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苦 伸出手抱了抱他

此言一出, 姜玖琢有點坐立難安。

倒也沒說錯……有時候她都分不清到底是誰跟着誰。

而且就昨晚上,他明明自己病着,還給自己削了桃子。

啊。

姜玖琢這才想起, 那個桃子本來是為了感謝陸析钰要削給他吃的,但最後好像全都到她肚子裏了。

可是還不是他先……昨日旖旎再現,姜玖琢更加無所适從。

瞧見小姑娘如坐針氈的樣子, 陸雲清給陸析钰一個眼神:“你主動點是吃了什麽大虧了?”

“是, 不吃虧, ”陸析钰話裏有話, “主動點當然不虧,虧是吃在別的地方……”

他話說到一半止住了聲。

只見身旁的人突然站了起來。

陸析钰順着她的起勢擡眼,那漲紅臉的模樣似是下一刻就要生氣,他嗓子很自主地提前癢了起來。

可還沒咳出聲,身邊的人就已經伸長了手, 越過他眼前——夠向桌子中央的那盅當歸生姜羊肉湯。

此道藥膳,溫中補虛, 兼補兼溫。

湯本清淡,但姜玖琢還是撇了油, 特意沒舀羊肉。

盛了一小碗後, 把碗輕輕地放到了他的面前。

陸析钰一愣,垂眼停頓半分。

Advertisement

“給我的?”他笑問。

姜玖琢撇開眼沒理, 明知故問。

沒得到回應,他那半真半假繃着的臉卻化成了懶洋洋的笑意:“還記得我不吃肉?”

不依不饒的, 姜玖琢被他問得不好意思,幹脆隔着衣料強硬地捧起陸析钰的手,貼上湯碗。

指尖碰到那碗溫熱氤氲的清湯,陸析钰勾起的嘴角弧度更大, 端起湯碗喝了一口,把那些吃虧的話都一并咽了回去。

見狀,陸雲清掩着嘴笑出了聲。

姜玖琢有些慌亂地回頭,恍然想起自己嫁進了親王府,方才的行為在長輩看來定是顯得太出格了。

陸雲清扶着袖子給她夾菜,眉眼帶笑:“你還沒嫁進來之前,我偶聽人說姜家二小姐個子嬌小、脾氣卻兇,你倒真是能治住定之。”

姜玖琢聽不出這是好話還是壞話,有點緊張地踢了一腳陸析钰。

踢完才想起來,這個人踢不動。

她剛要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渾水摸魚,卻聽邊上人又有了反應:“所謂相由心生,阿琢這樣可愛的,就算脾氣再兇,又能兇到哪裏去?”

陸析钰手指摸過碗沿,對上她的眼,笑道,“外頭那些人都是眼神差了些。”

陸雲清本就沒想說什麽,聽罷笑着帶過了這篇,連着請大夫的事也忘到了腦後。

姜玖琢低頭默默地夾起碗裏的菜吃,發現他的油腔滑調有的時候着實格外管用。

她低頭夾了一口、又夾了一口、再夾了一口……卻不知怎麽,升起了嘴角。

她聽慣了別人說她不好惹,就算在家也總被說沒有女子的樣,她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

可今日她頭一回被別人直白的誇,來來回回的誇,她也沒想到,她會這麽高興。

陸雲清替她夾的菜被她幾口吃完,沒幾筷子,碗裏便空空如也。

***

吃到一半,安親王身子不适,陸雲清提前離了席。

屋裏只剩兩個人,姜玖琢夾起一塊肉,有些心不在焉。

陸析钰瞥見她神色,勺子一下一下攪動着碗裏的湯,緩緩道:“我在府裏躺了半天,精神也養得差不多了。”

聞言,姜玖琢轉頭看他手臂,早上去買的藥,她也親眼看他用上了。

她又轉回頭,一安靜下來,便再次發起了呆。

直到陸析钰繼續剛才的話:“所以你快些吃,吃完随我去刑部。”

姜玖琢手微顫,肉從筷子間滑下。

刑部,文宇關押的地方。

***

走下石梯,便是刑部大牢。

陸析钰合上扇子,輕輕一指,便有獄卒惟命是聽地将長長暗道中的小窗一扇扇推開。

空氣從外面灌了進來,壁上燭火随之跳躍閃爍,陰風吹動森森路,卻也一并消去了姜玖琢絲絲縷縷的不适。

姜玖琢跟在陸析钰後面,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陸析钰和顧易以外的官場人有接觸。

要見人比想象中要容易,刑部的人對他很客氣,一切都很順利。

望着陸析钰瘦挺的背脊,姜玖琢忍不住想,她好像從來都不了解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初見他時,只知道他風流、不正經、還有病弱,集齊了她最不喜歡的特征。

可慢慢地,發現他也不是看上去那麽風流。

或者說,他的風流,不是她讨厭的那種。

而今天在刑部,她又見到了他正經的樣子,那是和往常都不一樣的感覺,周身散着若有似無的冷意。

唯有那如瀑黑發襯托下的慘白臉龐、瘦到仿若能見骨的纖細手腕讓人相信,他的病弱是真的。

鐵鎖和牢門的敲打聲打斷姜玖琢的神思,她頓住步子,不敢再往下走。

她木然地望向牢中身穿囚衣的人,對上那雙空洞中透着絕望的雙眼。

陸析钰聽不見身後動靜,亦沒喊她,先行走了進去。

文宇的眼神從姜玖琢身上移開,與來人打招呼:“久聞世子之名,終于得以一見。”

陸析钰拿出一如既往的纨绔做派:“哪裏,陸某才是久聞文公子之名,在知道任慈每月殺一人的情況下,借此手法渾水摸魚地殺了任慈,佩服、佩服。查到任慈的時候,陸某差點都要懷疑他是畏罪自殺了。”

“更別提最後還能狠心把一個那麽相信你的人推進那鬼地方。”他特意在最後補了一句。

姜玖琢今日沒有佩劍,摳着手指看了陸析钰一眼。

文宇笑了笑:“世子說笑了,我做的事,世子不都查出來了。”

陸析钰毫不謙虛地點點頭,對一個在牢中的人問道,“有幸把文公子送進來,在這裏可都還習慣?”

文宇并不惱怒他若有似無的嘲笑,他走到牢中央的桌邊,不修邊幅地坐下:“沒什麽不習慣的,第二次進來了,一切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沒能親手殺了任慈身邊的那條狗。”

姜玖琢心裏一緊,遲遲沒有踏進牢中。

惡人活了那麽久,理當得到懲治的,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錯了,又或者是文大哥錯了,又或是很久之前沒能撥亂反正的人的錯。

牢門與牢中短短幾步的距離無限延長,還沒走,便覺得好遠。

在這牢中,只有一人很是滿意這距離。

陸析钰慢悠悠地走到文宇身邊,彎下腰來,用扇子隔開姜玖琢的視線:“陸某替文公子斷了他兩根手指,文公子想的話,我也能把他帶來,給你一個殺他的機會。”

在文宇的耳邊,陸析钰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文宇擡眼看向直起身的人,不屑地笑了一聲:“憑什麽?世子想從我這個一無所有的人身上得到什麽?”

陸析钰掀了衣襟在桌邊坐下:“也沒什麽,我只想知道,任慈和十年前峪谷關那場大戰有什麽關系?”

文宇突然皺眉:“峪谷關?”

姜玖琢猛然抓住衣擺,緊張起來。

峪谷關大戰?

十年前,峪谷關前有逆黨、後有內患,是大周存在至今最慘烈的一場戰役,雖然最後贏了,卻成了人人都不堪再提的過去。

祖父說過,那一年的大周,一蹶不振的人太多了。

可他怎麽會在這時提起這場戰役?

文宇問出了姜玖琢心中所想:“你為何會覺得任慈和峪谷關之戰有關?”

這麽兩個問題一出,陸析钰便能判定文宇并不知曉其中內情,自己拿出了文宇最在意的籌碼,他沒有道理在此時裝傻充愣。

他既不知,陸析钰無意多說:“文公子自己想吧。”

文宇一心殺任慈,根本不會在意任慈殺了誰。

可此時提到峪谷關,把那三人的名字在心中一過,他倏地站了起來:“當年雲逸城守城兵、當年長峪城的縣丞、和當年……長雲雙城的第一雄關峪谷關的農都尉。”

陸析钰沒理,走到姜玖琢身邊:“你可有話想與他說?”

姜玖琢僵硬地站在那裏,她一直當任慈和這些人是有私仇,卻沒想過還有這樣一層關系。

可容不得她多想,姜玖琢終于走進牢中,走到了文宇的面前。

這一次,她手上的每一個動作都無比緩慢,生怕文宇會漏掉半個字似的。

自從知道她啞病好了後,文宇很久沒讀她的手語了,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他一字一字地譯出她的動作:“我收回那夜、說的、所有話。”

姜玖琢放下手,用力抿了抿唇。

她以為自己有很多話想要問文大哥,可到了最後,她還是不忍心問。

小小的個子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姜玖琢忍住情緒背過身,影子由長漸短、由短漸長。

文宇盯着那離了光便不見了的影子,叫住了她,“玖琢,我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的錯。”

姜玖琢走至牢外,身子一顫,回頭。

文宇看着她道:“我這一生只愛過小敏一個人,我這個人沒什麽抱負,後來每一步都是小敏在我身後推着我,可有天我回頭時,卻再也找不到那個背後的人,那我……憑什麽不能為了她做出一點豁出去的事?”

姜玖琢握緊了雙手,眼眶鼻尖酸澀不已。

此時此刻,說什麽好像都不合時宜。

陸析钰瞥到她紅透的眼眶,心裏莫名不是滋味。

文宇一步步朝她走去,伸出手。

陸析钰蹙眉,微微側身,擋住她一半的身影。

文宇笑了笑,收回想要拍拍她頭的那只手,說道:“但你也沒有錯,玖琢,錯的是這個世道。”

錯的不是旁人,錯的是這個無人撥亂反正的世道。

所以以惡制惡的他,又有什麽錯?

陸析钰緩緩擡眼,與文宇的目光在半空有一瞬的停留。

良久,文宇退回了牢中,摩靡着臉側的疤緩緩說道:“世子那麽想知道任慈到底和當年的事有什麽關系,何不親去小佛城看看?我進不去,世子總是能進去的。”

***

從刑部回府的路與平時沿着流光河那條路不一樣。

姜玖琢和陸析钰走在一條僻靜的小道上,花水樓、著風樓、一切繁華都浮在天邊,只能看到遠處亮着的頂樓。

陸析钰很少見人的情緒那麽好看透,開心、害羞、生氣、還有她現在的低落。

他望了周遭一圈,主動挑了個話頭:“你可知花水樓因何而建?”

姜玖琢回神,用手語答他,原是國宴之所。

但何時建成的,又是因何而建,她好像很少聽人提起過。

陸析钰垂下眼,面上看不出喜怒,淡聲說道:“峪谷關之戰死傷無數,血流漂杵,而花水樓便是那戰之後建成的,先皇說希望站在花水樓高高的樓頂上就能瞧見歸家的兵将,可是你猜他有一日帶着人爬上花水樓頂的時候怎麽樣了——?”

前半段還是正正經經的,到了最後一句時,他忽然莫測地湊近了些,把尾音放得又輕又慢,吊足了人的胃口。

姜玖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個皇帝啊,上樓的時候滑了一跤,差點沒把半條命給跌沒了!”陸析钰說着,放縱地笑了起來,“阿琢,你說好笑不好笑?”

“……”

姜玖琢這才反應過來,略帶猶疑地看向他,莫非是在逗她笑?

陸析钰對上她黑黝黝的瞳:“不好笑嗎?”

姜玖琢沒點頭,也沒搖頭。

心裏想得卻是,不好笑,真的很不好笑。

尤其是在僻靜的街上議論先皇的醜事,而且這醜事聽上去還很荒唐,她合理懷疑這就是陸析钰瞎編的。

說無聊笑話的人還津津有味地回味着他的故事,姜玖琢卻忽然吸了吸鼻子。

藥味。

一擡頭,親王府就在前面。

恍然間,姜玖琢這才明白過來一到親王府就生出的怪異感出自哪裏。

嫁進府的那日,還沒進到親王府她就聞到很重的藥味,遇上陸雲清後這味道更加濃重,反倒是進了新房,藥味是最淡的。

這也是為何她昨晚能敏銳地聞出那血腥味的原因。

但很快她就從陸析钰那裏得到了解釋。

陸析钰見她翕動鼻尖,側頭問:“聞不慣親王府的藥味?”

姜玖琢點頭,指指他,又搖頭。

親王府的藥味很重,但他待的地方,似乎并沒有很重的藥味。

陸析钰不以為意:“所以我總愛在著風樓不務正業,當歸、生姜、山藥……親王府一年到頭吃的都是藥膳,這吃久了人身上也都是藥味了,我實在是吃厭了,便好心把藥膳都留給了病得我那病得更重的父親。”

待在府裏就已經就被熏了一身藥味,再這麽吃,跟真成了個病人似的。

說着說着,陸析钰也覺得沒意思,他自己也不是什麽好人,一個裝病、一個裝啞,演得是出互相诓騙。

“阿琢,”陸析钰轉頭,“世人多喜歡戴着面具,有的面具是為了活着能輕松一點,而有的面具只是為了前者的頭兩個字。”

——活着。

姜玖琢秀眉蹙起,不懂他為何說起這個。

陸析钰不解釋,順着問下去:“萬一有天你發現我其實是個身子挺好的人,你會怎麽樣?”

姜玖琢轉頭,比了個“挺好”的手勢。

陸析钰挑眉,有點意外這個答案,甚至起了反思自己的意思。

只不過很快,就見她面無表情地比劃了一句——“這樣我狠狠打你一頓也不會覺得愧疚。”

姜玖琢認真的表情很好地震懾住了陸析钰。這麽一比較,陸析钰有一瞬産生了自己很溫柔的錯覺。

沉默半晌,他到底沒忍住笑出聲,笑着笑着又咳喘起來,微微駝背拍了拍心口:“我是說‘萬一’,‘萬一’而已。”

姜玖琢沒理他,思路清奇地開始思考,如果她裝啞被發現了怎麽辦?要不也讓他打一頓?

陸析钰還在頗為委屈地感嘆:“其實我也不想一年之中,半年都是病的。可身不由己之事衆多,沒幾個能逃得過,真是讓人苦惱啊……”

說話人拖腔帶調,像在說玩笑話,姜玖琢不自覺慢了步子,垂眸去想,還有點像在對她解釋什麽。

想得過于專心,兩人走至親王府門口,姜玖琢一個沒察覺,撞在了陸析钰的後背上。

她捂着腦門踉跄後退,仰頭。

清月之下,陸析钰渡着銀輝,緩緩轉過身來,笑道:“阿琢,衆生皆苦,誰能自渡。”

那笑,似帶着澀。

這大概是姜玖琢看過,陸析钰最認真的樣子,認真地笑,認真地說話,認真地告訴她——衆生皆苦,無人能自渡。

可沒人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便聽過這句話了。

患了啞病之後的一段時間,她因為說不出話而害怕,可大哥那句永遠啞下去始終在她腦中揮散不去。

後來每每太醫來診治時,她都會窩在床角,自暴自棄地用手指在床上畫兩個字:不要。

那時母親和父親又急又氣,卻什麽辦法都沒有,沒人能救得起一個不想好的人。

直到祖父風塵仆仆地歸來,又在幾日後再次匆匆帶兵出城前,不放心地問了她一句:“那我們琢丫頭想要什麽?”

那晚她始終沒有給祖父回答,因為她哭了,哭得那麽無依無靠,她想要和睦美滿,想要開開心心。可最後,她卻只是在宣紙歪歪扭扭地寫下:為什麽這些事都落在了玖琢的頭上?玖琢難受。

還記得祖父什麽都沒說,只是做了此生唯一一次違反軍令的行為,未作通報将自己偷偷帶入了軍中。

祖父的部下忠誠無比,心照不宣地沒問其中緣由,一路都将她保護地很好。

她不過在營中待了幾日,就被祖父安排送回将軍府,只是走前,祖父帶她去看了傷兵營裏的那些哀嚎不斷的人。

“玖琢,祖父沒什麽能為你做的,也沒本事治好你的啞病,唯有帶你來看看這裏。”

“他們中最小的不過十二歲,他不想當兵,卻為了給重病的祖母治病不得不入了營,年紀最大的五十歲了,他的三個孩子都死在戰場上,現在只剩他一個了,還有他……”

“玖琢,這世上之人,不過是各有各的苦。”

從那之後她好像就開始好好吃藥了。

而那晚的月亮,也和今日一樣亮。

盯着空中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姜玖琢不放棄地想,如果真的像祖父說的那樣衆生皆苦,那她希望自己和大家都能少苦一點。

再低頭時,陸析钰又像以前那樣不正經地笑了起來,輕聲細語地問:“在想什麽?”

夜風揚起眼前人垂下的黑發,姜玖琢卻覺得,這道身影如此寂寥,好似本不屬于這世間之人。

幽幽藥香中,她往前一步,伸出手抱了抱他。

很輕很軟,一瞬即離,卻是她第一次主動。

陸析钰擡起的手懸在半空,僵在了原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