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長樂久安’是個非常吉……

禦書房內, 乾詳帝再三詢問後,蕭厲的回答與李要明所書的奏折別無二樣。

乾詳帝皺眉:“确實如此?”

“确實是采買的官員把金絲楠木換成那最粗劣的黃楊木料,導致宮殿承重不行。不過……”

蕭厲話鋒一轉, “臣調查到黃楊木料的商行,與丞相常有生意往來,往往把最下等的木料賣給徐家。”

“徐恩義?”乾詳帝眼睛一眯,對徐恩義越發不滿。

蕭厲道:“徐丞相與宮殿修建确實無甚聯系。不過據臣調查,丞相為我大周官鹽商, 以粗劣的最下品物資,換得大量精鹽。

比如這最下等的黃楊木料,一根定價十個銅板, 卻以好料估值十貫,換取官鹽二百斤,整整相差千倍。

除木料之外,糧米、果蔬、肉品、棉衣、石塊……種種物資皆以好充次, 謀取暴利,使得我邊疆士兵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使我國庫濫竽充數, 折損嚴重。

聖上!徐恩義以公謀私, 暗自吞掉我大周多少銀子。坑國壞民, 罪不可赦,絕不能姑息!”

大周建立之初實行的是鹽官賣法, 由官方制鹽,運到指定的地點售賣給百姓。

然而此種方法需要大量兵民幫忙運送,兵民不勝其苦,而且各地官員還以宵堿摻雜,謀求私利, 徇私舞弊者衆多。

後來戰事連連,無法滿足邊疆軍需。便采取折中之法,指定鹽商,鹽商将糧草運送給邊境缺糧的軍隊和百姓,再以軍需的數額和裏程,獲得相應憑證,以憑證到指定制鹽地收鹽。商人再把鹽賣給各地,賺取差價。

這種辦法省力又省錢。國家相當于沒有出錢就解決了軍需缺乏問題,甚至會以賣鹽的方式收取商人的糧食、果蔬、綿綢制品來充盈國庫。

裏外裏,商人賺了一層差價。很多鹽商并不滿足于此,常以好充次,以爛品給士兵、給國家,以高價把鹽售賣給百姓。

蕭厲在北疆呆了很長時間,了解其中龌龊。士兵們吃不飽穿不暖,忍受饑寒打仗。

商人們置國家安危不顧,喪心病狂地攫取金銀,令人心寒。

乾詳帝聽後震怒。他對徐恩義寵愛有加,徐恩義背後偷他的國庫錢。

要知道鹽稅占國庫收入的四成,是最主要的稅收收入。乾詳帝絕不允許有人在鹽稅上作怪。

“來人!把徐恩義下獄,擇大理寺、刑部、禦史臺三司會審!朕親自督辦!”

這是乾詳帝上位十九年,第一件督辦的特大案件。朝堂上下官員無人敢營救丞相,這可是鹽稅大案,國庫稅收的逆鱗所在。

蕭厲從北疆收集證據,寧長樂從賣給鹽商物資的店鋪收集證據,兩方核對,徐恩義根本無法抵賴。

徐恩義鹽稅之案弄得朝廷上下風風雨雨,查辦一個多月,證據确鑿。皇上顧及長公主面子,只判了徐家抄家流放,留了徐恩義一條命。

大理寺獄中,二皇子蕭昀準備好酒好菜,前來相送。

蕭昀嘆息道:“本以為能與丞相結為聯盟,沒想到丞相這麽快倒下,實在讓吾心寒又心疼。”

“殿下,老臣縱橫官場二十年,生死有命,能活下來,已然是幸運。”

徐恩義幹瘦嶙峋,神情頹然挫敗,凄苦地說道,“希望殿下能顧念到老夫曾為您雇兇,将禍水東引給太子的苦勞。能否保臣一命,不受流放之苦。”

蕭厲被刺殺,由他和蕭昀共同謀劃,本想得是一石二鳥之計,殺了蕭厲嫁禍太子。

蕭厲和寧長樂不僅逃脫,反給他致命一擊。難道這就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嗎?

他無力争了,只想能安度餘生。他在老家存了十萬兩銀子,希望二皇子能幫他打點獄卒,從押送途中逃走,派人護送保護。徐恩義心中隐隐有擔心,他怕寧長樂不會放過他自己。

蕭昀擺好酒菜,把碗筷遞給徐恩義。

“吾做事不同于我那太子哥哥,別人對吾好一分,吾将千百倍回報。不過卻也要擔些風險……丞相之案,皇上重視得緊。”

徐恩義了然,頓了頓道:“老臣不會讓二皇子殿下吃虧。太子有件極隐秘的事,若不是被公主窺見,怕臣也一直瞞在谷裏。麗妃新出生的小皇兒,不是皇上的,是太子的種。太子風流,不僅是麗妃,春美人、淑嫔,還有幾位後宮妃子,都與太子有染。”

蕭昀大喜過望:“吾這個好哥哥,真是有能耐。丞相放心,吾定護您周全。”

寧長樂翻看商號賬本,神色平平。

蕭厲在旁讀書,時不時偷瞄一眼。

“有話直說。”寧長樂頭也不回地問道。

蕭厲咳嗽一聲,小聲說道:“徐恩義今日要離開京城,送往寧古塔。你要不要去見最後一面?”

寧長樂隐忍謀劃二十年,如今大仇得報,是否會想和徐恩義再說些什麽。

“不用。”

寧長樂合上賬簿,擡頭道:“我讓繡娘給你定制了幾件冬衣。剛剛送來,試穿一下。”

“埃。”蕭厲心裏有些甜。明明心裏就是有他的,他都沒覺得冷呢,寧長樂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冬衣。

兩日後。

寧長樂要去銀號盤帳,臨走前對蕭厲叮囑道:“這是寧氏銀號第一次盤點,估計要三天時間。我要和花姨去各分店探查,順便商量外地分店事宜。你莫要突然來訪,吓得夥計都不知所措。過三日,我就回來。”

蕭厲穿着嶄新的圓領袍,爽快地應下。

寧長樂溫柔含笑地看了蕭厲一眼。轉頭後,眼囖卻沒有絲毫笑意,冷漠淡然。

久安背着個包裹,神情猶豫地看向蕭厲,似乎想說什麽,被寧長樂打斷道:“久安,走了。”

久安回神,乖乖跟在寧長樂身後,出了府。

花仙兒早已恭候他多時,兩人沒有去銀號,而是來到京郊的中野冢。

滿目墳頭,倒數第三排的第一座老墳,打掃幹淨,上刻“徐妻寧惋兮之墓”,旁邊有個新墳小土包,裏面埋的是烏雲。

當年,徐恩義沒有把寧惋兮送回寧氏祖墳,而是埋在公墓。

一般人都會把親人墓穴埋葬到族墓園,唯有孤苦無依的人才會被埋在此處。因此中野冢荒涼破敗,幾近無人。

寧長樂也是在離開徐家後,才有機會替母親重新掃墓修繕。

寧長樂擺好祭品,點燃檀香:“花姨,等事情真正了解後,把母親和烏雲遷回寧氏祖墳吧,她們也該回家了。”

花姨用沾了水的帕子,認真地擦拭着墓碑:“是啊,小姐終于可以回家了。”

回憶過往,花姨仍舊憤憤不平:“當年小姐真是瞎了眼,才看上徐恩義。”

徐恩義是寧氏胭脂鋪幫工的兒子。八歲時,寧惋兮随父親到胭脂鋪查賬,遇到小徐恩義。

徐的父親慫恿兒子把手裏的木玩偶送給寧惋兮,小惋兮因此結識徐,經常吵鬧着去找他玩。

寧摯才見他進退有度,眼神堅毅,認定他必有大才。在徐父母的同意下,将徐恩義接進府中,做寧惋兮的伴讀。寧父妻子早亡,只留惋兮一個女兒,不舍得她外嫁,存着點讓徐做童養夫的意思。

徐恩義原本無法讀書識字,在寧家卻俨然過上了少爺的生活。徐家父母感恩戴德,逼徐改名徐恩義,意思是千萬要銘記徐家的恩惠,然而徐恩義卻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對于父母之間的往事,寧長樂了解得很少,大多從花姨那裏得知。

寧長樂記事早,他其實還記得一家三口和睦相愛的場景。他常常迷惑,這些過往是否都是他的假想,根本沒有存在過。

“徐恩義真的是被迫娶娘親的嗎?”

寧長樂也曾想過,如果母親不曾去那家胭脂鋪,如果外公沒有逼徐恩義娶娘親,如果他從未出生,那該是多好的一件事情。

他的娘親必定是江浙府人人豔羨、最明媚可愛的姑娘。

“長樂,別聽徐恩義辯解,壞人總會為自己找理由開脫。當年徐家主動提親,老爺甚至再三确認徐恩義是否真的願意入贅。生活在一起那麽多年,老爺早已把徐恩義看做半個兒子,絕沒有強求的意思。”

提起徐恩義的名字,花姨眼神盡是厭惡。

她冷笑道:“他們兩日後會經過終界山,那裏地勢狹窄,常有匪徒出沒。我已經買通押送的獄卒,到時候會把他們扔綁在那裏,我會親自去殺了他們,再僞裝成土匪殺人的意外。為寧家報仇,為我的丈夫和女兒報仇。”

說罷,花仙兒踮起腳尖,溫柔地揉了揉寧長樂的腦袋。

“這些年苦了你,從此以後,你不用再背負仇怨,好好過日子。小姐在天有靈,會保佑你平安順遂。”

寧長樂做到現在,已經夠了。最後一步,理應有她來做。

寧長樂擡了擡手,讓久安斟滿兩杯酒。

他和花仙兒各執一杯,道:“送你。”

一飲而盡後,寧長樂把酒盞用帕子擦幹淨,又親自斟滿一杯酒,倒在墓前,作為惦念。

他垂着眉眼,聲音平和安穩:“花姨,你的仇是不是還忘了一個人?”

“誰?”花仙兒不解地問道。

“我。”

寧長樂看向花仙兒,漆黑如墨的眼透不盡一絲光亮,“我身上流着徐家一半的血。”

花仙兒驚懼地瞪大雙眸,卻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她試圖抓住寧長樂離去的衣角,卻生不出任何力氣。

在暈倒之前,她聽到寧長樂說道——“我會親自了結一切。”

久安跟随寧長樂出了墳墓,不時回頭看,最終沒忍住,問出聲:“花姨會不會着涼啊?天寒地凍的。”

寧長樂莞爾一笑,“放心,我與夥計說好了。他一刻鐘後進來擡人,送回客棧休息。”

迷藥下得很足,足以睡三天。即便蕭厲突發奇想,有心找到花仙齋,也不會發現蹊跷,夥計會告訴蕭厲,他和花姨去探店了。

冢外拴了兩匹高頭大馬。

久安拍拍馬肚子,心想,怪不得主子讓自己同青牧學馬,原來用處在這呢。主子當真料事如神,厲害極了。

上馬前,寧長樂問她:“久安,我要去送死,你也陪我一起嗎?”

“少爺想做什麽,久安就幫少爺做什麽,少爺想死,久安就陪少爺一起死。”久安回道。

她自出生起,就被作為殺手培養,服從命令是她學會的第一個道理。被寧長樂買下後,服從寧長樂的命令就是她的第一信條。

久安起初沒有任何正常的情緒,是寧長樂一點點教會她喜怒哀樂、讀書識字。

寧長樂從懷中掏出一張褶皺泛黃的紙張,塞到久安手裏。

他說:“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見你,你沒有名字,花姨讓我給你取名。我說我讨厭給別人取名,讓你自己給自己取一個名字……”

久安點點頭:“我記得。我給自己取名叫‘久安’。因為覺得‘長樂久安’是個非常吉祥的詞。”

“那是我想教給你的第一個道理,可惜你一直沒有學會。久安,你的人生由你自己做主,而不是由別人來決定生死。你手上拿着的是賣身契,從此之後,你是自由的。”

寧長樂像花姨似的,溫柔地摸了摸久安的頭頂。

久安還沒明白過來,暈倒在寧長樂懷裏。

迷藥不在酒裏,而是在祭奠的香裏。寧長樂提前吃過解藥。

寧長樂把久安扶到一旁,拿過包裹,翻身上馬,消失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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