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黃與紅的燈光油彩一樣塗抹在……
第十五章黃與紅的燈光油彩一樣塗抹在……
故我堂在數年前屬于一個叫鐘旸的年輕人。他接手這家二手書店,沒有像其他人期待的那樣,把它改裝成飲食店或者奶茶店,而是重新修繕,重新命名。
鐘旸結識宋滄是四年前。朱杉和鐘旸是老朋友,快畢業的宋滄回家處理檔案,幾個人湊一起喝酒,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倆人雖然年紀相差近十歲,但一見如故。宋滄是對許多事情有興趣、但全都不持久,鐘旸則是維持着一個長久的興趣,并把它做成了自己的事業。
宋滄畢業那年,鐘旸因病離世。故我堂他沒留給家人,而是交給了宋滄。
接受了故我堂的宋滄正式回到家鄉。他不再做浪子,安心地在故我堂這個簡單的小店鋪裏經營着日夜。
江一彤無法信任宋滄。鐘旸離世之前的大半年,曾跟宋滄一起出游,騎行川藏線。那段時間正好是江一彤和鐘旸分手後出國留學的日子,她數年後回國後才知鐘旸死訊,也才知道鐘旸竟然在重病的情況下,騎上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
回到家的鐘旸身體每況愈下。他死後,家人才曉得他在遺囑裏把唯一的店鋪交給了毫無關系的外人。
“不可疑嗎?”江一彤雙眼通紅,“鐘旸那時候已經晚期了,晚期的病人還到處跑什麽?宋滄他騎行過川藏線,要不是他撺掇,鐘旸怎麽可能拖着病重的身體上高原?一個高反就能要了他的命,他會這麽傻嗎!”
她大哭出聲,哽咽着斷斷續續痛罵宋滄。她和鐘旸分手是迫不得已,鐘旸不會離開故鄉,而江一彤有自己的理想。兩人友好地分手,但江一彤出國後,鐘旸便斷絕了和她的所有聯系。她以為鐘旸是決心重新開始,便默契地保持不聯絡、不打聽的原則,誰料回家之後,鐘旸已經是一座冰冷的墓碑。
“他們說我是遷怒,不,我不是……我只想給鐘旸讨個公道。”江一彤擦了眼淚,恨恨地,“宋滄接管故我堂三年,我按照鐘旸過去的營業額算,每年他收益應該有十萬,總共三十萬。這錢不是他的,是屬于鐘旸父母的!故我堂是我和鐘旸從零開始做出來的,它無論如何都不屬于宋滄。”
路楠這才明白,江一彤為鐘旸父母讨錢,為自己讨故我堂。
故我堂裏亂紛紛的,江一彤開始哭的時候,工人們已經停手。路楠正要再勸,門被人猛地推開。高宴挎着個單肩包沖進來:“一彤。”
江一彤認得高宴,并不理會,示意工人繼續。高宴站在她面前:“我和宋滄跟你說過,我們會給你一個解釋。你為什麽不肯等?”
“故我堂在他手裏已經三年,還不夠嗎?我還要等多久!”
“鐘旸把故我堂交給宋滄的時候,我就在場。鐘旸的遺囑有見證人,是合法的。他已經不是你的未婚夫,你沒有權利插手這件事。”高宴從随身背的挎包裏拿出一臺平板,“你不是一直不相信鐘旸會自己選擇去川藏線嗎,我給你看證據。”
江一彤冷笑:“又是所謂的遺囑公證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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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未說完她便停了。出現在屏幕上的是一個咧嘴大笑的男人,臉瘦長,正舉着鏡頭自拍。背景漆黑,路楠一眼認出他在萦江河畔,正是她當時跳下去救小貓、并認識宋滄的地方。
“我,鐘旸。”男人把鏡頭轉到身後,先是朱杉對鏡頭自我介紹,接着是高宴,最後是宋滄。宋滄比現在年輕,一張光滑的、沒有胡茬的臉,頭發比現在還長,在腦後紮起一半。他在黑夜裏沖鏡頭微笑:“我,宋滄。”
“我時日無多,人生最後這一階段,我想做點兒不一樣的事情。”鐘旸拍攝身後三人,“一彤走了,去遠方,我永遠到不了的遠方。我也要去遠方,我們四個人,出發川藏線!”
高宴和宋滄歡呼,朱杉看起來卻不太高興似的:“太危險了,我不同意。”
“所以才需要宋滄和高宴,你倆不是騎行過嗎?”鐘旸攬着朱杉的肩膀,“你還是醫生,怕什麽?”
朱杉:“我是獸醫!”
鐘旸快樂極了,鏡頭裏是黑暗的萦江和萦江對面的燈火萬點。“人也是動物,沒事兒!”他開心地大喊,“沒事兒!!”
畫面暗了下去,随即從墨黑的底色裏浮起一行字:2018川藏線騎行紀錄。
這是一部剪輯過的紀錄片,旁白的聲音一出來,路楠便認得,是宋滄。他不輕佻,不調笑,低沉平靜的聲線:“2018年8月12日,我們抵達了成都。為期42日的騎行,就從這個悶熱的城市開始。”
鐘旸身體不好,但很快樂。宋滄和高宴有川藏線騎行經驗,兩人帶着他和朱杉很慢地逐步升高,在二郎山隧道前鐘旸精神百倍地舉着手機:“二郎山隧道!海拔兩千多米,我能不能行?”
高宴擠進鏡頭,拍拍他胸脯:“一定行!”
畫面的角落裏,朱杉在整理行李,宋滄攤開了地圖。
四個人穿過康定、折多山、剪子彎山,抵達理塘。最先出現高反的不是鐘旸,是朱杉。他強撐着不肯休息,被高宴和宋滄強行捆在睡袋裏。朱杉那時候還沒有現在那麽胖,只是臉稍圓。他滿臉通紅,邊吸氧邊跟其他人道歉,說着說着拉起鐘旸的手:“對不起……對不起”最後竟然哭了。
三個人輪番安慰他,鐘旸對着高宴的鏡頭笑:“山豬,最壯的一個,也是最愛哭的一個。小貓小狗救不回來哭,我生病也哭,等到我……”鐘旸頓了頓,把話咽回去,拍拍朱杉肩膀。
從理塘出發,試圖翻越海拔4685米的海子山時,鐘旸病了。他們撤回理塘,甚至打算撤回成都,可鐘旸不肯。這場病讓他們在理塘足足逗留了一周,鐘旸整個人急劇消瘦。
同樣消瘦的還有宋滄、高宴和朱杉。每個人心裏都壓着沉重的東西,但從不在鐘旸面前表露。只有三個人在的時候,朱杉背對他們抹眼淚,宋滄拿着布魯斯口琴慢悠悠地吹,高宴舉着DV,理塘的天空只有風,沒有雲。
幸運的是,鐘旸恢複了健康。他們繼續出發。一路上小狀況不斷,朱杉的車子掉鏈了,宋滄的車胎被紮破了,高宴下山時只顧着拍路邊風景,不停“我靠,我的天,我詞窮了,天吶,哇”個不停,連摔了幾次。他顧不上保護自己,牢牢護着DV。這些都是小事情,這次神奇般的沒有人再出大問題。
跨越這條路線的最高峰米拉山,便從海拔5000米一路下降,穿過墨竹,抵達拉薩。在路上歇腳的時候,鐘旸跑到一旁沖遠山大喊。
“爸!媽!一彤!”鐘旸那時候仍舊中氣十足,“我做到了!我……我現在好自由啊!”
高宴遠遠地拍他。他那快樂的、昂揚的聲音在高高的山原裏回蕩:“我想你,我想你!”
江一彤默默地看,眼淚流了滿臉。路楠把紙遞給她,她低頭接過,嗚咽出聲。工人們放下手裏工作,圍過來一起看。沒有人出聲,只有宋滄偶爾兩句補充回蕩在故我堂裏。
回到拉薩,鐘旸再次病倒。他在醫院裏坦白自己時日無多,醫生表情複雜:“每年都有很多像你們這樣的人走川藏線。”
宋滄:“他們都平安回家了嗎?”
醫生:“是的,平安回家了。”
離開拉薩的前一夜,他們在路上閑逛。廣場上有一支樂隊正在表演,趁他們唱完歌,鐘旸跑過去說了一通悄悄話。樂隊的年輕人很慷慨,願意借出場地和樂器讓鐘旸表演。鐘旸彈唱了幾首歌,沖鏡頭招手:“朱杉,宋滄,來,我們唱那首歌。”
舉着DV的高宴走得更近,把場上的三個人全都攝錄在機器裏。
朱杉負責架子鼓,鐘旸吉他,宋滄貝斯,廣場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等待三個陌生表演者的演出。
“這首是我作曲的歌,歌詞改編自我很喜歡的一首詩,《在曠野上》。”鐘旸快樂得并不像一個病人,他撥動琴弦,唱了起來。
路楠忽然想起,宋滄說過,穆旦這首詩他也非常喜歡。
“……
在曠野上,在無邊的肅殺裏,
誰知道暖風和花草飄向何方,
殘酷的春天使它們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潔的泉水和崇高的陽光,
挽來絕望的彩色和無助的夭亡。
……”
四四拍的鼓點急促有力,鐘旸聲線低沉,宋滄則清亮許多。鏡頭的中心人物是鐘旸,路楠的目光卻一直鎖在宋滄身上,她根本無法移開視線。
宋滄披着長發,眉眼低垂,撥動貝斯的琴弦。黃與紅的燈光油彩一樣塗抹在他年輕的臉上,他的目光掠過高宴的鏡頭,很快看向遠空。那介乎于少年與青年的嗓音,沒有被煙草侵蝕,沒有被歲月磨潤,越來越高的歌聲疏朗自在,剎那間讓路楠想起高宴鏡頭裏無邊無垠的天空和原野。
唱到最後,鐘旸的聲音已經上不去了,他笑着看宋滄彈奏。最後的間奏結束,麥克風裏傳出宋滄低沉的喘息。他像吟誦,也像歌唱,聲音草葉一般輕疏地搖動:“當曠野上掠過誘惑的歌聲,仁慈的死神,請給我寧靜。”
人群裏三三兩兩地有人鼓掌,漸漸越來越熱烈。宋滄和鐘旸緊緊擁抱在一起,朱杉瘋狂地敲打架子鼓,用一種歇斯底裏的力道。
“你聽他唱過這首歌嗎?”高宴問。
江一彤搖搖頭。何止是這首歌,片子裏的鐘旸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她記憶中的鐘旸健康、熱情,體格強壯,難以被困厄打倒。這趟旅程中他急劇地消瘦,情緒惡劣,常常跟其他人吵架。朋友們安慰他,輕拍他瘦削的肩膀和背脊。他努力吃藥,努力吃飯,努力蹬車子,他如此努力地,比任何人都暢快地活着。
與樂隊告別,他們在拉薩找了個店子吃東西。鐘旸就着酒把藥片送進嘴巴裏,他要用手頂着自己的側腹,很久才擡起頭。他們聊一路的見聞,聊過往,說着說着高宴抖了抖鏡頭:“沒電了,我換個電池。”
電池換完,鏡頭再度打開,鐘旸正盯着他。
“這個記錄不能讓一彤看到。”他對着鏡頭說,“誰讓她看到,我變成鬼也要回來找他麻煩。”
高宴:“遠隔重洋,片子我和宋滄保管,她哪兒能看到?”
宋滄卻說:“看到又怎麽樣?你們都已經分手了。”
鐘旸:“不行,她會哭的。”
桌邊短暫的沉寂,宋滄笑了笑:“你這個情種。”
鐘旸伸手把鏡頭推開,高宴舉着DV躲避:“管她的呢!她都跑那麽遠了,哭又怎麽樣?已經跟你沒任何關系了。”
深陷眼窩的眼睛在鏡頭裏出奇的大,鐘旸難掩病容。但他仍舊堅持:“她如果一直惦記着我,是沒辦法往前走的。”
江一彤捂着臉,已經無法再看下去。
高宴冷靜得近乎冷酷,他快進一段,鏡頭裏出現了躺在病床上的鐘旸。他已經非常虛弱,瘦得皮包骨頭,白色被子下的腹部卻隆起。他在口述遺囑。
“……我股票還有五萬,套牢了,朱杉,這是賬戶和密碼,你取出來,把果凍醫院重新裝修,好好幹。”他說一句就停一會兒,很慢,很清晰,“還有故我堂。我家裏沒人懂得經營,他們會舍棄故我堂。所以我把它給你。”
他的目光從朱杉轉到宋滄臉上。宋滄立刻搖頭:“我不要。”
鐘旸:“名字別改,就當記住我。店裏其他布置你随便決定,如果可以,最好也不要改,我設計了很久。”
宋滄:“鐘旸,我知道這樣很對不起你,但我喜歡到處走,我是沒辦法穩定下來的人。你給我一個店鋪……”
鐘旸枯瘦的手從被下探出,握住宋滄手腕。宋滄說不出話了,低頭看看那只筋骨畢現的手,又看向鐘旸。
“故我堂,如果沒有人接手,它會消失。”鐘旸說,“它是我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東西。”
鏡頭之外的高宴抽了抽鼻子:“宋滄……”
宋滄反握鐘旸的手,沒有說話。
“可以嗎,宋滄?”鐘旸又問一遍,“我可以把故我堂,交給你嗎?”
“……可以。”宋滄終于應承,“我會為你保留故我堂,我會一直經營。”
鐘旸虛弱的臉上露出快樂的笑容。他抓起宋滄的手搖了搖,因為無力,很快又放了下去。
“每年掙多少錢,我會交給你父母。”宋滄說,“你不用擔心。”
朱杉在宋滄身後接話:“我也是。就當你參股了,每年都會有分紅。”
鐘旸最後看着床尾的高宴。他笑得比方才更快樂了:“你,你哭得好難看啊……”
在他斷斷續續的笑聲裏,畫面暗了下去,沒有再亮起。
江一彤哭得渾身發抖。路楠抱住她,讓她倚靠在自己肩上。高宴沖圍觀的工人揮手,示意他們離開。故我堂裏一片狼藉,最後只剩三個人和三只貓。
路楠後來才從高宴口中得知,鐘旸的父母一直不能接受自己兒子的死。他們把這場注定的死亡遷怒于那一次騎行,也遷怒于他們三個朋友。得到故我堂的宋滄成為靶子,在接手故我堂之後,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情況在第一年年底得到緩解:宋滄把當年的利潤,共計十三萬六千三百二十六塊五,和朱杉的股東分紅湊了個整,給鐘旸父母打去十五萬。
這十五萬一下止住了鐘旸家人的反對意見。之後每一年,宋滄和朱杉都會定期給兩個老人打錢,三年來遠不止三十萬。
但每年增加的收入,反倒讓鐘旸的親戚們起了疑心。故我堂掙得比鐘旸在的時候還多,他們不免懷疑故我堂實際進賬比現有數字更大。這個不斷産出的店鋪,不應該交給宋滄這樣的外人。
江一彤年初回來,去鐘旸家拜訪的時候,聽到的就是這些話。
認識宋滄以來,路楠第一次為他感到委屈和憤怒。
送走江一彤之後,高宴和趕過來的朱杉一起幫路楠整理好故我堂。路楠的手機壞了,無法開機,回家後她用沈榕榕的手機給宋滄發短信。輸入那串因為看過太多次而記熟了的號碼時,她已經能想象到宋滄會怎麽回複。
果然只有三個字:謝謝你。
第二天去故我堂,在地鐵上路楠就聽見周圍的人低聲議論:防疫措施有了調整,隔離人員更加精準,有不少沒接觸過感染者、密接者和次密接者的人,已經在今天早上提前結束了隔離。
路楠不知道這裏面是否有宋滄。但她小跑往故我堂去的時候,遠遠的就聽見了風鈴的聲音。
匆匆推開玻璃門,三只貓并沒有像以往一樣沖上來迎接她。
宋滄就在店裏。他洗了頭,洗了澡,那長成絡腮胡的胡茬也剃得幹幹淨淨,肩膀上搭一條毛巾,身上還有淋淋水汽。小三花趴在他左手上,右手則拿着一杯溫水,腳下是鑽來鑽去的黑貓和白貓。
“好久不見。”他笑着對路楠說。
晨初的陽光新鮮燦爛,故我堂裏只有細細的風鈴聲回蕩,宋滄朝她走過來。路楠在這一瞬間忽然想起三年前他那張年輕的臉。他唱《在曠野上》唱得那麽好,他在原野上騎馬飛奔,灰色的外套被風吹得鼓起,長發紮成一束,有難辨雌雄的英氣。他的表情比現在豐富,眼裏不會藏狡黠和讓人捉摸不透的心思。那雙黑眼睛看向高宴的鏡頭,他總是笑着假裝生氣,下一秒好像就會伸手擋住鏡頭:我換衣服,你拍什麽。
如果讓他給自己唱一次《在曠野上》,他會答應嗎?
路楠搖了搖腦袋。不對,現在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流氓。”她厲聲問,“你怎麽不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