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一旦露出真心,脆弱之餘又……(1)

第二十章人一旦露出真心,脆弱之餘又……(1)

穿過喧嚷人群, 穿過發光的各色燈光,穿過了晚風和晚星。路楠跟在宋滄身後,被他緊緊牽着。那不是能輕易掙脫的力道。而她也一點兒沒想過要掙脫。

白天裏的起伏心情已經消失無蹤, 被梁栩和章棋引發的恐懼, 也在喧嚣的夜裏遁入深處。躁動與安心同時灌注在路楠的身體裏, 她反握宋滄的手,讓肢體連結更加密不可分。

宋滄帶她來到另一個方向,光頭正等着。這是個絕佳的地點,和舞臺拉開一段距離, 不至于被音箱炸得耳朵疼,又正好把舞臺全部收入眼中。暖場樂隊的表演還未結束,人群已經越來越熱鬧, 接下來就是今晚正式演出的樂隊逐個上場了。

光頭伸手, 想認識路楠。宋滄手一直沒松,站在光頭和路楠中間笑眯眯看他。

“小氣啊宋十八。”光頭壓低聲音, “我就算那啥, 也不至于連朋友妻也……”

路楠把手靈活抽開,輕輕搖頭。

光頭立刻把後半截話咽回肚子, 笑着握她手:“叫我光頭就行,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嗎?去過後臺嗎?我帶你去看看?”

宋滄站的位置很礙事, 光頭沒法和路楠好好說話,又哀又怨:“讨厭!”甩頭就走。

路楠被光頭的腔調逗笑, 宋滄不悅看她:“好笑嗎?”

路楠:“比你好笑。”

讓宋滄郁悶真的太快樂了, 她笑得愈發開心。

音樂節的演出從白天持續到夜晚, 宋滄說白天大多數是不知名的樂隊,重頭戲都放在晚上。而同是暖場樂隊,晚上和白天的咖位也不一樣。但是有的樂隊會更願意選擇白天暖場, 因為觀衆不會催促他們滾下去,好換真正的大佬上臺。

“中午上場的都是透明小樂隊,不過有時候也看樂隊風格。不那麽躁、不那麽鬧的,比如民謠樂隊、校園樂隊,天氣合适的時候,更适合靜靜地聽。”宋滄說得有板有眼,但迎接他的卻是路楠的懷疑眼神。

宋滄:“我說的是真的!”

路楠:“才不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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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笑了。她的笑聲很少那麽透亮,但在這個地方誰會管她不夠端莊、誰會責備她不注意禮節?宋滄竭力跟她說明,但越是說明,路楠笑得越開心。

樂聲和人聲喧鬧,宋滄本來說話時就跟她靠得很近,忽然湊得更近了,聲音舔她耳廓:“你這樣笑就很好。”

路楠一怔。

宋滄已經坐直,為開場樂隊歡呼。

這是一支名為“傷心咖啡館”的樂隊,都是年輕人,主唱是個有點兒胖的姑娘,戴一副快要遮住半張臉的誇張墨鏡,紮一束大馬尾。路楠:“天哪!她頭發好多!”

這回換宋滄笑得噴水。

顯然樂迷都很熟悉這支樂隊,他們的出場得到了漫長歡呼。宋滄撺掇她跟自己一起揮舞熒光棒喊叫,路楠搖搖頭。

“你發現他們的特別之處了嗎?”宋滄又湊過來問。

路楠已經懶得躲遠了。“沒發現!”她大聲回答,“你告訴我吧!”

一首歌正到酣處,路楠被主唱聲音吓了一跳:那小小的身軀裏居然有這樣高亢澎湃的聲音!屏幕上無數歌詞閃爍滾動,主唱幾乎沒有停頓和換氣,穩而脆地唱着:看到我聽見我覆蓋我清洗我贊美我痛恨我撕裂我重塑我崇拜我厭惡我親吻我刺傷我懷念我遺忘我捏造我離開我……

路楠被她聲音牽着,像被一根繩子緊緊捆住,心髒幾乎喘不過氣。在近乎窒息的歌詠後,那根懸着的線斷了,主唱換了截然不同的低緩呓語:……愛我。

數秒暫停,現場只有風聲,所有觀衆都屏住了呼吸。

轟然一震!鼓聲如雷擊般響起。主唱舉起麥克風,歌聲再起,巨大的浪潮洶湧地朝路楠奔來。她完全沒注意手裏的水瓶已經傾斜,宋滄連忙幫她托住。沒有人不會被主唱吸引,她的歌聲就是她無可阻擋的生命力,路楠的骨頭都被震顫得瑟瑟作響,心髒仿佛跟鼓點、歌聲産生共鳴。

“她這裏……”宋滄對路楠說話,喚回她的注意力,并指指自己的眼睛,“看不見。”

路楠:“!”

她才懂得墨鏡的意義。

一首歌唱到最後,路楠根本記不清歌詞,只記得旋律裏令人生畏的沖擊力。宋滄告訴她主唱過去的事兒,得知她原本是很出色的刺青師,後來因為事故而失明,路楠難掩臉上的難過。

傷心咖啡館一共唱了三首歌,最後一首是快樂活潑的夏日贊美,離場時衆人鞠躬,主唱摘下眼鏡抛向觀衆,引起一陣哄搶。

“一會兒介紹你們認識。”宋滄又說,“她很可愛,你會喜歡她的。”

路楠這回是真的佩服了:“你怎麽認識這麽多人?”

宋滄:“我以前是傷心咖啡館的主唱。”

他說得坦然平靜,路楠給了他最想要的驚喜反應:“什麽?!”

“那首歌就是我寫的!”下一個樂隊又上場了,是雷鬼,宋滄不得不把聲音放大,“這個主唱也是我挖掘的!”他用歌裏的音調哼了一句:贊美我。

宋滄這回沒有騙人,她知道。她想起故我堂的書架裏有幾本英文原版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還是作者卡森·麥卡勒斯的簽名版。路楠猜,說不定連這樂隊的名字也是宋滄起的。他身上有好多秘密,好多奇奇怪怪的驚喜。

“真了不起,宋十八。”路楠笑着看他。

很久之後宋滄才在回憶裏找出自己愛路楠的理由。他喜歡路楠看他,用溫柔的帶笑的眼睛。她瞳仁黑亮,看人的時候專注,笑的時候很美麗。在她的眼睛裏,他是可愛的壞人,卑鄙的盟友,虛僞的君子,是全新的宋滄。誰能抵禦天性的誘惑?誰能拒絕在另一個人眼中生發出全新的靈魂?或許真有。但他宋滄做不到。

下一個樂隊上場了。宋滄繼續跟路楠介紹。他對這些樂隊臺上臺下的一切都信手拈來,無比熟悉:如何成立,如何沉默,什麽時候分道揚镳,什麽時候又重新組合,他全部爛熟于心。因為脫發所以每次演出都戴不同假發的吉他手,把初戀名字紋在隐私部位的鼓手,每寫一首歌都要發給前任鑒賞的鍵盤手,候場時喜歡做十字繡的貝斯手,寫英文歌詞用谷歌翻譯的主唱……

“好有趣!”路楠也貼在他耳邊說話,“我都想認識!”

宋滄這時候有些遲疑了:“基本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很多爛人!”

見路楠盯着自己不出聲,宋滄為加強可信度,又說:“比我壞多了。”

他越來越懂得怎麽讓路楠笑了。她笑起來真好,一直籠罩在她身上的不協調和怪異感全都消散。

“比你好。”路楠說,“至少人家爛也爛得真實。”

宋滄知她是故意這樣怼自己:“我不喜歡真實。真實的東西有時候太醜陋了,不好看。”見路楠盯着自己,宋滄又說,“當然咖啡館主唱那樣的真實我很喜歡。”

“我呢?”路楠忽然問。

宋滄又不答了,眼睛笑得彎彎:“你猜?”

路楠有一種想跟宋滄傾訴秘密的沖動。把真實的自己袒露在宋滄面前,她在心底微微地恐懼着,但有什麽催促她不要思考,立刻做決定。

“我不是路楠。”路楠也學宋滄跟自己說話的架勢,貼近宋滄的耳朵,“‘路楠’是我妹妹的名字。”

宋滄一怔。他不由得松松地用手圈住路楠,以免她從這個臺子上栽下去,并謹慎地等待路楠的下一句話。

“她已經不在了。”路楠說。

周喜英懷第二胎的時候,因為各種原因把胎兒保留了下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她腹中的是雙胞胎,堕胎對母子都有巨大危險。她常常念叨的“懷你的時候不容易”也是真的,為了路楠兩姐妹,她吃了許多難以想象的苦頭,無論工作還是生活。

十個月熬過,生下兩個孩子,一個健壯,哭聲嘹亮,一個瘦弱,立刻進了保溫箱,醫生護士一天看十幾次,生怕她撐不下去。父母在醫院忙碌,路皓然在家裏自個兒呆着,逢人就說:我有兩個妹妹。

“她叫路楠,我叫路桐。”路楠在宋滄手心寫下自己的名字。

“都是很好的樹。”宋滄說。

當路楠——當她還叫路桐的時候,她就曉得妹妹是家裏最重要的人。自己大約排第二,哥哥的位置還要往後挪一挪。妹妹體質弱,是藥罐子裏泡大的纖弱小人兒,從小就是醫院常客,在醫院輸液的時候,熟識的醫生護士還會過來給她兩塊糖,“楠楠真勇敢”。

這孩子活不長。每個人都這樣說。周喜英聽不得這樣的話。夫妻倆拼命工作、加班、做副業,掙了點兒錢就帶妹妹出去看病,去北京、去上海,去大城市,總有救命的方法。

傳說雙胞胎之間有神秘感應,路浩然覺得這是真的。他比妹妹們年長,已經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小學生,父母帶路楠看病的時候,家裏就由他照顧着。路桐徹夜難眠,或者玩着玩具忽然哭出來的時候,他就知道,是最小的妹妹在神秘的“外地”同樣忍受着痛苦。

妹妹年幼,回來跟姐姐哥哥說外出的事情,先嘀咕一陣打針吃藥做檢查很疼,緊接着便是能唠叨好幾天的快樂瞬間:坐汽車、坐火車,吃好吃的糖果,那是人特別多、夜晚特別亮的“外地”。他們住在便宜的小旅館裏,夜裏她睡不着就會悄悄爬起來。她想念哥哥姐姐,又不敢哭,趴在窗戶看遠處亮徹燈火的中心城區發愣。

路桐和路皓然其實有點兒嫉妒路楠。她能坐汽車、坐火車,能遠遠地看漂亮的大城市,那是兩兄妹只能想象的好趣味。父母實在顧不上他們,甚至有一次,他們連路皓然的生日都忘記了。十歲的路皓然吃着晚飯,含着米飯開始抹眼睛流淚,周喜英罵他半天,還是路楠大聲提醒“今天是哥哥生日”。父親連夜出門買蛋糕,走遍大街小巷,買回來五六個小面包和一袋水果糖。周喜英翻箱倒櫃地找食材,到鄰居家借香油,煎出好幾個雞蛋餅。

沒有蛋糕,路皓然噘着嘴。他習慣性地先喂兩個妹妹吃雞蛋餅,父親制止了他:你先吃。他吃得高興,父親又許諾:明天給你補一個蛋糕。當天晚上路楠渾身起了小疹子,夫妻倆帶她上醫院,忙亂中自然又忘記了給路皓然的承諾。不懂事的路桐從幼兒園回來,開冰箱、掀櫃門,問哥哥:蛋糕呢?

後來兄妹倆懂得,家裏萬事,排在首位的是路楠。生日再被遺忘,他們也懂得這是不值得鬧脾氣的事情。路桐喜歡跳舞,很小時候就在少年宮舞蹈班門外頭偷看偷學。後來周喜英給她報了舞蹈班,從五歲上到十歲,所有老師都認得常來接她的路皓然,但全都認不得她那極少出現的父母。

妹妹的病是出生時帶下來的,腦子轉得有點兒慢,苦和痛都像有些遲鈍似的。路皓然喂她吃東西,忘了試冷熱,湯水燙了她手指。她伸直那根小手指,主動呼呼吹氣,安慰哥哥:吹吹就不痛了。她很安靜,路桐和她睡覺的時候,常常會莫名驚醒,在昏暗光線裏死死盯着她胸脯,直到看見有節奏的起伏才放心。

沈榕榕母親和周喜英認識,她跟路桐從小就是朋友。路桐把她帶回家裏玩兒,沈榕榕看到和路桐一模一樣的小姑娘,驚訝得上手就捏路楠的臉:“這是真的人嗎?”路楠不那麽喜歡沈榕榕,她分走了哥哥和姐姐的愛,每次沈榕榕到家裏玩,她就會悶悶地生氣。

她很瘦小,躺在醫院病床上小小一個,走的時候也沒什麽動靜。當時父親去找醫生問情況,路皓然在病房裏看着,路桐和母親下樓去吃飯。桐桐想吃什麽呢?面包?湯粉?叉燒飯?媽媽給你買。周喜英樂滋滋地數着。

路桐那時候十二歲,長得已經跟周喜英差不多高,瘦長條的小姑娘。她記得自己和母親親昵地手挽手,為路楠而高興:她的病情終于穩定,不再發燒,能說一些話和吃一些東西,一家人都覺得看到了希望。

母女倆走到樓下,忽然聽見五樓上路皓然帶哭腔的聲音:媽!回來!媽!!!

周喜英立刻就懂了。她知道遲早有這一天的。做了十二年的思想準備,還有什麽可驚訝?電梯停在十幾樓,她等不了了,沖向安全通道。路桐跟在她後面,才走到三樓,周喜英的腿忽然一軟,跌在了樓梯上。她終于啊地哭出來,站不直就攀着樓梯,一格格爬。路桐把她攙起來,才知道瘦小的母親原來也這樣沉重,重得她無法負擔。她沉重的母親終于爬上五樓,顫巍巍打開安全通道的門,像一顆炮彈沖進路楠的病房。

小時候路桐有點煩路楠。她照顧路楠的時候沒法出門玩兒,就算出門也得帶着她牽着她。可路楠沒了,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停想那只總是被她牽着的手,粉色的指甲,掌心的紋路,想得比自己的手還要詳細具體。路楠稚氣地喊她姐姐,聽她說學校和朋友的事兒,滿眼都是崇拜和向往。有時候姐妹倆鬧點兒小脾氣,對坐着你哭我也哭,最後互相擦眼淚。

路桐滿腦子都是這樣的事情。世上有個人,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多麽神奇。她童年少年都很健康,沒有什麽疾病,學校裏流感肆虐,路桐總是最健康的一個。周喜英說都是路楠幫你吃了苦頭,她是來替你消災的。

後來再回想,也許那時候周喜英就起了念頭:路楠幫路桐擋災,路桐也得為路楠做點兒什麽。

初中開學之前,周喜英把路桐叫到面前,告訴她,她要使用一個新名字。

父母爆發了前所未有的争吵。改名這件事是周喜英一意孤行,她花了許多力氣,找了許多關系,把已經離開他們的“路楠”又喚了回來。

父親不能扭轉周喜英的決定。周喜英哭着說路楠生下來時如何吃力,走的時候如何不甘心。路桐在客廳裏站着,她也哭,但當時還不知道具體為了什麽哭,只是單純地以為,改名字太麻煩了。

“我是路桐!我不是路楠!”她堅決不肯,在學校也固執地只寫原本的名字,氣得周喜英天天和她吵架,懷疑她叛逆期提前到來。

“路楠沒有你那麽不聽話!沒有你那麽頑固!”周喜英憤怒極了,“你根本不像她!”

或許是長期勞累,或許是還沒從失去路楠的傷心裏走出來,周喜英這一年生了一場大病,住院許久,動了幾次手術。

路桐再也不敢跟她吵架了。她看到母親躺在病床上,就像看到了妹妹。可怕的回憶侵蝕她反抗的本能,她在父親的勸說和母親的眼淚下,終于示弱。

上學的時候,沈榕榕第一個發現她的校徽改了名字。她讓沈榕榕叫自己路楠,沈榕榕別別扭扭,牽緊了她的手。放學之後兩個女孩去萦江散步,路桐已經決心讓自己成為“路楠”,但看着夜幕漸漸降臨,她不自覺出聲抽泣。仿佛世上有一個她最熟悉的人随着夕陽的湮沒而消失了。

她性格變了,想動氣的時候總下意識思索:妹妹會這樣做嗎?她需要完美地扮演“路楠”,那個消失了、卻仍存活在她生命裏的小姑娘。周喜英總是提醒她:路楠很乖,路楠文靜溫柔,路楠什麽都順着我們心意,路楠是個乖孩子,路楠從不發脾氣……于是天長日久,她真的變成了“路楠”。

“路楠”沒有離開。她頑強寄生在另一個女孩身上。

至于“路桐”,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喊她桐桐,後來父親走了,哥哥仍喊,但漸漸的為了不讓別人多問,他也改口了。

宋滄靜靜地聽她說了很久。人聲一浪接一浪,路楠不知道他聽清楚了多少。心裏還有許多話想講,在今夜開口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竟藏了這麽多回憶和心事。這些話只有面對宋滄這樣不算熟悉又不算陌生的人,她才能講出口。就連跟梁曉昌,她也沒有傾訴過。

看見宋滄微微皺眉,路楠不自覺地說:“我媽的初衷也是好的,她希望我和妹妹……”

宋滄截斷她的話:“不好。”

路楠:“……她是不想忘記妹妹,所以才讓我……”

宋滄十分堅決:“不是。”

他毫無轉圜餘地的肯定,對路楠來說是一根救命稻草。

“……對。他們喜歡的、想看見的那個人,不是我。”她顫抖着說。

“那天跑進萦江救小貓的,是你嗎?”宋滄問。

路楠回憶許久:“……是我。妹妹不會做這種事,她不能靠近江水,會生病的。”

“原來我一開始認識的就是你。”宋滄頓了頓,喊她,“路桐。”

人群歡呼,樂聲震耳欲聾。路楠好像聽見了,卻又好像沒有。她怔怔看宋滄,腦子裏盡是他那句話:我認識的是你。

她忽然恍然大悟。

在宋滄面前的是她,是溫柔表殼、是“路楠”這個名號之下,一直被死死埋在深處的“路桐”。

“路桐”做事不瞻前顧後,沖動任性。她敢于跟宋滄叫板,敢激怒他也敢和他迂回,在宋滄面前,屬于“路楠”的溫順表殼一開始就不存在。

舞臺上燈光交叉,掃過路楠和宋滄所在之處。飛速逝去的光線裏她看見宋滄的眼神,終于得到了一直困惑的答案。

“路桐。”宋滄看着她眼睛問,“你想你妹妹嗎?”

這問題霎時間讓路楠心裏痛起來,是一種狠揪的痛。怎麽就沒人問過她呢?怎麽每個人都在躲避,都生怕這個問題會令她失控呢?就連周喜英也沒有問過,她後來漸漸明白自己對女兒做了多麽過分的事情,于是再也不敢随意提起,“妹妹”成為家庭之中的禁語,周喜英聽不得,路楠更加聽不得。

“……我想她。”路楠一開口,眼淚就湧了出來,她根本無法控制,“我好想她……每年過生日,每次照鏡子……她當時只有那麽小……”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她和妹妹常玩的一個游戲。兩個一模一樣的小人兒貼着鏡子站立,看鏡子裏身高、模樣都完全一致的對方,像讀懂了什麽似的,笑個沒完。妹妹笑得沒心沒肺,用她沒什麽力氣的小手摸姐姐的臉:姐姐,你比我高啊。

哭泣原來是一件這麽輕易的事情。路楠任由眼淚淌進口罩的縫隙裏,口齒不清地說話,她跟妹妹在一起的種種回憶從未褪過色。宋滄抱住她,這擁抱起初像兄長,很快擁緊了,讓路楠可以安全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輕拍路楠的背,梳理她的頭發,俯首聽她破碎的話語。破碎的東西也盡可以重新黏合,只要有心,宋滄無聲地安慰路楠,他知道路楠此時此刻需要的就是這些。

他全然忘記了自己的目的。他應該更接近路楠,去挖掘更多東西,找出她隐藏的秘密。但秘密真正袒露時,他什麽都忘了。人一旦露出真心,脆弱之餘又這樣可愛。他只想抱着她,用雙臂形成她抵禦一切的盔甲。

燈還在四處晃動、照射,忽然聚焦到宋滄身上。

緊接着全場歡呼。宋滄心裏一緊:他和路楠的畫面出現在大屏幕上。他腦袋嗡的一響,知道這一定是光頭的示意。

人群狂呼、起哄:“kiss!kiss!kiss!”

宋滄也不知這是從哪裏傳來的怪規矩,他在心中暗罵光頭,用手遮住了路楠的臉。雖然他對自己的長相素來是十分滿意,但看見自己的臉出現在屏幕上,他只覺得實在可惡可憎。

“是帥哥!”舞臺上的樂手抓住麥克風大吼,“嗚呼!帥哥!她是你女朋友嗎!親一個!”

宋滄從未這麽厭惡過周圍起哄不停的人。但他不能解釋,只有想辦法立刻讓這個鬧劇結束。他瞥了一眼頭頂,路楠買的那個氣球仍飽滿,忙伸手指勾住氣球的繩子繞了幾圈。棉繩縮短,氣球降落,正好遮住路楠和宋滄的臉。

在失望的噓聲中,宋滄靠近路楠。他聽見路楠還帶着鼻音的困惑和顫抖。“不好意思。”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對自己的親昵舉止感到如此抱歉。說完之後,他在路楠的頭發上輕輕一吻。

燈光終于移開了,開始尋找下一個獵物。

路楠沉默着推開他,把口罩按緊:“我去洗手間。”

宋滄陪她走到洗手間附近,遠遠就看見一列曲折的長隊。

路楠排在隊伍最後,宋滄跟在她身邊。路楠情緒似乎已經恢複了,奇怪地看他:“你幹什麽?”

宋滄:“陪你說說話。”

前後都是女性,不少姑娘興致勃勃地看宋滄,有的人認出他是剛剛那個用氣球遮擋鏡頭的人,小聲地吹起口哨。

路楠:“你走吧。”

宋滄眺望隊伍盡頭:“好長啊。”

路楠:“沒見過女廁嗎?”

她确實是恢複了,目光裏帶着一絲不客氣。宋滄舉手認輸:“好,我走。但是你确定,你要帶着這個進去?”他指指路楠手上的氣球。

路楠都忘了還有這東西,忙摘了指環遞給他。宋滄恭敬接過,問她想吃什麽,想喝什麽。他的殷勤引來周圍人竊笑,路楠眉毛一擰:“快走。”

等宋滄走遠了,她才掏出手機,用顫抖的手指給沈榕榕發微信:【我把我和妹妹的事情告訴宋滄了。】

不到一秒,沈榕榕撥來語音,一接聽就是她氣急敗壞的聲音:“你不是吧!”

路楠跟沈榕榕說過和宋滄一起去音樂節上玩兒,沈榕榕壞兮兮地勸她做好準備。沒料到她預測的一切沒發生,倒是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路楠把情況告訴她,沈榕榕氣惱自己不再是除路楠家人之外唯一知道一切的人,邊聽邊跟路楠鬥嘴。

進入洗手間,路楠一坐下,沈榕榕就來了一句:“你完了。”

路楠:“……完……為什麽?”

“以宋滄的性格,你這樣等于給他開了個口子。他一定會得寸進尺的!”沈榕榕氣吞山河不斷輸出,“他就是個流氓,你忘了我說的話?我看人可太準了,他對你一開始就別有心機。你把這個秘密告訴他,且不說他會怎麽拿捏你,我要是他,第一件事就是繼續對你發動進攻,讓你徹底迷戀上他。”

路楠:“我不會的……吧。”

沈榕榕:“姐,你已經動搖了。動搖很可怕啊!他這種人一定會乘勝追擊、見縫插針,繼續用各種各樣的事情來誘惑你。”

路楠扶額:“你說得好像他對我從一開始就全都是心機。”

沈榕榕:“不是嗎?”

路楠有點兒答不上來。

“我跟你打賭,你一會兒再見到他,不到五分鐘,他一定會做些又有暗示性但是又好像無心之舉的暧昧動作。我保證!”沈榕榕中氣十足,“這樣的男人,我見得太多了。”

宋滄等路楠的時候,變着法兒把光頭罵得狗血淋頭。光頭只敢在手機上跟他迂回,連露面的膽子都沒有。路楠走過來的時候,正好見到他被光鮮精致的姑娘圍着,一個個都要跟他交換微信聯系方式。

宋滄也不扭捏,一個個地遞故我堂的名片。那名片路楠見過,上面只有故我堂的地址和聯系方式,座機是故我堂的,二維碼則是故我堂微博的,宋滄的個人信息是一點兒也沒挂在上面。

她起初也不懂,不久前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鐘旸留下來的,包括那個怎麽經營都只有一點兒粉絲的微博。宋滄沒有改過,也不打算舍棄。

見到路楠走來,宋滄靈活地從包圍圈中脫身。

“你這裏……”路楠指指他的臉頰。

宋滄一臉莫名,自己用手抹了抹,才發現是口紅印子。他擦幹淨後戴好口罩:“太熱情了。”

音樂節到了深夜,別有用心的樂迷已經三三兩兩結伴而行,藏在樹叢裏,或者到附近找鐘點房。保安四處巡場,長棍子在樹叢草堆裏掃來掃去,驚起一雙接一雙的人。路楠很少接觸這些,她懶得下道德判斷,就只是覺得好玩。

宋滄拽了拽手裏的氣球,說:“還給你。”

他抓起路楠的手,按照之前的記憶,把系着氣球棉繩的指環套入路楠中指。

路楠:“……”

她腦中轟轟地想起沈榕榕的告誡。大師,你錯了,路楠想,還不到五分鐘!

這動作實在太像婚禮上交換戒指,宋滄套到一半,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倒不是僞裝,而是确實沒想到,畢竟滿腦子裝的都還是路楠剛剛的大哭和她說的往事。

“不好意思,”宋滄想把指環拿開,忽然轉念一想:現在正是絕好機會。他幹脆地把指環緩緩推到路楠手指根部。

路楠瞥他,口罩上的眼睛微微眯起。

宋滄:“好像戴結婚戒指。”他也笑,是那種路楠一直都很熟悉的,帶一點兒心機和壞念頭的笑。

奇怪得很,這人坦蕩時可愛,戴上面具開始僞裝時也可愛。路楠握拳又放開,伸展手指,像看戒指一樣看那枚普通的鋁制指環,配合他演戲:“好閃啊。”

說完她扭頭看宋滄,想起的是在挂斷電話之前,沈榕榕千叮咛萬囑咐的一句——“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比他更出其不意,讓他以為你已經中計了。互相演,懂嗎?反正你也不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別的,開心就好。其實你很擅長演戲,我信你。”

謝謝你,沈老師。路楠不知道自己是否擅長,但她對這種事兒,确實有很大興趣。

她拉住宋滄的衣服,讓他低下頭,自己則踮起腳。

隔着口罩的親吻觸感古怪。路楠閉眼,她有點兒享受這個奇怪的、甚至沒有接觸到皮膚的吻。兩層口罩,她想,這樣夠嗎?這樣會讓宋滄中計嗎?

宋滄的手忽然攬緊了她的腰,掌心溫度透過薄薄的春衣,傳達到皮膚,讓路楠心跳加速。她把宋滄推開,拽了拽口罩。

宋滄不松勁,眉毛挑了挑,看路楠。

路楠:“沒意思。”

宋滄不讓她掙脫:“是跟我接吻沒意思,還是隔着口罩沒意思?”他作勢拉下自己口罩,“我們再試試。”

“都沒意思。”路楠裝作嘆氣,再次推開宋滄。

宋滄眼神複雜地看她:“路桐。”

路楠:“繼續叫我路楠吧,十幾年了,也都習慣了。”

宋滄裝作不滿:“那不行。強吻我的這個,肯定是路桐。”

路楠笑出聲。如沈榕榕所說,她心情确實變好了,于是勾了勾手裏的氣球:“不是說帶我認識傷心咖啡館的主唱?”

結束表演的傷心咖啡館樂隊在角落和前輩們閑聊。宋滄隔很遠就開口打招呼:“小告!”

主唱小告聽見聲音,轉向宋滄這邊,沖他招招手。

她并非完全失明,但雙眼視力很低,失明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宋滄把路楠介紹給她,她眯起眼睛打量路楠,和她握手:“你真好看。”

路楠:“你頭發真多。”

宋滄笑得誇張,小告掀開濃密長發:“做造型戴的假發片,你摸摸。”

傷心咖啡館的成員接二連三來跟宋滄打招呼,宋滄再次化身花蝴蝶,在人群裏左右逢源。

“……他以前真的是你們的主唱?”路楠和小告坐在草坪上,打開了一罐啤酒。

小告以前是相當出名的刺青師,把刺青玩成了一種藝術,制作的作品無比精細,且色彩強烈,充滿想象力。宋滄對一切有意思的東西都充滿興趣,他上大學時組建傷心咖啡館樂隊,大三結識小告,一聽小告的嗓音,立刻約她加入傷心咖啡館。

“你聽過他唱歌嗎?”小告問,“他唱得可好了,但是他這人對什麽事情都只有三分鐘熱度。腦子好是好,但他不會長時間固定地做一件事。他當時想退出樂隊去研究什麽雕塑,還是木刻,但樂隊不同意,他最後找到我。當然,那時候我眼睛還沒出事。”

路楠真心實意:“你唱得可比他好太多了。”

小告哈哈大笑,和路楠碰了碰酒罐子。頭頂有幾盞燈,路楠眼尖,看見小告左手手腕上刻着四個數字。數字并不是簡單的一筆,而是由無數細碎的圖案組合而成,細看才能察覺它的精細。

這位置令路楠感到熟悉,兩口冰啤酒下肚,她想起來了:梁栩手腕上的刺青。

“你們會給未成年人刺青嗎?”她問。

“別的人只要有錢就會,但我不會。”小告說,“小孩兒來刺青,大多都是一時沖動,回家沒多久就後悔了。刺的時候疼,洗的時候也疼。我不會幫這樣的人刺青。”

路楠牽着她的手端詳。“這是什麽數字?”

小告:“我初戀男友的忌日。”

路楠慌了,結結巴巴:“……對不起!”

小告狂笑:“抱歉,是我家小狗的生日。”

路楠:“……類似的紋路我在一個學生手上見過。”

布滿傷痕的眼睛朝路楠看過來。小告想了想:“這種刺青方式很複雜,是我的設計,但我從未用在別人身上……”她忽然停頓,摸着下巴回憶,“你說的那個刺青,是‘木習習’嗎?”

驚悸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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