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下)難為音容兩缈茫(2)
第三十章(下)難為音容兩缈茫(2)
她被宮人發現的時候早已陷入了昏睡,連羊水破了都不知道。你知道她為什麽會早産嗎?
為了報複你?
你覺得一個女人即使知道自己會變成這樣一個不能走路、不能說話、不能動彈的……人,還是為那個男人生下了孩子,她會只是為了報複嗎?”
丹兮看到趙煦的眼中閃過的後悔自責,僅僅有這些是不夠的。
“我不知道她愛不愛你,我只知道,你的愛,竟是那麽的不值得。”丹兮掏出一本書扔到了趙煦的腳下,趙煦蹲下身子,掀開翻看。那正是小書童慌張中丢棄在地的,隐四曾經的記錄。趙煦看着,身子竟不覺微微振顫起來。
“現在你該知道,是誰逼得她在自己的熏香中加了催産的香料了吧……小一她負擔的太多……”
……
趙煦的聲音幾近顫抖,“她最後說了什麽?”
“在她再也不能動之前,她微勾着的唇角,似乎想到了什麽令她愉悅的事情……不過……”丹兮低頭昵了一眼蹲在小一身旁的趙煦,“她的最後一句話,‘終于不欠了’。”
……終于不欠了,真好……都互不相欠,這樣……真……好……這就是小一沉睡前的最後一句話。
趙煦扶起躺地的小一,止不住流下了淚。他們的相識,就是趙煦以欠她恩情為由,強制地将兩人牽連在一起。那時的他還心無所忌,那時的她還不識人間混沌。
“我想,我還是從一。不是因為我的姓氏是從,而是因為他的姓氏。他不能姓,我便替他姓,他能姓,我便跟着他姓。”
“什麽?”
走到窗邊的丹兮打開了窗子,懶懶地回着趙煦,“沒什麽,這只是去年的花燈節時,小一跟我說過的一句話罷了。那時,我問她,許願燈上為何要寫上從一這個名字。她只是笑笑,便答了我,她說的就是這句,因為她的夫君本應姓從,他若姓不起,她便代他來姓。”
涼風吹過,外面枯萎的瓊樹葉紛紛飄落。孟廢後本靠在柱子上癡癡地望着內室,懷中的嬰孩卻因為一片秋葉飄進而咯咯笑起。她回過神,低過頭去看孩子,嬰孩明亮的眼中倒映出的卻是兩張淚流滿面的臉。
一股秋風吹進宮殿,吹亂小一的床簾,又吹散了小一床頭的一疊宣紙。秋風一時起興,将畫了畫的宣紙一張張吹起,将它們攪在宮殿裏四處飄轉。
趙煦拾起幾張飄落在身邊的畫,是小一的手筆,上面畫的是什麽樣的圖景?
一張上畫着三個人,男人女人孩子,一輪斜日西沉,這是他們商量好的一家三口去看日落。
另一張上,男人在抓魚,孩子在追着女人嬉鬧,這是趙煦答應過小一的要為她做好多好多的烤魚。
又一張,似乎是在鳳夕山的花海,男人女人分別坐在一邊,而孩子坐在中間捂着小耳朵。這是,這是趙煦跟小一說過的一句話,那時小一說要告訴他們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如何欺騙他母親的心的。而趙煦也拾掇起小一的囧事,說:“告狀就告狀,到時候看咱們的一群兒女會支持誰。也不知是哪個貪吃好玩的母親,整天抱着一包袱珠寶趕路也不舍得扔,害的走路都歪着腳。還去偷采別人的花,竟被抓了個現成。現如今,還天天逼着他的夫君做苦工,有一次還想抛棄她的夫君自己離去……”
趙煦抱緊了懷中的人。當時在樹房子裏,小一日日做的有意義大事原來就是這些……這些他們曾經美好的回憶,以及,設想的美好未來……
飄落下來的還有一張張的“煦”字,原來小一已經将這個字練的跟趙煦本人寫的一樣好看了。
“小一……”
丹兮看着緊緊攬住小一的趙煦,冷笑着邁出了延福宮,關上整座宮殿的大門,她終于可以将全部的悲傷關在身後。
三十三章(上) 還來一場和煦夢
還是晚了,血水金蓮即使開了花也沒趕上這命運的捉弄。
“滾開,滾!所有的人都滾開!”這是趙煦和小一的世界,他不容別人打攪。
即使趙煦這般斥喊,漆黑的延福宮還是被一道月光射入。延福宮正殿的大門被推開,進來的是諸葛申攸,他踩着自己長長的影子邁步走進宮殿。
諸葛申攸走近趙煦,想從他的懷中扶過小一,卻被趙煦一把護住,“你幹嘛?”趙煦盛怒的雙目在月光下散發着駭人的幽光,他像狼一樣守護着自己的所有,不容外人侵犯。
“用藥。”諸葛申攸伸手托出一樣血紅色的東西,正是被趙煦掰下一片花瓣後丢棄的血蓮。
趙煦一聽,猛地抓住諸葛申攸的臂膀,“你,你是說小一能……”
“我只說用藥,并未說其它。”諸葛申攸拂去趙煦的手,又從他身上扶過小一,迎着瑩白的月光,去褪她背上的衣衫。趙煦見此情景,眉頭緊皺,舉手去阻止。
諸葛申攸見趙煦這般反應,也不着急。又去展開自己的銀針簿,用銀針刺入血蓮之中,汲取血藥,“只能用銀針将藥血注入了。”
趙煦将小一倒攬在自己的懷中,慢慢地将她的頭放倒在自己的肩上,“我來。”趙煦這才慢慢褪下小一背上的衣衫。月白色的銀光下,小一肩上那豔紅的胎記格外妖冶。她曾經的話霎時就在趙煦的耳邊響起,“謝謝煦兒給我的溫暖。”那是他強硬加注在她身上的印記,一輩子洗不掉,脫不去。卻沒能像他承諾的那般,給了她想要的溫暖。
趙煦将小一擁抱的太緊。
“別用這麽大力,放松。”諸葛申攸見趙煦情緒有些緊張,就提醒他。自己又繼續用銀針汲取血水金蓮的血藥汁液再一針針的紮在小一背部的各要穴。
“她這種病,是母系遺傳,體內的毒素本不會發作,但是一旦懷孕,毒素就會擴散到身體的各部,麻痹吞噬着神經。胎兒活性越強,母體內的毒素就發散的越厲害,直到孩子出世,毒就會完全融入母體。得了這種病的人,最終會像一株植物,甚至一個木偶一樣,無心無感,無魂無魄。所以病的名字就叫失魂症。”
諸葛申攸開始收針,他本醫術了得,針法絕妙,可是這次也冒出了一頭的冷汗。“這個傻姑娘終究還是為你生了孩子。之前的那次掉胎,她體內的隐毒曾流逝過一點,不然……”他沒有再說下去,最後一根銀針已從小一的背上取下,諸葛申攸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起了身。
他身後的趙煦在呼喚着小一,可是沉睡的姑娘卻依舊如深潭遇到春風般,未起絲毫漣漪。
“這世間的事,皆是一物克一物。但凡有對應的藥尋到,病便可治。唯獨……心病難醫。血藥我已經給她用下了,她能不能醒,願不願醒……就不是我這個醫者的事情了。”諸葛申攸拎着自己的醫箱走了,延福宮的殿門重被關上,整座宮殿陷入新的黑寂。
此時的趙煦卻覺得太黑了,他的世界真是太黑了。希望在什麽地方,他怎麽什麽都看不到。“我只能給你這麽個希望了。”這是諸葛申攸在他耳旁叮咛過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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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顧淵的白雲崗上,依舊是寒風徹骨。春天到底還有多遠呢?
趙煦抱着小一,坐在山上等日落,等着小一最喜歡的夕陽西下。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适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趙煦上次念這首詩經給小一聽的時候,小一問過他什麽意思,趙煦并沒有告訴小一。是啊,那時的他怎麽好意思那麽直白地告知小一他的心意呢?
“怎麽不說話呢,小一?難道你還沒想明白這句詩的意思嗎,那……我講給你聽可好?”趙煦輕攬着懷中的人兒,講起了一個有着美麗邂逅的故事。
“……在那個鋪滿夕陽的小路上,一個冷傲孤僻的男子遇上了一位美麗熱情的小姑娘。是怎樣的機緣巧合,讓他們有了這個相遇。不知是那姑娘癡傻的執着、浪漫的天真、冷暖的語氣,還是她的一嗔一怒一颦一笑,竟莫名牽動了男子的心。男子背着姑娘走在小路中央,看身後的她腦袋晃啊晃,卻堅持不讓她晃出自己影子的範圍,從始至終。”趙煦低頭貼近小一的面龐,“我還想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個男子被小姑娘喚作煦兒,而小姑娘就是你呀小一!”
趙煦低頭,用風幹蒼裂了的唇吻在了小一的額頭,眼睑,臉頰……沒有反應,看了這樣久的風景,血水金蓮的藥效仍沒有起效,還是他的愛已無效?風吹過,掃動着小一長長的睫毛,趙煦将毛裘披風又扯了扯,幫小一遮嚴寒風。身後的雜樹林子在寒風中發出蕭蕭瑟瑟的聲響,忽然給人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感覺。只是趙煦已不在乎了,他想做的只是靜靜地陪懷中的人看雲散雲聚,日升月落。
“你曾經說過,你不是最了解我的人,不是最愛我的人,也不是最恨我的人。但是你知道嗎,小一?你心裏面哪,有了三個小人,最恨我的那個,利用最了解我的那個,殺了最愛我的那個!小一,你真是個聰明的姑娘。你即如此,我又奈何?”趙煦不禁苦笑,笑聲越來越冷,最後消止,只留下凄冷的聲調。
“……只是,我用一生去彌補不好嗎?小一,你真傻,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再等等。我已經要帶你走了,帶你去遠走高飛。為什麽……為什麽你卻再也不願睜眼看了?”
林中一陣嘈雜,幾隊人馬出列,将趙煦的後、左、右三面圍死,而獨留的那一面,就是三顧淵的峭壁。趙煦聞聲笑了笑,仰頭看見一只在寒風中飛過的殘雁,正奔向如血的殘陽,他握住小一的手,“……你可曾明白,你的悲歡,才是我的錯亂。”
三十三章(下) 汴京一夕變冬春
身後有越走越近的腳步聲,趙煦終于将視線從小一的身上收起,投放到遙遠的天幕。“凝靛?母妃?你們這般行動,是來讨要朕的命還是朕的江山呢?”
朱太妃一聲示意,一個太監端着一卷黃軸顫顫巍巍地走到趙煦的身後,尖聲念道:“帝自故冬以來,數冒大寒,浸以成疾……藥石弗效……遂至彌留……特傳位于……”那太監越念聲音越小,最後竟被寒風淹沒了。
趙煦對着呼嘯的寒風笑語,“看來,這命和江山你們是都要取的了?”
朱太妃走至趙煦的身後,低頭看了一眼他懷中的人,開口說道:“傭兒,你十二弟自幼與你親密無間,更何況你們本就是……親兄胞弟。如今,你既然已經如此放手不理朝政,又何妨将江山傳與你似弟呢?”
趙煦聽過朱太妃的話,并未先答她,而是朝着朱太妃身後的另一個女子問去,“你呢?你有什麽話說,凝靛?”
“我……主子……”凝靛就站在趙煦的身後,仔仔細細地看着趙煦的背影。他剛剛對小一說的最後一句話,亦是她想對他說的呀!‘主子你又可曾明白過,你的悲歡,亦是我的錯亂。’凝靛遲遲沒有說出口這句話,因為現在的她,已經不配了,也許她從頭開始就是不配的。
“來人,送皇上……”許久,凝靛終于說出這樣半句話來。
趙煦卻不慌不亂,淡笑着說了下去,“四面楚歌的典故你曾聽我給你講過,那四面楚歌的情景你可曾經歷過呢?”
凝靛沒有答話,她的目光落在那人已不算厚重,甚是有些弓垂了的後背上。而他的發帽上已凝結了一層白色的冰霜。
“被父母、手足、妻子、臣子同時背叛的事情我一生中經歷過兩次。一次是十年前,高祖母垂簾聽政的時候,一次就是現在。”趙煦稍作停頓,後又笑着一字字地陳述起,“跟我這十幾年的母棄兄漠妻騙臣難比起來,楚霸王的四面楚歌又算得了什麽?”
“莫要說了!”朱太妃出聲喝止住了趙煦,不想讓他再說下去,“快,來人……送皇上山路!”侍衛得到吩咐,提刀走向趙煦。
“慢着!母後,你們果真在此……你們這是在幹什麽?”來者是趙似,看到現場的局面,他急步走到趙煦的身旁,推掉已架在趙煦頸旁的刀刃。“六哥,臣弟來遲了,你受苦了。”
一旁的朱太妃看到趙似的舉動,不禁嗔怒,“似兒,你瘋了?”見他不僅不搭理,還要拖着趙煦離開,朱太妃一把扯過趙似,“似兒,我們這是在幫你謀皇位……”
“為我?為我!你這麽多年的籌謀,你可知我心中怎麽想?”在這樣的環境中,趙似也将壓抑許久的情緒全都傾吐出來。
“自我打小有記憶開始,你就極力的對我好,對六哥不好。你知我會怎麽想?我會想,你對我的愛到底是出于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還是出于你對另一個孩子的恨!一個可以那樣狠心對待自己孩子的母親,她的愛,你知道我接受的有……多痛苦多擔驚受怕嗎?”
趙似身前的朱太妃顯然是沒想到自己疼惜的兒子會有這樣的想法,她突然覺得自己已經站不下去了,“似兒……”
“母妃,我想要一個正常的母親。我不想要一個瘋狂的惡魔。”趙似拖着趙煦想離開,卻被一批新的人馬圍了上來。
新來的人馬頃刻間就将朱太妃和凝碧的人馬圍住,這勢力熟強熟弱,一視便知了。小小的三顧淵白雲岡,竟成了一片皇位争奪的戰局。
新隊領頭的人騎馬出來了,手中舉着一份聖谕,高聲言曰:“我們已經拿到向太後手谕了,只要皇上一死,這皇位就是端王的了。”
“他!怎麽是他!”凝靛聽到馬上人的話後,自是萬分驚異。而趙煦卻依舊淡淡言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還是大意了,凝靛,我教過你多少次,不要被勝利沖昏頭腦。你們還是讓朕失望了。”
“來人,把相互勾結謀害了皇上的太妃,皇後,簡王一幹人等都抓起來!”馬上的人釋放號令,朱太妃,凝靛,趙似等都被抓了起來。
趙煦看着身邊亂糟糟的場面,對那個馬上的人玩笑地說道:“夢兒,我當初果然是不該心軟啊。”
“是啊,我能有今日……還全仗皇上您所賜。”
“這麽多年,你做的真好。”
“是啊,高太皇太後為您親選的皇後,怎麽會,那麽輕易地……就忘記自己的身份呢?”
趙煦端正地抱起小一,低頭在她的唇上印下了一個吻,用很輕柔的像春風的語調對着小一說:“看到了嗎?這就是你跟她們的不同。”
趙煦輕輕的一句話,對騎在馬上的孟廢後以及被侍衛禁锢着的劉皇後來說,等同于剜心。甚至,不僅僅對她們。層層的樹林掩映之後,趙煦知道那兒還有個未出場的人。
趙煦抱着小一走向那片被夕陽染的絢爛的雲彩。“十一弟,江山如畫,你以後大可不必再在紙上揮塗了。”
樹林中的人猛然一驚,再回頭時,白雲崗上只留下那句還在悠悠飄蕩句子。
“小一,夕陽落了,我們該走了。”
三十四章(大結局上)一痕淡墨随風寫
大宋皇帝趙煦于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十二日深夜病故。由于後宮之中未有子嗣留下,向太後與衆臣議,草拟立神宗皇帝十一子為新帝,繼任大統。
堯舜禹讓,兄終弟及。北宋史上第二次弟及兄位的帝位傳遞事件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話。
趙佶重新整修了延福宮,除了主殿之外又擴建了亭閣,增添了水榭。游園中也嘉花名木,類聚區分,幽勝宛如天造地設。
絢麗華美的延福宮中,新帝趙佶依舊在揮筆書畫,身前宣紙覆蓋下的正是那張被神宗皇帝以及才去世的哲宗皇帝使用過的舊書桌。
“十一弟,江山如畫,你以後大可不必再在紙上揮塗了。”趙煦的這句話,怎就莫名地滲入了他的骨髓呢,趙佶一旦提筆,趙煦的話就在他腦中不斷回環,‘六哥,江山如畫嗎……’
殿門打開,一陣寒風夾雜着雪花湧進,卻在下一刻就被融成了一股暖濕的氣流,不見了蹤跡。進來的宦官跪在地上等着趙佶詢問。
“三顧淵下,搜尋可有進展?”
正是一年之中最嚴寒的日子,當日趙煦抱着小一從三顧淵上跳下之後,鋪天蓋地的暴風雪就呼嘯而至。整個三顧淵頓時成了個灰白的雪谷冰川,墜下涯的兩個人即刻就被這瘋狂的蒼茫吞噬了。
跪在地上的宦官童貫小心翼翼地回答趙佶:“回皇上,已搜到。”
趙佶正寫到最後一筆,聽到這句話,一個“畫”字倒多出了一點。他提起筆尖,等着下面那人接下來的話,“……是,是兩具摔壞了的屍體。”
“什麽!”趙佶的手在抖,毛筆尖上垂垂欲滴的墨汁在他的顫抖之下終于散滴出了幾點墨珠,落在他的“江山如畫”上。
“我們的人手在冰河下發現了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容貌雖已殘毀,但身形和衣着可以确認……就是我們要尋的人。男子身體損毀的更為嚴重,女子在他的懷中……二人抱在一起沒能分開……”
三顧淵下面的河流結冰了,人從懸崖上摔到了河面,定會先擊碎厚厚的冰層,再沒入了河底。
“是嗎……終于找到了……”是啊,終于找到了,兩具抱在一起的屍體,留下的只有面目全非。趙佶揮手讓童貫退下,童貫躬身欲退,卻又停住了腳步。
“回皇上,丹兮郡主那兒也出事了。”
“什麽事?”
“郡主出嫁時,路上遇到了劫匪,被劫了!”
“被劫了?是何人所為?”
“回皇上,是草原上的馬賊。且……且據在場的人說,當時郡主是自願跟那馬賊走的。”
趙佶又想起了前幾日,丹兮對他說的話。六哥離世,自己登基,金朝發來賀貼并要求與大宋連親。那日,丹兮自己來了,是他登基後的第一次。
“我已經二十歲了。我在這兒……蹉跎了太多歲月,皇上,我願意嫁給金國王爺。”趙佶看向丹兮,她似乎是認真的,因為他沒從她的身上嗅到一點酒氣。“嫁誰都無所謂,總之,回到草原就行。父王的墓在那,我的根本也在那……”
趙佶沉默了會兒輕輕地點了下了頭。
“多謝佶弟。”在退出趙佶宮殿的那刻,丹兮如釋重負的笑了。她終究還是回到了她的草原。
“金朝那邊怎麽說?”趙佶收起了回憶,回到現實世界的一刻他突然覺得有些昏暗。
“金朝四王爺親自來迎親,未接到郡主自是氣惱,本要來我京都理論,結果半路又打道回府了……聽說是掠了個漢家女子。”
趙佶不知覺地扣起了身前的舊桌子,一聲又一聲,響亮而清脆。猛然間他察覺到自己手所扣的位置早已經褪去了一層的漆色。那是,六哥留下的痕跡。趙佶收回自己的手,站起身。
“就這樣吧。”
“這樣?……”童貫擡頭看向倒背手站立着的趙佶,他卻不再言語。收回眼神時,童貫掃到趙佶鋪在桌子上的那張字畫,好一幅“江山如畫”卻沾上斑斑墨跡。他陡然間明白了,低頭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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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人似乎都不在了。丹兮和親,趙似遠任,朱太妃病逝,劉皇後自裁,孟皇後離宮……
趙佶登上了皇位,也迎來了他的大婚,接着是慢慢塞滿後宮的佳麗。
趙佶在人群中一次次尋找。後宮那麽大,卻再也找不到一個女子,會硬給他起上一個名字,小佶,小佶地叫着他。
母親沒了,她也沒了,不是愛,只是一種失落。
夜深,趙佶難眠而起。宮殿門外值夜的小宮女坐在臺階上,輕搖着小扇撲起流螢,似乎仍覺得無聊,嘴中便輕輕念起一首打油小詩。
哲宗趙煦辭世後,趙佶繼位。在這位文采斐然的皇帝引領下,民間自然文風盛行。但深閨中的女子,總愛念起的一首打油詩講述的卻是哲宗皇帝時的故事。
今夜這小宮女念起的也是這首,詩這麽寫着:
一夕和煦夢,
兩處丹兮心。
三春可争及?
四面楚歌聲。
至于這打油詩講的什麽故事呢,她們已不得而知了,畢竟是宮闱密室傳出的東西,平民百姓是不會知道的。
不過那些女子們都喜歡着這詩句,因為她們知道一點,已逝的哲宗皇帝曾經深愛上一個孤女,并且許了她美好的一生一世。後來,哲宗的早逝估計也是因為那位孤女的離世吧。
深閨女子們都渴望情深意切的愛情,更期待自己像孤女得到帝王寵愛那般的奇遇。
畢竟,不管是不是灰色的,每個姑娘心中都期待着個王子。只是,世間哪來那麽多王子,又哪來那麽多童話呢?
趙佶緩步走出宮殿,在小宮女的身後站定。那是一個着着綠色羅衫的姑娘。
“你是官家陛下嗎?”小宮女回過頭仰面注視着趙佶,臉上透着同當年那個小姑娘一樣的天真爛漫。
“你叫什麽?”趙佶微點了下頭,也在小宮女的身邊坐下。
“奴家不識字,也……沒有名字。”
“那,我喚你小一可好?”
“官家陛下說好便是好……”綠衫的小宮女臉色微紅,趙佶握住了她舉着羅扇的手。“來,我教你寫字。”
……
“一年老一年。”
“一年老一年。”趙佶寫一句,教一句,小一讀一句。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夢裏。”
“……一生一夢裏。官家,這詩,讀起來就像做了場悲傷的夢。”
趙佶身前的小一說,這像一場悲傷的夢。有時趙佶自己也會問自己,問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做了什麽?為的只是給自己母妃一個完整的夢,一個皇後的追封,一個合葬的名分。
綠衫的小宮女執起筆來,在一旁臨摹起趙佶的字。
“我來教你。小一。”趙佶緊緊地握住小一的手,如同在當年那間小巧宮苑中一般,一筆一劃,精心寫下了場如夢似幻。
三十四章(大結局下)半世蹉跎半世孤
時光荏苒,和風吹遍。第三年春天終于來了。
三顧淵下的小竹屋裏,夕陽透過竹縫射進房內,窗外滿池的綠水被春風吹皺。
兩個小孩子老老實實的坐在小石凳上,旁邊的一位綠衣女子拿着一張紙,一只筆,正在教小孩子們讀些東西。
“……這是你們娘親的名字——小一,這是你們父親的名字——煦兒。”
石凳上的小男孩再也坐不住了,嘟囔着嘴抱怨,“娘,你都教我八百遍,教妹妹三百遍了!”
苦心執教的小一聽了後臉都快垂到了地上,對小男孩嗔怒道:“你這孩子撒謊,你能數到八百麽?”
“這……”數到八百,對這個孩子來說畢竟難了些,因為他的娘親每次教到四啊,五啊的就沒了下文。“總之,我們才不讓你教呢,我要找爹爹告狀,妹妹快跑!”理論不過就撤退,小男孩一溜煙就跑了,一旁小點的女孩卻沒跟她哥哥一樣動身,只是坐在石登上看着一場貓和老鼠的大戰,掩嘴笑起。
“喂,你個調皮鬼!看招!”
“啊!爹爹,爹爹,救命啦!娘親要我的命了!”
看着正在打鬧的妻子和孩子們,趙煦的嘴角不禁笑起……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們就在了這裏了。那時候,諸葛申攸端着碗藥慢悠悠地走過來,睨了他一眼道,“總有些人,愛從上面跳下來。”原來是南風洌和別綠救了他們,諸葛申攸收留了他們。
趙煦自己的身子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而小一,依舊趟在榻上,并沒有醒來。
他剛剛做夢了,夢到了小一醒過來的日子,她正教着他們五歲的兒子和三歲的女兒在那兒識字,女兒聽話,兒子調皮,一家和樂。
不過他仍舊是醒了。那真只是夢,未滿周歲的兒子在手邊的搖籃裏睡的正香,而小一仍躺在那張美人榻上。只有風悄悄經過時,會吹動她的衣袂,仿佛是她自己在那兒不老實的動彈……
有人說夢醒了,那麽,閉上眼再做一個吧。
趙煦再次看向衣袂拂動的小一,那樣靜靜地躺在床上。好似經年前那個早晨,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小一睜開朦胧的雙眼,對趙煦說了一句話,“你好,陌生人。”
歲月靜好,煦夢依舊。
——*——*——*——*——正文至此結束——*——*——*——*——
小後記
小一有着一顆臻樹和一只白羽鳥,同西方童話故事裏的灰姑娘一樣。然而不是每個灰姑娘都能遇到王子,也不是每個王子都是白馬王子。
即使故事裏的趙煦是個皇帝,然而他本質上仍是一個孤兒。當小一一遍遍地喚着“煦兒煦兒”時,他就回想起,幼時也是有那麽個聲音,曾溫柔地叫着他“傭兒傭兒”。然而,過去的終究是回憶。
趙煦的母妃誤以為親女的死是從家故意報複而為,因而開始狠毒地報複起從家來。當然,這也包括趙煦在內。畢竟,他本應是從家的三公子,而不是皇宮的六殿下。
趙煦的悲劇在于,當他用盡心思,想解開母妃同他的心結時,卻引燃了自己內心的仇恨火源,然後不顧一切的報複起來。
小一,就這樣在他被仇恨沖昏大腦時,作了首當其沖的馬前卒。被恨意迷離的趙煦怎的就忘了這是他許諾過要疼愛一生的小一呢?他只看到了小一是刺痛母妃的一把利刃。母妃的所作所為,他要原封不動的回到她身上。殊不知,他這濃濃的恨意,亦是源于那濃濃的愛意。那從小期盼至今的母愛,終究讓他絕望。
小一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中,犧牲太多。其實,本來的她什麽也沒有,卻能樂呵的過日子。可是現在,同樣什麽都沒有了的她卻再也過不了日子了。只因為曾經享受過一眼光明,便再也無法忍受黑暗。只因為曾經擁有過,便再難忍受失去。
小一在三顧淵的日子,其實是在慢慢地療傷。可是即使有諸葛申攸那樣的神醫在,她也只是恢複了表面淺淺的傷痕。即使當她知道自己有了那樣的疾病,也表現的不痛不癢。而後,伯仁之死,讓她無法再用心了。她怕失去,怕虧欠,怕極了。所以,不敢再開啓自己的心。
她是回宮了,回去的也只是個無心之人。她仍然能對着趙煦說跟以前一樣的話,做跟以前一樣的事,可是,這些只是憑借記憶和習慣。她再也感受不到應有的感覺,做這些事情時應有的感覺。
最後,諸葛申攸對趙煦說,病痛,可用草藥去醫治,心痛,則需要心去醫治。而小一她,無心亦無感,試問這樣的人,如何去醫治。
生下孩子的小一即使用了血水金蓮這樣的神藥也沒能再醒過來。她沒有走向所謂的極樂世界,只因為她最後一刻的留戀。就這樣,她在趙煦的眼前,不說不笑,不哭不鬧……就如同一把明晃晃的刀,刺在趙煦的心口,拔不出來也推不進去。
之前反複思慮,番外裏的小一要醒過來嗎?不醒也心痛,醒也心痛。在趙煦劫後餘生的夢裏,小一醒了過來,她教着五歲的兒子和三歲的女兒在那兒讀書,女兒聽話,兒子調皮……趙煦醒來後,才發現這是夢。才一歲的兒子在趙煦手邊的搖籃裏睡着,而小一仍躺在美人榻上,只有風會不時吹動她的衣袂……
故事裏還有些地方值得注意,那就是宋這個朝代背景。一個累了的朝代與一群累了的皇帝。有人說,宋朝的皇帝大抵從這裏開始就有些與衆不同了。愛皇位誓死如命的也有,視之如敝履的也有。譬如趙煦他們,并沒有為皇位争的你死我活,卻在得到了皇位後将一切趕盡殺絕。同時,被周圍團團層層的官員外戚敵國等等圍着,他們太身不由己。個人以為,四面楚歌,才是這個時代皇帝真正的處境。
(說明:在宋之風雲系列的另一部作品中,會講到本文中趙佶的女兒,趙煦和小一的兒子,丹兮和隐二的女兒以及辭紅的兒子的故事。這個時代太多的風起雲湧,太多的愛恨情仇,讓我們一起慢慢去看她們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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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啦結束啦…
番外1 靛色皇後夢:孟皇後&劉皇後
“娘娘,宮裏來信兒說元符皇後殁了。”
“哦?怎麽死的?”孟皇後手裏做着女工,不緊不慢地問道。
“聽說是……用簾鈎自裁而亡。娘娘您沒事吧?”看見孟皇後不小心将自己的手紮破,報信的丫頭有些焦心地詢問了聲。
孟皇後看着指尖溢出的紅色血珠,對着報信丫頭笑語,“本宮能有什麽事?你下去吧。”那丫頭聽令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