝奪,連一絲幸福也不肯施舍,偌大的天地容不下他。
曾經他看見謝必安的生,一出人間慘劇。現在他知道謝必安的死更慘。範無咎不想再回人間了,他沒有和命運對抗的辦法,他沒有拯救謝必安的辦法,他默默地承受着痛苦,謝必安将來會有多痛苦,範無咎現在就有多痛苦。可是,謝必安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範無咎又回到了人間,他還是得做事,那麽多靈魂站在自己的屍體旁邊,哭哭啼啼地等着他,謝必安也在等着他。
謝必安說:“你抱一下我吧。”
謝必安小時候失去了疼愛他的大人,所以總是很渴望別人的溫柔。他喜歡範無咎抱着他,随着認識的時間增長,他絲毫不掩飾對範無咎越來越深的依賴,盡管範無咎是冰冷的,他的衣服的每個褶皺裏都散發着死亡的腥味,謝必安還是想要靠近他。範無咎從不主動碰他,他不是人類,總覺得這種行為特別奇怪,謝必安只得自作主張,靠在他懷裏,胳膊伸長了勾着他。
“我總想你多呆在人間一會兒。”謝必安仰起頭來,撫摸黑無常的衣襟:“你不在人間的時候,我就恨這人間。”
範無咎也恨人間,因為謝必安會在這兒受盡一切苦楚。
“我是黑無常。”範無咎說,他看着謝必安的眼神裏有了愛憐,但更多的是無奈:“我總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要是別的人類……就能好好對你了。”
“別人虐待我。”謝必安冷冷地說。
範無咎向來沒有表情的臉上,乍一下浮出悲恸的神色,他将手伸向謝必安頭頂,他的手掌微微彎曲着,好像要撫摸他,但是又猛地停住了。他猶疑了一會,沉重地将手掌擱在謝必安的頭頂,緩慢、仔細、又有些笨拙地摩挲着他,宛若他一生只有這麽一次被他撫摸的機會。
“會有人愛你的。”範無咎說。
當你終于痛苦地死去,魂魄歸于幽冥地府,當三途河的水洗淨你的怨恨,孟婆湯使你遺忘你的悲慘,你就将從頭開始人生,那一段我不知道的人生裏,一定會有人愛你,将你視若珍寶。
範無咎好不容易才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
謝必安卻擺出不太高興的樣子,低下了頭:“你不愛我嗎?”
他不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以為自己能活很久,所以問範無咎愛不愛他。
範無咎沒有說話,他想,要是等到謝必安終于轉世投胎,他大概就和他再沒有關系了。
“我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來找你了……”他思考着,慢慢地說。
謝必安将他抓住。
“我等你。”少年忽然熱切地說,他的生命在這一剎那發出異常明亮的光彩,他以為自己還有未來,終結尚未落在他頭上,他灼熱地燃燒,和範無咎一起燃燒,他的生命才剛剛開始。
“我還有話想跟你說……不,不是現在,我等你半個月。半個月之後,我自然會告訴你的。”
最後一次,他約了範無咎在城郊的河邊見面,範無咎知道那個地方,是城中人踏青的好去處,河水千百年如一日,悠悠流過,水面碧藍如玉。河畔的風景四季都很秀美,鳥啭莺啼,柳暗花明。常有畫舫繡船悠悠停泊于此,随着涼風傳來琵琶弦歌聲。
謝必安說了具體的地點,并且告訴範無咎會在橋上等他。那是一座漢白玉質地的橋,盈盈地架在河上,是前朝遺物,玲珑可愛,幸未毀于戰火。橋頭橋尾各有三級矮階,橋柱挖成中空,裝飾華美的透雕,整個橋雕琢滿了古今故事,工藝十分精致,在陽光下雪白璀璨,熠熠生輝。
謝必安要在橋上等他,他要對範無咎講一件重要的事。他滿懷期待,堅信範無咎一定會來,卻不知道約定的日子正是謝必安的死期,這白色的橋注定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範無咎沒有來,他知道謝必安會死。
這一年,謝必安穿着玉白色錦衣,在街上閑逛的同時,也有許多人正在忍受着不亞于他的折磨。不久前的瘟疫和饑荒使得下層的貧民勞苦不堪,他們餓着肚子,衣衫褴褛,再也支付不起賦稅,再也沒有力氣服徭役。愚蠢的農民們想起了一個千古流傳的辦法,他們拿起農具打死了亭長,後來又攻占了縣衙,這股可怕的風暴很快席卷了整個郡。老王爺剛剛過世,新的親王還沒有足夠的經驗,于是□□一直沒有平息,蔓延了整個親王的領土。
按理說,這樣的烏合之衆豈能敵過朝廷的軍隊?但後來,有些居心叵測的人陸陸續續地加入了農民們,開始變成他們的指揮官。城郊妖異頻生,軍隊缺乏糧食,王爺麾下沒有将才,一戰不勝,再戰軍潰。暴民們沖入城鎮,煽動城中的百姓,把富豪從他們的家裏拖出來,在鬧市口用馬車碾過來碾過去。王府大門緊閉,家丁們拿起武器,登上望樓,暴民們将那華貴的府邸團團圍住,強攻從天明一直持續到天黑。
謝必安換了普通人的衣服,在一片混亂中平靜地等待着,他在前一天就從王府溜了出來,一直在這裏等範無咎。有家丁勸他,但他置若罔聞。他那麽天真,所以才那麽固執,他相信黑無常一定會來。
夕陽西下,城中一片喧嚣,白色的橋早已被染成血紅。謝必安等在這裏,以為不會有人認得他,沒人記得他。沒能攻下王府的軍隊退了出來,在河畔行走,忽然有人指着他,叫了起來。
“那個人是不是王府裏的小公子?”
謝必安吓了一跳,驚惶地回過頭去,看見許多他從沒有見過的、憤怒而精力過盛的人們。他們的臉龐發紅,他們的手指粗糙,指甲肮髒,嘴裏吐着臭氣,他們說着謝必安沒有聽過的粗俗的話,一下子全都湧了過來,謝必安明白自己跑不掉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