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說家與讀者
假如你恰好對小說家知之甚少,那麽我可以在這兒為你提供一個與我們這類人迅速破冰的話題:“給我講講你的靈感來源吧?”
沒錯,就十一個字。運氣好的話,你甚至可以讓一個沉默的作家,喋喋不休地講上半個多小時。
原因很簡單,每一位藝術家都需要一位Muse:這位muse未必屬于他,甚至未必真實存在于我們熟知的三次元。但她一定是獨一無二的,是他‘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執念。
是他一切苦難的來源,一切靈感的源泉。
什麽,你問我有沒有執念?開玩笑,雖然我還不是小說家。但論及Muse,我的忠實程度絕不亞于任何一個成名的大家。
不過我要比絕大多數人幸運,也要倒黴許多。
1.我的muse真實存在。
2.我天天都看得見她。
3.她是我的長期讀者。
讀到這兒,你的大腦也許已經開始飛速地判斷着:以上三項哪些算作幸運,哪些又該被算作倒黴呢?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也早已放棄了弄清楚。
起初注意到她的時候,我才堪堪開始寫東西。東一錘子,西一棒子的,在各種網站和博客裏徘徊。
特別的是,無論我轉戰到那兒,她都會定期寫評論給我,而且不是那種‘沙發,板凳,大大快更’的評論。
本來呢,事情也可以一直持續這樣。
直到有一次,懶癌晚期的我嫌點回複費事兒,就直接在後臺私信了她。據她描述,她當時又意外又驚恐,從來沒有被作者親自翻牌子過。——我猜翻譯過來多少就是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
我倒是完全沒覺得有什麽。畢竟那時的我,一天收到的評論可能也就三四條。少到對我而言,私信和評論只有哪個更方便的區別。再者說,像制造神秘感這種套路,到現在我也沒學會。
另一方面,她的驚喜感也沒有持續得太久。一來一往幾次後,她似乎也就習慣了‘受寵’。到後來,她索性也放棄了用戶體驗感人的評論區。直接将想說的發成一條又一條長長短短的私信:
一開始還比較含蓄客氣,比如她會說:
“這次的更新,有點看不懂。等閑下來的時候,我再多看幾遍。”
“小提議:可不可以多着重一些心理描寫啊?有時候角色心态變化的太快了,讀的時候會跟不上。”
到後來,她的評論就變成了:
“你要是再繼續讓男主角說這麽冷的梗…女主角一定會被吓跑的。”
“喂,不是說好開心點的,你怎麽又寫了個悲劇啊…你是不是從來不寫喜劇的啊。”
……
老實說,我不是每一次都回。畢竟有這樣一位讀者,我的心态有時也是挺崩的。不止一次的,我在心裏小聲嘀咕:你要是稍微再聰明一點,就不會跟不上看不懂了好吧?
可抱怨歸抱怨,多數時間她都是對的。我也只好抱着一種“阿彌陀佛,渡人渡己”的佛系心情,極不情願地回去修修補補:換一種更易讀的表達方式,調整一下語序,補充一些鋪墊,和情緒描寫。
以前的我是不屑于做這些的。可不管多不願意,我都必須承認:如果不是有她這樣一個忠實作者,對着我寫的東西指指戳戳,我恐怕永遠都會活在自我欣賞當中。永遠将一切看不懂我文章的人,全部視作‘跟不上節奏’的傻子。甚至還會為自己發明了一種,獨一份的表達方式而沾沾自喜。
直到她的出現,才讓我意識到:如果我真想成為一個作家的話,就不能僅僅滿足于讓自己看懂。也不能永遠自顧自地活在天上。
從這一點…或者說從很多點上而言,我都很感謝她能存在。可是…可是這也不代表,我就能夠欣然接受眼前的現實——她真實出現在了我的生活裏,以一種讓我最猝不及防的方式。
那是一個再稀松平常不過的禮拜日傍晚。我在校園裏騎車途中,被迫拐進了一個BBQ尬局:尬局主要由幾個基本沒話聊的熟人,外加另外幾個明顯的生面孔組成。當時極其不想聊天的我,主動跑到了後院的燒烤架前,擔任起了燒烤達人的工作。
猶記得當時的工作環境相當好,不禁不用尬聊,擡起頭就是滿樹的粉色櫻花。偶爾還有涼風習習拂過。我眯着眼睛,一邊小口地喝着冰過的檸檬汽水,一邊悠然自得地翻動着燒烤架。暗自琢磨着等第一批肉熟了,吃兩口就能借故告辭啦。回去的路上,再去FrenchBakery買半根法棍吃…
可哪句話怎麽說的,人就是不能得瑟,沒等我白日夢做完,風向就轉了個大彎。原本往外飛的煙,如同餓虎般回撲了我。
等我發覺似乎有人走近烤爐時。我幾乎已經被火爐的煙熏成了正經的五分熟。眼睛辣得睜也睜不開,只能勉強從身形判斷眼前的是一個女生。
我眯着眼睛,強忍着咳嗽,盡量友善地對她說,“小姐姐,心急吃不了生肉。對再漂亮的人也一樣。”
而她答非所問道:“你是不是十八線小說家?”
我不知道她怎麽能認出的我。而我的第一反應,又為什麽是驚慌失措地拉了她的手腕就往旁邊跑。事後,我幾乎悔斷了愁腸:明明當時裝個愣也就過去了。我戴了不透明的墨鏡,她甚至不能透過我的眼神來斷定我是否在說謊。
後來我們聊起這事兒的時候,她笑得幾乎氣絕身亡:“哈哈哈哈,我當時想就算你是,也沒必要拉着我跑吧。這人到底是通緝犯在逃,還是外星人派來的間諜,還是戲精本精啊?”
“拜托…是你比較吓人吧。”我忍不住想為自己扳回場子:“你完全可以把我拉到旁邊問啊。幹嘛突然擋在燒烤架前。吓得我雞翅都掉了。”
她翻了個白眼,“那樣難道不會更吓人嘛?本姑娘走你面前,你都要拉着我狂奔。要是把你拉到邊上。我怕是你要掏出螺旋槳,帶着我原地起飛了。”
忽然,她聲音放低了些,“再說了…”
“不要講話講一半!”
她故作嬌羞地攏了攏頭發:“女孩子還是要矜持一點兒嘛。哪能都像你一樣…”
我???我竟無力反駁…
很久很久之後我再回想起來。也許我最初喜歡上她的時間點,根本就可以追溯到那個燒烤架前的午後。只不過是我手臂的條件反射,要遠遠快過大腦的思考速度。
連區區一條手臂都知道,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當的速度,第一時間抓住喜歡的人不放。一天要消耗我75%血糖攝入的大腦,卻渾渾噩噩地,花了幾年也搞不清楚狀況。
此刻的她,就傾身坐在我對面淺褐色的靠背椅上:左手握着一杯大杯冰美式,右手正擱在我的MacBook的觸控板上。只見她一行一行掃着屏幕上的文字。眉頭微微蹙着,像是極其認真的樣子。
而我,心裏着實很慌的我。正努力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景色——好一個夏日午後,晴空萬裏,萬裏無雲。而我,卻又如同重新回到了小學三年級,等待我親愛的語文老師閱卷結束。
“奔現”了三年半,她已經不知是第幾次替我審稿,可今天的稿子,着實有些不同。這是一篇為她寫的,關于暗戀的故事。作為一個小說家,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和她坦露心跡的方式。也是,最好的告別方式。
又瞥了一眼她專注的神情,我努力克制着忽上忽下的心情。外面的陽光太過刺眼,我從背包裏摸出了鏡盒,把墨鏡取出來戴上。也将自己過分熱切的眼神,擋在鏡片之後。
終于,她将視線從屏幕上移開,全身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她思考的時候總是習慣低下頭。所以我知道她肯定正在醞釀着什麽。
果然,她慢慢開了口:“哎…我忘了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但是你最近好像有了一個習慣哎。”
得…又開始玩神秘了。我很配合地問道:“Whichis”
她靜靜地看着我,“你最近的作品,好像總是傾向于…把女主角描述得特別好。”
“是嗎?”我幾乎是下意識坐直了,掩飾道“我之前也有嘗試過不讨喜的人設啊。”
“的确是。可即使是在寫那樣的女主人公的時候,你好像會下意識地去合理化她的行為。”她認真的說:“就比如之前那篇寫女主角劈腿的小說。你就會在下面加上大段大段的論述,說什麽‘每個人都應該有再次選擇的權利,只要沒有兩個人還沒有埋到一起,選擇就沒有結束。’
但相比之下,你好像每次對男主角的處理,就會特別不留情面。就比如這一篇啊。”她将電腦轉到我面前,起身坐到我旁邊的座位上,手指點着屏幕說:“明明男主人公只是在猶豫要不要和女主告白,你就把他的動機寫得又自私,又懦弱。比如像這一句:”
說着,她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她是那麽好的一個人,而我卻自私地剝奪了本該屬于她的選擇權。”她盯着我說,“你為什麽要這麽處理?或者說,你到底是覺得“她”好,還是覺得“我”太差呢。”
我被一劍戳中了心事,不知如何開口。
她撲哧笑道:“人家不是都說作品是作家對自我的投射嘛,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差了,所以才會一次次地反映在你寫的東西上。”
我啞口無言...果然還是這麽敏銳。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轉移話題去談小說,“所以你覺得,我冤枉了男主角?”
她裝作沒有介意我岔開話題,道:“也不能完全說是‘冤枉,’只不過是太苛刻了啦。”她輕輕地笑了一下,“隐瞞自己的情感,的确是很狡猾。可是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隐情和苦衷。你都能理解一個劈腿的女生,為什麽就不能對一個羞于啓齒的男主人公友好一點?”
我試探着問道:“那假如你遇到這樣的人,你會怎麽做啊?”
她好像沒想到我會這麽問,愣了一下,“我?我啊...”她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我應該會給他一點兒提示。如果他還是不肯朝前一步的話,可能就是不喜歡我吧。”
說完,她點了點我的額頭,壞笑道,“怎麽了大作家。難道最近靈感已經貧瘠到,要向我尋求靈感嘛?”
我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反正我就是想說。你應該對‘自己筆下的角色’更寬容一些。”她刻意在‘自己’兩個字上套了重音。“而且啊,一個好的作家,不應該拿自己的價值觀去套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最像你的角色也不可以。這是最起碼的禮貌哎。”
“好啦…”我被她的長篇大論弄得灰頭土臉,“我會好好修改的。”
她輕輕“切”了一聲,單手撐着下巴,調侃道“也不知道你是真是假。”
我定定地看着她,“是真的。”
馬上,馬上就要說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沒錯,我是來告別的。這個話題我已經策劃了小半年時間了。可是真要到開啓的時候,卻還是比想象中艱難。
我說:“畢竟我決定要換個地方生活了,以後恐怕是不能常常聽到您的指導了。”
幾乎是一瞬間,她的表情凝固了,語氣倒是如常,“是嗎?”可也許是我眼花了,我看見她的手指正微微發抖。
“嗯,我以前從沒在同一個地方呆超過三年時間。是時候換個地方了。”她一直沒有說話,輕咬着吸管。表情上讀不出喜怒來。我只好繼續說,“可能會去歐洲呆一段時間,然後再看心情吧。”
我絮絮地說着,眼看她的唇漸漸抿成了一條直線。終于我詞窮了,她才緩緩說道:“一個人去?”
“對啊,一個人去。”我幾乎又忘了自己尚有墨鏡庇佑,刻意避開了她的視線。
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什麽樣的,但是我不想讓她看到。
可她顯然看破了我的意圖:“你能不能把墨鏡摘掉!”平日裏溫柔的聲音,此時籠着薄薄的怒氣,“你是以為自己戴墨鏡很帥嗎?到底是誰會戴着墨鏡告別啊?”
“咳咳...”我有些心虛地摘下墨鏡,拿在手裏,“就…下午陽光很刺眼啊。”說着,我将墨鏡遞給她,試探問道,“你要不要戴一下?聽說眼部防曬,可以預防魚尾紋噢…”
“你!”她一時氣結,切齒道:“本姑娘年輕貌美,還每晚堅持使用抹眼霜。幹紋都沒有一條,魚尾紋什麽的,還真是謝謝您記挂。”
“是是是。”我忙不疊地點頭,“用最貴的化妝品,熬最晚的夜。您的皮膚最健康了。”
她并沒接我的岔。我能看的出來,她在努力地平複着情緒。終于,她恢複了之前的神采,挑眉問道:“那麽大作家,這次約我出來,是要給我什麽臨別贈言嘛?”
看着她重新變回盛氣淩人的樣子,我暗自松了口氣,又稍微有點兒難過。恢複精神還是蠻快的嘛…估計也不會有多傷心。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寬慰,還是打擊自己,
想了想,我從背包裏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包裹,輕輕推到她面前。“給,這是臨別禮物。”
她的目光短暫地落在淡藍色的包裝盒上,卻并沒有急着伸手去拿。而是平靜地對我問道:“你是想讓我現在拆,還是回去再拆?”
我故作平淡地說:“東方優良傳統還是要踐行的,你回去再拆吧。”眼看禮物給了出去,我輕松了很多,“不是特別貴重的東西。一本書而已。”
“什麽!你的書出版了?”她像被蟄了一樣彈起來,忙不疊地去拿桌上的禮物。
我着實被她吓了一跳,口不擇言道:“沒有!怎…怎麽可能。你別着急啊。只是一本我喜歡的書而已。我要是出版了小說,你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她頗有些悻悻地将書放回了桌上,臉上寫着四個大字:“我就說嘛…”
我哭笑不得:“怎麽也是給你挑的哎。”
我盡量用最平穩最輕松的語氣将話說完。既不想讓她看輕了這份禮物,又不想點燃她的好奇到,立馬想要拆開的程度。
“你以後要是想我了,就拿起來翻兩頁。等哪天忘了我的時候,就把書扔了吧。”
我自顧自地說,卻不曾留意她的臉色是怎麽漸漸陰沉下去的。終于當我說到扔書的時候,她啪地一聲把書拍在桌上。
不等我說什麽,她已經站了起來,我從來沒有看過她那麽冷的眼神:“呵...忘了你再扔?那你現在就可以拿回去了。”
她的眼圈微微發紅,“谷十八...我們認識兩年多了,我讀了你這麽多小說,這就是你向我告別的方法。讓我再讀一篇你的小說,讀完了還再送我一本書。”她忍無可忍道:“你是世界教科文組織派來普及讀寫能力的嗎?”
我差點被她罵笑了...可當我擡起頭,她氣得渾身都在發抖,淚水都在眼眶打轉。我慌忙想走上去拉住她的手,“不是...這篇小說是寫...”
她的笑裏盡是諷意,“小說小說...永遠都是小說。你有什麽話為什麽不能直接說。你去告訴她不就好了。為什麽要不停地給我看。”她指着我的電腦說,“你這些小說裏什麽意思,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吧。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就那麽像你的免費編輯嗎?”
我的腦子被吓當機了,膛目結舌道:“那...那我付你點錢?”
“你怎麽不吃甜甜圈噎死算了???”她甩手而去,我剛想去追。卻見她又怒氣沖沖地回來撿起桌上的書,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