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連贏的脊背猶如一張繃起來的新弓,那是蓄滿了力量與矯健的美。可尚雲熙只看了一會兒就從他的側面繞了過去——背是不可能讓背的,從小到大養成的性格裏就沒有依靠人的習慣。
連贏一看,只得重新把人扶住,順便吐槽一句:“總逞什麽強呢?還沒學會被人幫助是吧?哦你幫別人就行,別人幫你就不行。合着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欠你人情,就你不能欠。我看你就是缺——”連贏本來想說“你就是缺揍”,千鈞一發之際想到了尚雲熙背上觸目驚心的傷疤,于是住了口。
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眼,但他起碼在那一眼裏看到了六七道長過五厘米的疤,有些還沒看到頭,這也就說明往上肯定還有。而這種疤是被意外造成的可能性極小,多半是曾經有人故意傷了尚雲熙。
什麽樣的人能對一個孩子下這樣的毒手?是孩子吧,那明顯是舊傷疤了,往前幾年都有可能。
尚雲熙這時卻問了句:“缺什麽?”
連贏說:“缺人疼。要不同桌行行好,給個機會?”
尚雲熙:“不給。”
連贏要不是看在尚雲熙是為了幫他才受的傷,絕對糊過去一巴掌。個油鹽不浸的玩意兒,居然敢拒絕他的好意。別人巴不得他惦記呢,尚雲熙倒好。
連贏看他自己走,恨恨地去取了被落下的葡萄筐,快步跑過來:“一會兒我給你擦藥。”
尚雲熙:“不用。”
連贏:“我問你了麽?我就是告訴你一聲。”
尚雲熙:“……”不怪古人說烈女怕纏郞。他雖然不是女的,但連贏這麽個纏法他也犯愁。惡言相向吧,舍不得。什麽都不做吧,連贏就像個充滿生命力的藤蔓,你站那他就能把你當杆往上“爬”。可就這麽任由連贏接近,未免太自私。
連贏這時把小木門打開:“慢點,有個門坎。”
尚雲熙跨步進屋裏,坐到椅子上休息。這木屋并不大,進來就是個通透的屋子,沒有任何隔斷。但別看小,裏面東西挺全,而且全都是純實木質的,屋子裏透着一股淡淡的木香氣。
連贏在尚雲熙對面坐好了,有心想問問那些疤怎麽弄的。可話到嘴邊好幾次他都給咽了回去。他單手撐着下巴看尚雲熙。尚雲熙一手自然地彎曲搭在桌面上,一手放在腿上,不知在想什麽。也可能什麽都沒有想。連贏發現這小子眼睫毛可真長,眉形也極俊逸。其實眼睛也是很好看的,就是此刻垂着眼睑所以他無法看清。
連贏看得有點入迷,半晌突然起了欺負人的心思。他把腕稍擡起來點了幾下,叫道:“尚雲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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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雲熙不應。
連贏“啪”的拍桌子,大聲喊:“夫君!”
尚雲熙的手指明顯縮了一下,緩緩擡起眼來看連贏。連贏抓準機會,趕緊給他連拍了好幾張照片,還笑說:“哎喲原來你喜歡聽這個啊,早說啊,沒人的時候你想聽多少次我都能叫。當然有人的時候也行,只要你敢認。”
“連贏。”尚雲熙難得叫他一次名,從未像此刻一樣專注地看着他,“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通過堅持獲得想要的結果。我不知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我有同學以外的想法,但我很明确地跟你說過,我不會跟活人談戀愛。我對你好是在你是個NPC的前提下。現在這種前提沒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尊重一下我的想法。”
“我會游泳了。”連贏的笑容在尚雲熙說“前提”時戛然而止,“你說過,等我會游泳了你就告訴我,你為什麽不跟活人談戀愛。”
“因為我喜歡的人我暫時還沒辦法跟他在一起。你作為NPC時我可以把你當作是他,可你現在是個活生生的人,我沒辦法再代入他。你明白的。”
“你是想說無為是、是你喜歡的那個人的……替身麽?”
“嗯。”
連贏死死攥緊拳頭,感覺尚雲熙這回答一出,紮的他的心血淋淋的。他深呼吸好幾次才壓住了絞碾似的痛處,問道:“那劉健……他知道你背上有那麽多疤嗎?”
尚雲熙說:“不知道。”
連贏沒再說什麽,屋子裏瞬間就靜了下來,靜得只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唐默跟劉健才回來。唐默拿的跌打損傷酒,連贏去門口要過來,沒事兒人似的笑說:“能給個機會再讓我獨占他一會兒麽?”
唐默笑說:“那我們先去摘菜了。你倆好了再出來。”
劉健有些猶豫,但終究沒有吱聲。
連贏道了謝,關好門之後就去扶尚雲熙:“你不用跟我争。今天你要是不讓我給你上藥咱倆誰都別想從這出去。你沒傷的時候我不敢百分百保證打得過你,現在肯定能。你放心,以後我會記得我們是同學。之前的事……對不住,是我莽撞了。”
尚雲熙見他說得認真,忽視了心口驟然而起的抽痛,慢慢趴到床上。連贏打開藥酒瓶,手抓住尚雲熙的襯衫——葡萄園的地全都是黑土,這會兒襯衫已經髒了。連贏緩緩掀開,帶着一種不自知的虔誠,卻發現尚雲熙的後背就沒有一塊好地方。那交錯的疤就跟結成了網一樣,看着就讓人心驚。相比之下,硌青的地方反倒像沒那麽嚴重了。
連贏情不自禁地輕輕摸了其中一道最長的傷疤,帶着壓抑的憤怒問:“那人還活着麽?”
沒頭沒尾的話,尚雲熙卻很快會意,答道:“死了六年了。”
連贏“哼”一聲:“還算老天有眼。我搓的時候可能有點疼,你忍忍。”
尚雲熙沒說什麽。連贏倒點藥酒在掌心裏搓熱了,在尚雲熙的傷處推。尚雲熙真正疼的地方其實根本不是硌的那塊,而是抻得右腰疼。但他也沒說,任由連贏的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慢慢地推着。掌心是熱的,腰上也是熱的,只有心疼得發涼發冷,像是血液繞過那裏,都流走了。
這時連贏說:“我小時候特別淘,磕了碰了我媽也總是用這個藥酒給我搓,基本上第二天就能好。但是得徹底把傷到的地方推開才行。你最好別這麽緊繃。我……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開始對你有想法的。可能是那次去你家吧。你做的魚,真的跟我媽做的味道特別像。還有,你教我游泳。其實在你之前我爺爺,我奶奶,還有我爸,都想過幫我克服對水的恐懼。但我媽是在水裏走的,所以我真的特別不喜歡水。也不知道怎麽到你這裏就能挨過去了。”
尚雲熙:“定向分班迫在眉睫,我不過是剛好湊巧幫了你而已。換了別人也一樣可以。”
連贏自嘲地笑笑:“哦。或許。”他見推得差不多了,把瓶蓋擰好說:“最近注意別讓腰受風。還有,以後別對誰都那麽冷,你有喜歡的人也不妨礙你交朋友,人最重要的還是得活得開心點兒。”說完見尚雲熙沒什麽回應,又說:“你歇會兒再起來,我先出去了。”
尚雲熙沒攔。他以為連贏會去找劉健跟唐默,可他出去之後才知道,連贏走了。連贏以臨時有事為由離開了唐默的莊子。
劉健說:“哥你跟他說什麽了?流哥說給他拿點葡萄再讓他走他都沒等,就那一分鐘。”
唐默說:“不好意思小六,我本來以為你跟他只是需要一個好好談談的機會,但好像是我太多事了。希望沒給你添麻煩。”
尚雲熙搖搖頭:“是我給你們添麻煩才是。不好意思流哥,有些事是我沒說清楚。我跟他不可能。不過今天還是謝謝你。”
唐默不知道尚雲熙跟連贏具體是怎麽回事,但他知道尚雲熙不是那種無緣無故始亂終棄的人,便也不說什麽了。他在小木屋外面把燒烤架弄好,拿出了已經處理好的肉和海鮮,又把新摘的菜洗了洗。劉健幫忙打打下手,就三個人,很快就烤上了。
尚雲熙自從連贏走了就心不在焉,烤食物都想不起來翻面,唐默見狀便都攬過去,烤了兩份,一份辣的一份不辣的。不辣的給了尚雲熙。
尚雲熙說:“我吃一樣的就行。”
唐默說:“可是連贏跟我說你胃不好,拜托我少給你吃點辣的,還說要是有湯的話先讓你喝點湯,或者吃點面條什麽的呢。為着這個我還特地又去拿了點面條,一會兒給你煮。”
尚雲熙:“……”
劉健聽着都覺得有些替連贏難過了,不太确定地問:“哥,真的不去追麽?”
尚雲熙說:“不去。”
明明語氣那麽肯定,劉健卻聽出了答案背後的迫不得已。然後他看到向來滴酒不沾的人默默打開一罐啤酒,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唐默在桌下踢踢劉健,以眼神尋問:沒事吧?
劉健也不知道有沒有事,畢竟沒見過尚雲熙喝酒。于是他憋了半天,說了句:“流哥你把面條給我,我還是趕緊給他煮上吧。”
基本上,尚雲熙沒吃多少烤的東西,除了喝酒之外他只把面條吃了。唐默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互相喜歡的兩個人要這麽折磨對方,但感情的事本來就說不明白,他便也沒多問。尚雲熙跟劉健一直到天擦黑了才走,而這個時間,連贏在游泳館。
連贏已經不記得自己游了幾圈。
葉亮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喊道:“連贏,夠了!上來歇會兒!”
連贏聽到了,卻沒上岸。他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光,最好累到昏睡過去,這樣就能讓自己的腦子裏不再有那麽多想忘忘不掉的過往,想抹抹不掉的回憶。對于別的同學來說,可能這二十多天不過是一生中很普通的某一個節點,對于他跟尚雲熙來說,卻是實實在在朝夕相對的四十多個日夜。
可尚雲熙說他是個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