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回門 “讓他們好好嫉妒嫉妒
啪嗒、啪嗒, 一滴雨落在眼睫上,執扇之人恍然回神。
懷裏那點兒溫度,風一吹都散了。
陸析钰愣愣地擡着一只手, 看着空無一人的石板路,又扭過頭,看向消失在親王府中的人。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他緩緩放下手, 無奈地搖頭低喃:“跑得可真快……這還該怎麽生氣……”
卻在跨進府門時, 對上了一人溫柔的笑眼。
陸析钰:“母親。”
陸雲清打着傘從拐角處走出:“我看今晚要下雨, 猜你們快要回來了,便想着出來等一會兒。結果一擡頭,就看見阿琢跑進去了。”
陸析钰接過傘,裝作鎮定:“母親都看見了?孩兒還是第一次從她那兒讨到好。”
陸雲清随他一道往裏,沒接他的話頭, 反而問道:“定之,阿琢是個好姑娘吧?”
陸析钰指腹輕磨傘柄, 沒答話。
可笑不正經的話張口就來,真摯的話倒變得難以啓齒。
陸雲清全神貫注地在想自己的事:“我過幾日還是去找找六清大夫, 讓他替阿琢看看, 倒不是我介意阿琢能不能說話,但想到阿琢總是被別人說, 心裏一定很不舒服吧。”
陸析钰嗆了一下,忙道:“母親不必費心了, 阿琢她也不想麻煩你。”
陸雲清立刻變了臉:“我是不必費心,這些都應該是你費心的事情,你這人平日裏不着調過了頭,見到姑娘都能笑兩下, 怎得今天活像個木頭?”
“我……”陸析钰欲言又止。
“你自個兒病不是真的,”陸雲清壓低聲音,“你就不把人家的病當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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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這回陸析钰話沒說完,陸雲清便帶着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搖搖頭,徑直離開。
最後只剩陸析钰一人留在原地扶額苦笑。
正是因為他也是個裝病的,他最知道——給裝病的人請大夫,有多麽令人讨厭。
***
不過還好,隔日就是姜玖琢歸寧的日子。
一早,陸雲清喊來陸析钰和姜玖琢,一時沒來得及操心請大夫的事。
屋內,大箱子和小箱子疊了一室。
姜玖琢掃了一眼幾乎無處落腳的屋子,把手伸到陸析钰的背後,在陸雲清看不見的地方扯了扯他的衣裳。
陸析钰感覺到扯動,歪頭笑:“怎麽了,站不住想要我抱你嗎?”
說着,他煞有其事地收起扇子,空出兩只手。
“……!”姜玖琢更用勁扯了一下,直把陸析钰扯得往後仰。
雖說她昨日晚上看他好像挺難受的,豁出去抱了他一下,果不其然,就陸美人向來自得的樣子,也不會多在意。
這會兒不就是拿出來笑她出格!
陸雲清見了,制止了陸析钰的胡鬧,會意地轉向姜玖琢:“女子回門都是要備禮的,你放心,不止這些,還有門外的。”
姜玖琢順着陸雲清所指看去,目之所及處就是兩大箱绫羅綢緞,玉如意一對,跟別提府外此起彼伏的嘶鳴聲,怕是還有幾十匹馬。
“……”姜玖琢是真急了。
她不是嫌少,是覺得太多了!
歸寧哪需要備這麽多禮,按道理意思一下即可,現如今備的禮都快趕上娶她時送的聘禮了。
正想着該怎麽說時,陸析钰先一步道:“這點禮是有點少,顯不出我纨绔的身份。”
姜玖琢:“?”
陸析钰:“我突然想起府上還有別的東西,要不我讓人再備點?”
姜玖琢手還在陸析钰腰上,那團衣裳已經被她揉得不成樣子了。
她咬牙對他比劃了兩個字——夠了。
夠了,別再說了。
陸雲清問:“和你說了什麽?”
陸析钰笑笑:“阿琢說禮夠了,不用再加了。”
聽罷,陸雲清點點頭:“那就好。”
姜玖琢對上陸雲清和藹的笑眼,手還揪着陸析钰的後襟,臉上卻憨态地彎了彎唇角。
“阿琢啊,”陸析钰手背到身後,抓下了她的,“我還要陪你一道回去的,你把我衣裳抓壞了,到時候別人要怎麽看我們?”
這一句倒是提醒姜玖琢了。
她松開手沒理陸析钰話裏有話的調戲,兩根手指捏起自己身上的淺黃色襦裙。
對姜玖琢來說,這一身已經是她嫁入親王府之後稍有注意後的打扮,可歸寧這日,配上這一室的厚禮,又顯得這身不夠妥帖正式了。
姜玖琢低頭斟酌了一下,比劃着問陸析钰:我是不是該去換身衣裳?
陸析钰把玩着扇子上的玉佩,嘴賤地道:“換什麽,換一身黑的便裝方便保護我?”
姜玖琢尴尬地看了眼陸雲清,轉回頭想要咬他一口。
可轉念一想,以前沒什麽閨秀的衣裝,現在她也真沒有合适的裙服。
“你要真想換身更隆重的,”陸析钰開夠了玩笑,挑眉道,“我倒也給你準備了。”
“……”那可真是謝謝了。
拿人家手軟,姜玖琢腹诽了一句,也沒說什麽,轉身向外走去。
但身後悠悠的聲音還在繼續,“但是你不想換,也可以不用換。”
姜玖琢步子一頓,半側過身,只聽那輕飄飄的話一字一字入了耳,“你這樣就挺好的。”
***
馬車一路從親王府駛向将軍府,只有一條大路,從一對新人所坐和浩浩湯湯裝着厚禮的車隊,幾乎占滿了整條街道。
據說上一次有此陣仗的,除了皇帝,就還是曾經為太子的安親王迎娶陸家大小姐的時候。
快要到時,姜玖琢不自然地捋了捋衣裳。
還是那套淡黃色襦裙。
她偏頭,裝作随意地瞄過陸析钰。陸析钰掀起馬車側簾,專心地往外看,不知道在看什麽。
他心思都放在馬車外,于是她便更加肆無忌憚地盯着他,想他方才說的那些話,甚至想起了他以前的那些話。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她似乎一直都分不清。
或許是視線過于灼熱,陸析钰忽然轉過頭。
姜玖琢一愣,飛快地移開眼。
陸析钰笑盈盈地:“怎麽了?”
姜玖琢面色鎮定地搖搖頭,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
陸析钰似也不在意她在看什麽,又一次掀開了簾子。
這一次,外面的議論聲清晰地傳了進來。
“這是姜家小姐吧?好大的陣仗啊!”
“現在不能叫姜二小姐了,人家是世子妃哩!嫁給了世子,啞巴都能上枝頭了。”
話說得難聽,也有人聽不下去:“世子妃本來就是将軍府的小姐,什麽上枝頭?”
另一人沒找到附和的,嗤了一聲,沒再說話。
可人群中嗡嗡的議論聲卻不會那麽輕易停止,大多都是在說姜玖琢高嫁的聲音。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便是到了将軍府,圍觀的人群依舊未散。
姜玖琢意識到方才陸析钰往外是在看什麽,她自己出神,他卻一定是把這些議論都聽了個一字不差。
她揪了揪自己的黃色襦裙,遲遲沒有下馬車。
其實她早就習慣了那些烏七八糟的聲音,但陸析钰不一樣,生來就是皇孫,後來在衆星捧月中長大,就算成為街談巷議的對象,大抵也從來沒碰到過這種不堪的話語吧。
她還在心亂時,陸析钰掀了衣襟,率先走下馬車。
如她所料,他下了馬車的那刻,嘁嘁喳喳頓時變了內容,嚼她舌根的話漸漸被贊嘆陸析钰的聲音蓋過。
姜玖琢穩穩心神,掀眼看向車簾外灰硬的石板路。
雨後無光,從馬車裏向外看,昏昏沉沉的。
唯一的一抹亮色,就只有陸析钰銀白色的衣角。
片刻後,外面的人伸進一只手。
姜玖琢怔了怔,沒動。
“別讓我一個病人等太久,”他頓了頓,笑問,“還是說,你不敢了?”
此言一出,姜玖琢果斷地拍開了他的手,跨出馬車,倔強地回望。
對上她漆黑的雙眸,陸析钰含笑緩慢地收回手,突然彎下了腰。
當着衆人的面,他貼近她,放肆又大膽。
嘴唇輕輕擦過她耳邊,陸析钰與她說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悄悄話:“以前你是如何走的?硬着頭皮走的?”
半邊酥酥麻麻的,姜玖琢拗着沒有躲。
是又怎麽樣。
硬着頭皮,也是走過了。
陸析钰微微側首,瞥過她眼底不服輸的熠熠光輝。
“那現在也硬着頭皮走,”陸析钰笑着直起腰,一把把人抱了起來,“偏要那些人看看,親王府把人娶進來之後有多麽寶貝——讓他們好好嫉妒嫉妒。”
将軍府門外,驚呼聲此起彼伏。
聞聲趕來的許傾和姜淵站在門口,亦訝異地張大了口。
——看着掖都出了名的病秧子奮力抱起一個人,氣喘籲籲也要抱着自家女兒跨過正門高高的門檻。
***
依照歸寧的規矩,該是當日去,當日回。
不過當晚,陸析钰突然應召入了宮。
許傾本是要讓姜玖琢回去的。
可是新嫁娘一個人回去不像樣子,随陸析钰一道入宮便更加不行了。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說好讓陸析钰明日再來接姜玖琢。
當晚,衆人都已睡下,許傾披着外衣敲響了姜玖琢的房門。
姜玖琢剛要睡,聽見聲響,點了燈開門。
許傾餘光掠過姜玖琢挂在一旁的衣裳,猶豫了一下,問道:“在親王府一切可好?”
燈光照亮許傾鬓角那根白發,姜玖琢多看了一眼,沒有告訴她被關進密室裏的事,只是點了點頭。
想起早上的場景,許傾不作他想,應了一聲道:“我與你爹都能看得出來,世子對你挺上心的。”
姜玖琢知道許傾在想什麽。
其實她到現在才睡,也是在想這件事。
“早點睡吧,”許傾沒多留,“這幾日也累了,好好休息。”
姜玖琢點點頭,送走了許傾。
走到床邊時,她又看見了那個兔子燈,她一直都沒丢,就這樣挂在床頭。
她摸了摸兔子耳朵,神思漂游。
陸析钰這人,雖然出格了些,但——其實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
翌日一早,花水樓,後院廂房。
蓉兒的房間被人敲響。
屋門打開,見到來人,她大吃一驚。
蓉兒急忙把姜玖琢拉了進來,關門前又仔細看了看院子裏有沒有旁人。
把門關嚴後,蓉兒緊張兮兮地提着裙擺,一瘸一拐地走來:“姜小将軍,你沒事吧!”
姜玖琢搖搖頭,低頭指她的腳踝:“你呢?”
蓉兒把桌上礙事的古筝搬開,空出地方來,讪笑道:“我能有什麽事,就是那日跑得太快扭了一下。”
頓了頓,她有點扭捏地又道,“我本來想去看看你的,但是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怕去了親王府找你被別人看見了……不好。”
姜玖琢給她拖了凳子,直言:“沒關系,自從曹崔那次之後,全掖都都知道,我們兩個關系好。”
“關系好……”蓉兒怔忪地重複。
很快,她杏眼亮了起來,抓住姜玖琢的手,“你放心,你會說話的事我誰都沒告訴,我嘴很嚴的。”
手上是姜玖琢不習慣的觸感,她垂眸,手指幅度很小地動了一下,卻沒有掙紮,緩緩吐出了“謝謝”兩個字。
蓉兒站起身:“應該是我要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可能早就沒命了。”
姜玖琢擡頭看她。
“更別提,前幾日顧公子還來替我和姐姐安排過幾日送我們走。”蓉兒眼眶有點紅。
說着,她從自己的小盒子裏拿出一根極為精美的玉簪子,雙手遞給姜玖琢:“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這根簪子的玉質極好,我沒戴過,翻來翻去也就這根透白玉簪最适合你,送給你。”
姜玖琢接過那根簪子,盯着看了很久。
見她不說話,蓉兒急忙解釋,“這是我用自己的錢買的,不是從別的人那裏得來的。”
姜玖琢沒聽進蓉兒說什麽,只是問道:“蓉兒,你知道送男子謝禮應該送什麽嗎?”
“男子?”蓉兒猜到了什麽,狡黠地笑了,“送給世子爺嗎?那肯定是香囊啊。”
姜玖琢臉唰地一紅。
“不是,就……一個朋友,”姜玖琢想了想,“他幫了我大忙,我想謝謝他,但是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謝,就問問你。”
“這樣啊……”蓉兒若有所思,“那也好辦啊,你看看他平日喜歡做什麽,投其所好嘛。”
沒坐多久,姜玖琢就從花水樓的後門出來了。
回府的路上,她心不在焉地想了一路,都想不出該怎麽個投其所好法。
陸析钰平日喜歡做什麽?
喜歡逛花樓,喜歡在奢靡的地方吃飯,這能送什麽?送銀子啊?
街邊,幾個流裏流氣的男子見一玲珑女子低眉沉思,看着很是溫順乖巧的樣子,輕挑地吹了聲口哨。
卻在小人身子稍側露出正臉時,一群人默契地裝傻充愣地顧起左右。
姜玖琢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忽然發現不要臉也得分程度。
和陸析钰待久了,她竟然覺得病秧子平日那些做派都還好,雖然煩人得緊,但也沒有這些低級的調戲和許多人嘴裏的污言穢語來得讓人心生厭惡。
哦對,姜玖琢一拍手掌,他還喜歡搖着扇子捉弄自己。
投其所好。
有了。
她調轉方向,走回方才看到的一個玉器攤子前。
攤主一眼就認出姜玖琢是誰,見她拿起一個墜子,雖然疑惑她都嫁進親王府了什麽沒有,怎麽還上街看玉,但他還是堆了笑:“姜小将軍不愧是見過世面的,眼光真好,這個墜子是我新得來的,您瞧這玉質,通靈剔透,一點雜質都沒有!”
姜玖琢把玉放在手心裏,又摸出蓉兒給她的那支簪子,仔細地比較了一番。
什麽玉質她是看不出來,但是蓉兒說給她的玉簪是上好的玉制成的,這塊玉墜的成色看起來和這支玉簪差不多,應該也是很好的。
“呃……”攤主也分不清她是什麽意思,更加賣力地推銷,“這塊墜子雖然貴了些,但一定是我這裏最好的一塊。”
聽到“最好”兩個字,姜玖琢很滿意地點點頭。
買來給那病美人挂在扇子上,也符合他的氣質。
見她點頭,攤主喜笑顏開,一早就做成了一筆大生意,誰能不高興啊!
可他正眼巴巴地等着姜玖琢掏錢的時候,不知從哪裏又冒出了一個人,家仆模樣,身上還有股不好聞的藥味。
姜玖琢也注意到了這個人,在攤主灼熱的視線下,把荷包又放了回去。
小家仆見到姜玖琢,驚喜地說道:“世子妃,小的正要去将軍府找您,沒想到在這裏看到您了。”
姜玖琢目光落在家仆手裏的信上。
那小家仆注意到她的視線,趕忙遞上信,開口前卻斟酌了幾分,想起臨走前王妃的交代——
“別說是我讓你去的,一定要說是世子喊你去的。”
于是小家仆殷勤地道:“世子妃,這是世子特意讓小的交給您的。”
家仆提前辦完了差,便很是高興地走了。
姜玖琢接過信,疑惑地翻轉了一下,信封上什麽都沒寫。
她好奇地拆開信,食指上還挂着剛看中的墜子。
展開信紙,只見裏面寫道:阿琢,專門替你約了治啞病的大夫,下午在将軍府門前等你,親自陪你同去。
姜玖琢捏着信的邊邊兒,就差把那一塊兒揪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