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連城發現,對面的孩子有着異于常人的定力。與他對視而立數十秒居然沒有挪開目光，也沒有提出任何問題。眼底倒是有好奇一閃而過，卻也是轉瞬間的事。真是出乎意料的冷靜。
“尚雲熙是麽？”連城卻沒有太多時間耗着,主動伸手說，“你好，我是連贏的父親。”
“嗯。”尚雲熙卻沒有伸手,只是垂眸看了眼對面男人的手,然後問道：“中秋節那天，是您打了連贏的臉麽？”
連城沒想到會被突然問到這樣的問題，不免有片刻靜默。
尚雲熙皺眉道：“看來是。那您慢走,我沒什麽想跟您說的。”
明顯的趕人語氣,就差幫忙開車門了。連城卻并沒有半分不高興，反而覺得這一趟沒有白跑。他說：“既然你能為了連贏被打的事拒絕與我交流,那我想你應該會想知道我今天的來意。”
尚雲熙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沒能讓自己徹底斷了對連贏的念想。于是他側身讓了讓,進屋之後先去洗過手,倒了杯水放到茶幾上,并請連城坐。他在連城對面坐下來，表情算不上是歡迎，卻也沒有不耐煩，就還是和上學時那樣看上去十分冷淡。
連城打量了一下屋裏的環境,随即靠在沙發上,雙手交疊于腹前，沉默片刻問道：“為什麽拒絕他？我兒子哪裏不好麽？”
相比于連贏，這把聲音又沉又重，平平常常的問題卻給尚雲熙帶來莫大的壓力。
尚雲熙略詫異地看了對面的長輩一眼。他以為這位是發現了他跟連贏的事來說教，但看來不是。想到這他的語氣也比之前緩和了一些，說：“他很好。不是他的問題。是我有些事沒辦法解決,不想耽誤他。”
連城說：“也就是說，拒絕他是為他好。”
尚雲熙點點頭。
連城：“你之前教過他游泳是吧？”
尚雲熙仍是點頭。
連城便又說：“他可能跟你說過，也可能沒說。他從小到大試過很多次重拾游泳這項技能，最後都以失敗告終。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你在我兒子心裏和別人不一樣。我之前想不通，十多年的心理障礙怎麽突然就能克服，直到有人告訴我，他哭了。
我兒子很少哭。我不否認他這次哭有我不稱職的因素在。但我和他的矛盾由來已久，還不足以讓他突然難過到哭的程度。除非有什麽人，做了什麽事，這事和舊事疊加在一起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範圍。而這個人和事，就是你。”
尚雲熙聽得心裏一陣悶疼。之前在游戲裏，因為在水裏想起過往的事，想起母親，連贏哭過。但其他時候确實沒見過連贏哭。連贏總是笑的時候居多，高興時的微笑，胡鬧時的大笑，出馊主意時的壞笑，各種。性格很陽光的人別說哭了，難過的情緒都比一般人少，因為他們的內心溫暖，那些不愉快的總能比常人更容易化解掉。如果化解不了，那必然是因為戳到了內心深處，傷得太深了。
尚雲熙不悅地說：“這件事您也是要負些責任的。當初如果不是您打他，我也不會同意他來我家吃飯。沒有那頓飯，可能他也不會對我有什麽想法。”
“你在自欺欺人嗎？”
“……”是。尚雲熙略有些無奈地嘆口氣，“我不知道您到底想說什麽。我只想說我無意傷害他。只是有些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所以……我暫時也沒辦法讓他開心起來。如果您此行的目的是想讓他開心，對不起，我什麽也做不了。”
“因為你身體裏流着的血液讓你恐懼？”
尚雲熙倏地擡頭，既而有些不悅地看着連城。連城卻沒看他，輕輕一彈指。茶幾上緩緩顯現出一個乒乓球大小的小金屬球，連城說：“小九，給他看看。”
金屬球瞬間投射出一道強光，把畫面映在主位的沙發背上。那上面有一張男人的照片，還有一些文字信息，還有一組數據。
尚雲熙一開始還并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只覺得照片裏的男人明明很陌生，卻又有種熟悉的感覺。接着他看了數據。他越看越震驚，不由愕然湊上前去。誰知湊過頭了一下把小投影擋住了，他又忙避讓出光線路徑。他一字字看，心跳一點點加速，最後不敢置信地看向連城：“您該不會是為了讓連贏高興所以……”
連城說：“我從來不做飲鸩止渴的事。”
尚雲熙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像是抑制不住興奮，又像是接受不了這巨大的轉變。他無意間把沙發扶手都握變了形，垂頭思索了許久說：“可我當年也跟我哥做過基因檢測，證實他确實是我哥。”
連城說：“尚思毅本來就是你哥，只是不和你同一個父親而已。我不清楚你母親當年是出于什麽想法把你生下來，但你的父親确實不姓尚，姓何，就是你剛剛看到的畫家。他經常出國采風，而且在有你的那段時間裏他也确實曾和你母親出現在同一場所。至于基因檢測數據，改一組數據又有何難？”
尚雲熙盯着投影反複地去看，所有的文字內容跟數據他起碼看了不下五遍。這突如其來的幸運讓他有些無所适從。就在今晚，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還有想過，他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茶寶都能看出來他看連贏的目光與看別人不同，他要更收斂一些才行。沒想到還沒過夜，他就被人告知以往的一切都是假的。這怎麽能讓他不激動！
尚雲熙甚至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就怕這是做夢。還好腿上傳來清晰的痛感告訴他這就是真的。他于是認認真真地看了看一直坐在他對面，看上去一切都盡在掌握的老連同志，然後盡量讓自己的情緒恢複到一個能好好說話的平穩狀态裏。他端正地坐好，态度有了極大的轉變，簡直可以用“謙卑”來形容，極其小心翼翼的。他說：“連叔叔，所以您是想告訴我，我可以追求連贏是麽？”
連城說：“對。在他還喜歡你的時候，我不反對。”
尚雲熙笑說：“您放心，我不會讓他有不喜歡我的機會了。”
連城也笑了笑：“好，但別影響他成績。他數學一直不大好，你倒是可以幫幫他。雖然你們很快就會去G大，但是這段時間也不要松懈，因為到了那兒之後課業只會比現在更重。”
尚雲熙猛點頭：“您放心，我一定會幫他的。”
連城起身攏了攏衣襟：“對他好點。雖然他爺爺奶奶很照顧他，但他媽媽走得早，我也虧欠他很多，他心理上總是比別的孩子缺少點安全感。”
“好。您這就要走了麽？”
“對，我還有事要忙。”
“連叔叔，我能問您個問題麽？”
“什麽？”
“連贏的編程是您教的麽？他說不是，但我又覺得應該是您。”
連城想了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徑直換鞋離開。尚雲熙看着合上的門好一會兒，突然想起來這位老連先生好像有東西忘了拿。可他再看茶幾上，哪還有之前給他投影的小金屬球了？它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尚雲熙重新坐到沙發上，看那東西也沒了，總覺得剛剛發生的事情特別不真實。好在茶幾上的那杯水還在，起碼可以證明家裏确實來過人。他不免又開始興奮，一會兒起來滿屋子亂轉，一會兒又去照照鏡子。他還神經兮兮地找出尚人渣的照片，和自己的臉對比。可最終卻都變成了壓抑的哭聲。
第二天尚雲熙請假了。盡管老連同志告訴他他根本不姓尚，他卻還是沒有辦法百分之百放心，便又去了趟療養院。他決定再做一次DNA鑒定。當初他看到的是一份相似的很高的數據，但如果他跟尚思毅不是同父親兄弟，那麽他們之間的基因數據應該有相似處卻也有明顯差異。
于是連贏到了學校就沒看見尚雲熙。他頓時有些擔心，是不是因為競賽成績多少給尚雲熙帶來了負面影響，所以那人才要請假休息。畢竟是得過雙第一的人，如今只拿了個個賽第二，難免會有心裏落差。這樣一想他又有些後悔當時太沖動了。雖然這樣想有點對不起茶寶，但尚雲熙确實是因為他換組所以才有了這樣的成績，也不能說完全是被洪天坑了。而且尚雲熙不出自己的設計，又會不會是因為……
連贏強迫自己別去想，編輯了幾次的信息也沒發出去。大課間學校還特意通報表揚他跟尚雲熙他們幾個獲獎的學生，他也沒覺着怎麽高興。
中午王臨時來找他，要給他慶祝一下，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幹嘛啊？一臉怨婦的樣子。”王臨時說，“我這次沒考回一班我也沒說像你這樣啊。你這要保送的居然還這種表情。典型缺揍。哎你該不會是又……”
“什麽？”
“就那個誰。你倆怎麽樣了啊？最近我看論壇裏都沒之前熱鬧了。”
“沒戲了。”連贏拿筷子杵米飯，“你最近運動沒？明□□不行啊？”明天後天就分班考了，這可不光是筆試。
“就是有時間就跑跑步，應該沒問題吧。”王臨時心裏也沒底，但現在再鍛煉身體也來不及了。其實之前也不是沒想過這些，只是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習文化課，真的沒有時間再堅持運動了。他已經仔細想過了，如果實在是沒有辦法，那也不強求，畢竟有些事能靠努力解決，有些就不能。這段時間吃了連贏給他拿的小藥丸，他起碼學習上沒覺得像以前那樣累到精力不濟了，也知足了。
連贏也不好再說什麽，只是把王臨時盤子裏的肉都給吃光了。王臨時也沒跟他争，說：“這麽吃都還能瘦，真是沒天理。”
連贏說：“我天天游好幾個小時你怎麽不說呢？很累的好吧？”
王臨時呵呵笑：“知道你累。不過也算有回報了。哎對了，你知道麽？就是那個總跟你過不去的，叫什麽洪天的，我聽說今天沒來上學。我聽着今天的通報表揚裏好像也沒他。艾小傳他們跟我說這次只有他沒拿獎是吧？”
連贏說：“嗯。這小子昨天狀态不好，個賽考一半就不考了。組賽又沒選上，可能打擊有點大。”
一說到打擊，連贏又想到尚雲熙。
王臨時叨叨半天看連贏根本沒反應，在他面前揮揮手：“喂！想什麽呢走神這麽厲害？”
連贏說沒什麽。
可直到放學尚雲熙也沒有出現。連贏有些猶豫要不要去找，他記得尚雲熙家的位置，雖然只去過一次。但是他的自尊心沒允許他這麽做。再等一天看看吧，他想，分班考尚雲熙總不能不來。盡管吳主任說了這人是特招的，但也得考吧？
讓連贏沒想到的是，分班考這天尚雲熙也沒來。準确地說，是他來的時候尚雲熙還沒來。
尚雲熙一貫上學很早，從來都是他來之前，甚至是班裏所有人來之前這家夥就會到，極少會有晚出現的情況。難不成今天又不來？！
連贏想去找方欣容問問。這時尚雲熙卻進了班。
連贏重新換座之後，他跟尚雲熙就離得很遠，一個在最後排最靠窗那邊，一個在最後排最靠門這邊。尚雲熙進班，應該往窗子方向走到頭再拐彎。可這次他居然一進教室就拐了彎，朝連贏這邊走了過來。
所有人，包括連贏在內都在看他，看他想幹嘛。就見這人拿了個橘子模樣的信封擺在他桌上。
連贏指自己鼻子，有些呆愣地問：“給我的？”
尚雲熙：“嗯。”
連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