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佛寺 聽聞那年屍山血海

陸析钰搭着姜玖琢的手, 從容自如忽然間就被揉了個稀碎。

“你……”

後話還沒說出口,他便見姜玖琢友善的笑還挂在臉上,露出的手腕上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而她的眼神略過他, 正探向他的背後。

陸析钰方才心思全挂在姜玖琢身上,現下才沉下心神,辨認了身後的腳步聲, 了然地轉身。

果不其然, 幾階石梯下, 仙瑤正在往上爬。她淺笑, 與他們點頭行禮。

僧人反向往下走,仙瑤看到僧人走來,優雅地彎腰再行一禮。僧人雙手合十低頭回禮,而後側身從她身邊繞過。

拜過僧人,仙瑤提着裙擺再行幾步, 走到了陸析钰和姜玖琢身旁。

“東偏殿午時後便關了,不快點上去, 就拜不到藥師佛了。”她也是常來長青寺的人,自知長青寺的規矩, 壓低聲音提醒了一句, 便沒再多說。

“多謝。”姜玖琢很快答。

她握着陸析钰的手心慢慢沁出汗,一心只想讓仙瑤快點上去。

這副着急的樣子落在仙瑤的眼裏成了萬分體貼與心焦。她會意地向上一步:“別急, 我給你們帶路。”

姜玖琢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下意識抽出手來要謝絕, 卻被陸析钰一手捏住。

他使了個眼色向前面的人,用只有她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還看着呢,娘子。”

姜玖琢全身汗毛豎起,卻難得升起了強烈的勝負欲。

雖然只有一瞬間, 但她剛剛也看出來了,大周這位食盡煙火的陸世子也會有慌了神的時候。

姜玖琢扯了嘴角,只發聲不動唇地對陸析钰恐吓道:“你再叫一下試試。”

陸析钰見好就收,上下唇緊緊貼在了一起,聽話地對她笑了笑。

仙瑤還在回望,眼角眉梢笑意俨然是把他們當成了一對恩愛小夫妻。

“……”這手在爬上長青寺前,到底是放不開了。

真到到了長青寺前,姜玖琢反倒舒坦了很多,許是因為誦經念佛之聲嗡嗡隆隆籠罩着全寺,輕易就能掩去小聲說話的聲音。

正殿邊的一顆大榕樹下,姜玖琢叫住仙瑤:“仙瑤,我們到這裏就可以了。”邊說邊狠狠捏了一把陸析钰的手。

陸析钰本還弱弱地靠着她,猛地受力,僵硬地對仙瑤露出一個笑:“麻煩你了。”

“那我就不和你們一起過去了,”仙瑤溫和地點點頭,走之前還指了指前方,“東偏殿就在那裏,一直走就是。”

姜玖琢目送仙瑤離開,走進正殿,消失在人來人往之中看不到身影後——丢開了陸析钰的手。

陸析钰握着自己纖細見骨的手腕輕轉:“阿琢,你說你這麽溫柔的人,唯一的缺點就是老是嫌棄我,就不能對我再溫柔一點嗎……”

姜玖琢瞪了他一眼。

陸析钰話鋒一轉,擺出非常正經的樣子:“西邊和東邊都有時限,我們分頭先查這兩個,看你想去哪個。當然,你要是想和我一起去求一個白頭偕老的話……”

沒等他把滿嘴風流話說完,姜玖琢便已默默無言地轉過身,就近去往了東偏殿。

陸析钰聳聳肩,邁着優雅的步子,往反方向而去。

長青寺着實是大,姜玖琢本就沒去過幾個佛寺,更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佛寺。

東偏殿看着分明就在眼前,不想也走了好一段路才到。而等她到的時候,堪堪碰上東偏殿清了人、閉了外圍的大門。

姜玖琢和門前守候的僧人面面相觑半天,最後一言不發地退到了角落的一片樹蔭下。

一個和她一樣來晚的女子還在哽咽着為自己病重的夫君同那僧人求一個通融,姜玖琢靠在樹幹上,遠遠看着,腳尖在地上不适地磨了兩下。

她是在将軍府長大的小姐,即便是庶女,也天生與其他女子不同。她見過生死,見過鐵骨铮铮的将士血淋淋的躺在茅草鋪的榻上,因為輸了戰役,死不瞑目。

所以她不像那些總去拜佛的世家小姐,反而很少去佛寺。她總覺得,如果老天真的有眼,如果燒香拜佛真的有用,為什麽那麽多好人,最後還是死了呢。

就像現在,普度衆生又怎會還有什麽時辰的限制,若是真的慈悲,斷不會把一個乞求的人攔在門外。

姜玖琢盯着地上蠕動的蚯蚓,趁那女子還在與僧人糾纏之時,小小身影一閃,消失在角落。

她繞了兩圈,果不其然,在外圍找到了一個小門。

小門的牆角亦潔淨得不見蛛網,想必剛有人來打掃過,姜玖琢撥弄了一下後門鎖上的門鎖,确定不會有人再來。

門雖被鎖上,牆卻不高。沒費什麽力氣,她便翻了進去。

姜玖琢輕巧落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環視了四下無人後,悄悄推開通往殿中的側門。

起初,長青寺的藥師佛并沒有名氣,所以也沒有放在正殿。聽聞是因為有貴人來拜,這藥師佛才成了大家争相來拜的大佛。可這貴人到底是誰,卻沒人說出個所以然來,倒更像是個唬人的傳說。

側門通往一個院落,一走進去,姜玖琢轉頭就看見了東偏殿中央的那尊大佛,左手持藥壺,右手持印,結跏趺坐于蓮花臺上*。藥師佛前,是香爐和燭臺,燃盡的香灰滿了出來,恰好燒盡最後一根香火。

殿內一個人都沒有,她望背後正門處望了一眼,小心地走進殿中,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和香客們一起拜佛,左右都被那些老丈看着,能查出什麽有用的東西?還不如這樣來得方便。

姜玖琢直奔佛像後的小間,按理說那裏是藏經之地。

可剛一進去,她就呆在了原地。

高高的櫃子直通天花板,擺滿了佛經,點一卷出來都塞不回原來的地方——太多了,根本記不住哪本擺在哪。

她全無頭緒,伸手要抽出一本來,才抽出一個角,外圍的大門哐啷一聲,關嚴了。

緊接着,兩個僧人往裏走來。

“師弟,你可都打掃幹淨了?”

“師兄放心吧,一個腳印子都看不出來。”

“上回你也是這麽說的,結果呢,經書上都讓蜘蛛結了網了!”

另一個小和尚支吾了一下:“那要不,我們再去看看?”

年紀大一點的那個搖搖頭,随他往小間走去。

一眼望去整潔如初,年齡稍長的停在書架前仔細檢查了一番,看到有本佛經擺歪了,沒有多想,向裏推了些許。

沒找到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小和尚便嘻嘻哈哈地向外走,在他師兄面前馬後炮,拍着正殿的供桌說自己打掃得多幹淨。

這一掌拍得供桌一晃,一個供奉的蘋果滾落在地。

供桌上鋪着一塊長長的布拖到地上,躲在供桌下的人透過縫隙望着那個幾步外的蘋果,太陽穴突突地跳。

好在年紀稍長的穩重些,撿起蘋果放回原位後,直接将小和尚帶了出去。

等到小和尚們都走了,姜玖琢抱膝蹲在供桌下,重重地松了口氣。

安下心後,她也不急着出去,反倒地上坐下,拿出從陸析钰那裏拿來的姜黃紙片。

方才她和佛經上的紙張比對過,雖同是姜黃紙,顏色卻有細微的差異。佛經的紙綿軟色淺,像是新近謄抄的,而手上這張從任慈住所得來的紙,邊緣都已泛黃,明顯要更舊一點。

看來藏東西的人不相信“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一套,并沒有把東西藏在香火最旺盛的東偏殿。

供桌靠着佛像下的水泥牆,全無頭緒,她嘆了口氣,後背往牆上靠去。

這一靠,姜玖琢背上發痛,硌到了什麽東西。

她警醒地摸着背轉身,一把掀開布。在那布後的水泥牆上,有一個帶把手的木制暗格,非常顯眼。

姜玖琢拉了一下,拉不開。她低頭看了一下,把手邊上有個鎖孔,裏面有個暗扣,這是被鎖牢了。

她又試了一下,仍舊沒拉開。

直覺告訴她,這個暗格裏面一定有什麽有用的大發現,甚至有可能和手裏這張紙片有聯系也說不定。

姜玖琢貓着腰挪動了幾步,盯着那鎖上的暗格片刻,換了一只手。

——常年握劍的右手可要比左手有力得多。

她深吸一口氣,五根手指握緊那把手,一個用力,直接連門帶鎖給拆了下來。

四方形的小門仿若廢銅爛鐵,被姜玖琢扔在了腳邊。

暗格裏躺着本積灰的冊子,不同的是,這冊子是用姜黃紙裝訂而成的。

姜玖琢急匆匆地翻開,如願地看到了泛黃的頁邊。

甚至不用往下翻,她就能知道自己找對了。

因為這第一頁記錄的是——前朝逆黨。

“梁元朝被滅,賊子建立大周,彼時我梁元太子尚在襁褓之中,吾輩拼死救出梁元太子,待到甩開敵軍,已只剩寥寥數人,不得已在這小城中停留,殺盡長青寺之人,以發揚佛法之名,封閉此城。”

姜玖琢手指點着每一個字看過去,震驚和不可思議寫滿了整張臉。

梁元朝已是幾十年前的過去,那時梁元朝在位之人仁德濟世,頗得人心,只可惜平庸無能,不善理政,早已是強弩之末。于是大周的開國皇帝,也就是先帝父親裕康帝率千萬大軍一舉攻城而下。

聽聞那年屍山血海,不知死了多少人,不想在那種情況下,梁元太子竟活着逃了出去。

姜玖琢一頁頁向後翻去,後面詳細地記錄了梁元後人如何隐姓埋名,如何滲透入各地。

這些地方中,有小佛城、永州、南北邊塞重城、長雲雙城,還有雙城之外的峪谷關。

姜玖琢腦子裏繃着的一根弦被狠狠挑動。

“吾輩之人蟄伏多年,終于在平元十二年等來了興複梁元的絕佳時機,塞外蠻族與平元帝賊結怨鬧翻,一舉攻破邊城,向峪谷關長驅直入。”

“太子殿下趁此時機召集散落四方的梁元子民,集結各地大軍,其中永州位于峪谷關以東,最為關鍵,吾輩永州軍只等蠻族到達後,出城與峪谷關外的大軍彙合,假意助蠻族一臂之力,再于此戰後坐收漁利。”

“不想蠻族無能,吾輩在永州的密探探到蠻軍在永州邊一小城外深夜被襲,意欲傳訊于太子大勢已去。然此時平元帝已察覺永州暗流湧動,永州城封,永州軍死不足惜,但梁元不可無後。天可憐見,雖永州守城官誓死不從,城門終開,消息得以送出。”

“咣”地一聲——

頭頂與桌面發出巨響。

“啊……”姜玖琢捂着頭頂,痛呼出聲。

內容太過令人震撼,震撼到她已經忘記自己還在桌子底下了,猛地一個起身,毫無緩沖地撞了上去,把桌子都給撞移了位。

姜玖琢雖是被撞得眼冒金星,腦子卻比誰都清楚。

任慈是梁元人,當初讓人抓了小敏姐,威脅小敏的父親開城門,就是為了傳消息出去。小敏姐的父親沒有開城門,可文大哥最後帶人攻城,永州逆黨雖然大敗,但終是把消息傳了出去。

至于任慈的身份,先皇一定是不知道的。

她記得祖父說過,任慈是尚書令舉薦,先皇十分信得過。即便是旁人說在永州看見了任慈手下的人,說他逼迫薛家開城門,先皇尚且要考慮此話真假,又何況是文大哥——一個抗旨不尊之人。

而任慈當年又是刑部尚書,能夠全身而退,不足為奇。

可是有一點姜玖琢想不明白。

既然消息傳出去了,為何當年峪谷關之戰還是打起來了?陸析钰又為何會這麽在意?

她繼續向後翻,可一切戛然而止。

後面那幾頁,全被撕掉了。只剩最後一頁的小字:“謹以此記,後人勿忘。”

撕掉的那幾頁,恐怕就是任慈藏在佛堂裏的,也就是師爺燒了後都招致殺身之禍的秘密。

沉浸在這個石破天驚的記載中,姜玖琢讀完才反應過來,那麽這個佛寺裏的人都不是原來長青寺的人,甚至可能都是梁元時的朝中人。

姜玖琢深感不能在這裏繼續逗留,急忙把冊子放了回去。

若是這樣帶出去被人盯上,敵多我寡,後果不堪設想。

要趕緊去找陸析钰,出了長青寺再和他從長計議。

她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疾步向外。

沒了桌布的遮蓋,佛寺中燃香味複又濃重起來,姜玖琢突然停頓步子,回頭看了一眼那尊藥師佛。

她眨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多久後,東偏殿再次回到空無一人的靜谧。

早已燒盡香火的香爐中,三根新燒的香青煙上冒,袅袅散于藥師佛的蓮花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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