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喝一杯?”

剛從打碟臺上下來的桑舟懶散的依靠在酒櫃旁,已經是第七次遇見這樣的搭讪。

哪怕她一身拒人千裏之外的戾氣,也擋不住這躁動酒吧裏的男女不斷上前,被桑舟冷淡的眉眼一瞥,得到一個字:“滾。”

沒人敢再說第二句話。

昏暗暧昧的燈光明滅,在桑舟立體的輪廓投下陰影。桑舟剛把煙抽出來,有人麻溜給她點上了火,無奈道:“舟姐,什麽樣的才能讓你有點感覺啊?”

Lose酒吧的頭號女DJ,偶爾心情好了兼任調酒師,向來是惹不起的代名詞。在四區清吉巷這種貧民區裏,靠的就是辦事夠狠。胡嘉漢跟着桑舟混了這麽久,見過無數人對桑舟前赴後繼,之後再铩羽而歸。

自打桑舟來了這裏,奔着她這張臉來的人多得是,業績都上去了。

白色的煙霧緩緩吐出,桑舟漆黑的眼裏沒什麽情緒,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你很閑?”

“哪兒的話,就是為你找點樂子,男的不行,女的也行啊,想要什麽樣的小弟都給你找!”胡嘉漢忽然看見桑舟的視線看向遠處,順勢望過去,笑了,“靠!我說呢,初中生……原來舟姐喜歡那種雛兒,等着,我給你帶過來。”

還沒等桑舟扯住他,胡嘉漢就已經像條魚一樣游進了人群。

操。

那小姑娘穿着的校服讓桑舟感到熟悉,因此多看了一眼。

在酒吧裏還低着頭,與這酒吧裏縱情聲色的人們格格不入,幹淨的不可思議。這年齡就來酒吧裏,一副純良小白兔的樣子,不怕被人給賣了?

這種人應該和整個酒吧裏的人都敬而遠之。

桑舟不是什麽愛多管閑事的人,今天也同樣。她将煙滅了,抓起外套往外走去。

但剛走到舞池邊的卡座就被人拉住,“舟姐去哪兒,小妹妹我都給你帶過來了,你瞅一眼。”

桑舟扭頭看了眼。

站在自己面前跟犯錯似的,看不着臉,現在在近處倒是能見着點翹着的睫毛尖。皮膚有點病态的蒼白,短袖,百褶裙,踩着雙洗得發白的鞋子。頭發很蓬松,這小姑娘不擡頭,桑舟都能看見“乖孩子”這三個字寫在她身上。

桑舟瞥了眼,看見校服胸口繡着的字。

【C城一中初中部國際藝術班餘點語】

C城。

……還他媽真是個初中生?

胡嘉漢拿了瓶酒放在桌上,招呼:“坐啊姐。”

桑舟沒動。

胡嘉漢倒了杯放在餘點語跟前,嬉笑着:“妹妹來,你把我們舟姐陪好了,哥哥給錢你,嘴甜點。”

少女單薄的肩線始終繃緊。

餘點語知道自己是闖入這個世界的異類,她的走投無路在這個悶熱的夜晚達到了頂峰,連同着出逃的瘋狂想法一同勾了出來。

她沒有錢,也需要錢。

片刻後。

“多少?”

桑舟以為自己幻聽了。

緊接着有細瘦的手握住了酒杯,在彎腰的時候,桑舟看見餘點語的耳後有顆小痣,蒼白與暗色的交融,撞出磨人的氣息飛速掠過。

鬼使神差地,桑舟坐了下來。

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又重複了一遍:“多少……錢?”

桑舟嗤笑了聲。

難得看到桑舟來了點興趣,胡嘉漢慷慨的拿出兩張紅票子拍在桌上,“妹妹被緊張啊,先喝口小酒熱熱身,還不叫我們舟姐幾聲?”

桑舟往後仰着身體,這個角度看過去,她将少女蒼白的瓜子臉看的分明。

還是垂着眸的,見不着眼睛裏有什麽情緒。

還挺倔。

餘點語垂在身側的手暗自收緊,一口将酒液喝光,抿着唇一言不發。

女人的冷淡的聲線越過嘈雜穿過來:“怎麽,啞巴了?”

餘點語知道這是在為難自己,她張了張唇,聲音忽略不計。但緊跟着那個被稱為舟姐的女人就往桌上又壓了張鈔票,“叫大點聲啊。”

她看着自己鞋面,機械似的開口:“舟……姐。”

突如其來的陰影随後籠罩了她,下巴也被人輕佻地捏起。有輕微的香氣與煙味糅合着竄入鼻腔,讓餘點語一陣恍惚,眼前出現了白茫茫的一片。

“沒成年還敢出來——”

桑舟本來只是想冷斥兩句,卻在看見餘點語擡眸的那瞬間被堵住了。

杏眼長睫,雖然只是這一眼,卻迅速地與記憶中那個雨夜裏幹淨澄澈的眼睛重合。

像是星星一樣漂亮而生動。

桑舟的眉頭皺緊。

但這個小姑娘眼中毫無生氣,像是一潭死水。

……見鬼,認錯了?

被這一打岔,桑舟松開了餘點語,一句髒話想罵但沒罵出來,煩悶地一撈外套,“無聊,走了。”

高挑的身影快步離去,胡嘉漢邊喊邊追着走了,只剩下卡座旁的少女,仿佛剛才都沒發生過。

餘點語只看見那個帶着痞氣的背影走遠,默不作聲地收去桌上的錢,走出酒吧時,手機裏收到一條短信。

是養老院的繳費信息。

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捏緊了手心的錢,走了幾步,又折返回另一個方向,往巷子深處走去。

***

二月份的寶海市仍舊日照充足,正午時分的城北四區,一塊碩大的拱門招牌斜着投下陰影,将清吉巷的入口掩映在其中。

勉強能容納一輛小車的主道,不時有摩托飛竄而出,空氣中掃過一陣煙塵。菜場,攤販,不明光線的理發店、小商鋪、酒吧、未曾修繕的老居民樓,如同大雜燴一般被裝進了這裏,混亂而無序。

這裏靠近城市的邊緣,亦是城北區最臭名昭著的貧民區,沒有秩序,信息可以封閉也可以瘋狂流竄,三教九流來往不歇,不僅藏匿了許多貧窮的嘆息,也短暫接納着想抹去過往的人們。

烈日下,纖瘦的少女正在一趟趟的往面前的二層小樓裏搬運紙箱。皮膚在陽光下蒼白的泛着光,她始終垂着眸,濃長的睫毛蓋去了所有的情緒。就連些微的喘息聲都沒有,細瘦的手指被沉重的箱子勒出清晰的紅痕。後背被汗濡濕後,隐約顯露出清瘦的肩胛骨。

“趕緊的,等會兒東東都要午睡了你吵着他怎麽辦?”姚淑心在屋內吹着風扇,手上拿着咬了一半的西瓜,煩悶地“啧”了聲,“搬了這麽久,空調冷氣都跑光了,知不知道電費很貴。”

餘點語沒吱聲,将最後一個自己的箱子搬了進來,往樓上走去。

姚淑心也已經習慣了這位表外甥女的沉默寡言,在下面喊:“昨天就叫你先來整理了今天還沒弄完,等下趕緊下來收拾!”

“砰”地一聲,大門關上了。

等餘點語将二樓房間收拾好,身上穿的衣服已經全部被汗水浸透。

說是房間,實際上這裏的二層是個小閣樓,堪堪只能擺下一張書桌和單人床。一扇簡陋的鐵質小門通向外面的露臺。沒有空調,這裏面就猶如一個高溫蒸籠,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餘點語洗了把臉,翻找着自己所剩無幾的衣物,只能找出昨天的那套初中校服。

上面還繡着【C城一中初中部國際藝術班】幾個字,餘點語看着已經洗得有些發白的裙角,睫毛微動。

洗過了,但拿出來的時候好像還能聞到丁點酒味和煙味。

那個女人沒說完的話分明是覺得自己年紀小就出來做不正當的事……餘點語垂眸,掩下稍縱即逝的惱怒,将腦海中模糊的念想拂去。

她去樓下沖了個涼,客廳的空調已經被關了。

還沒來得及将自己的頭發擦幹,周東星的聲音從房間裏傳出來,“我要吃!現在就要吃,要吃冰的!”

門一開,冷氣傾瀉而出。姚淑心從錢包裏捏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給餘點語,“去,給你弟弟買塊冰西瓜,再帶兩瓶醬油回來。”

餘點語瞥見廚房的砧板上,還有被咬了一口的西瓜,只不過那是現買的,不夠冰,解不了周東星的渴。

明明也不富裕,卻把這兒子養的這麽嬌貴。

“愣着幹什麽,去啊!”

餘點語被姚淑心的話拉回心神,拿着錢走了出去。這裏在巷子深處,她走在烈日底下,卻好像絲毫不覺。

這裏對她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陽光将她的頭發曬得蓬松,餘點語輕輕推開商店的門,商品倒是琳琅滿目,但櫃臺裏卻沒坐人。她只在餘光裏看到,不遠處的冰櫃那兒背對着她站着個女人。

鎖骨發,指縫中夾着根沒點燃的香煙,手機貼在耳邊,似乎在講電話。

這人的個子很高,姿态慵懶的倚在那,稍一側身,餘點語只瞥見那一抹流暢的下颚線,便迅速将視線垂下。

這應該就是小商店的老板娘吧。

……背影好像有點眼熟。

她上前半步,開口:“請問……”

背對着她的人無動于衷,似乎沒聽到。

她不得不将音量再提高了些:“不好意思?”

站在那邊的身影終于有了動靜。

那人回了頭,哪怕餘點語是低着頭的,都能感覺有道冷淡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你叫我?”

她不自覺繃緊了肩,沒有擡頭,卻在冰櫃透明的玻璃上看見了女人的樣貌。陽光炙熱,但這人眼底漆黑,是随性懶散的半轉身姿态,背心,長褲,胳膊上還搭着一件深色的外套。

背心上面不知道是故意還是設計,有道細長的小口,随意展現着白皙的皮膚。

明明什麽都沒有,卻令人不敢直視。

哪怕是這一眼,餘點語都知道這女人的顏值是自己見過的人裏面最頂尖的,甚至能夠躍居在那些當紅明星之上。

但是她不敢再看第二眼。

哪怕只是印在玻璃上的剪影,餘點語都能感受到女人身上的戾氣和距離感,從背心到腳下的軍靴,無一例外散發着危險的氣息。

是她,昨天晚上給自己錢的那個人。

她身上的這份痞氣餘點語不會認錯。

餘點語下意識又往後退了半步,捏緊了手心的錢:“請問,賣冰西瓜嗎?”

……

桑舟打量着這個不知道從哪出現在自己背後的小姑娘。

看見這身熟悉的衣服和胸口的繡字,攸地挑起唇角笑了:“是你啊,小屁孩。”

“喂,喂?舟姐,你那邊有人呢啊,怎麽聽着像貓叫似的。”

電話還沒挂斷。

貓叫?

是有那麽點。

桑舟挑了挑眉。

少女沉默地站在面前,她不知道哪來的心思就想聽人吱聲,故意放冷了聲音:“我不賣。”

空氣異常安靜,桑舟講了個寂寞。

片刻後,桑舟猛地将冰櫃的門拉開,拿出裏面已經分切好的西瓜,“三塊。”

算了,懶得和初中生計較。

餘點語接了卻沒走,語氣裏有點小心翼翼:“有……醬油嗎?”

“喂,舟姐,你咋不說話啊?你那房子租出去了咱們晚上慶祝慶祝啊?今晚你的場子不?”

大概是面前的小姑娘過于安靜了,襯得電話裏的聲音格外聒噪。桑舟煩的把電話給掐了,吵你媽。

這下桑舟總算聽清了,這小姑娘細着聲音說:“要兩瓶最便宜的,謝謝。”

兩瓶醬油被“咣咣”砸在了櫃臺上。

餘點語把錢遞過去,桑舟擰着眉瞥了一眼,語氣帶着點不耐:“不找錢,自己掃碼。”

餘點語頓了頓,頭微微往上擡了一點:“我手機沒帶。”

“……”

果然一開始就不該管這破事兒。

“下回你——”桑舟随手摸出一塊錢塞過去,冷着臉從餘點語手中抽出那十塊錢,剩下那半句【沒帶腦子就別出門】在餘點語擡眸的那瞬間被堵住了。

沒了昨晚那些昏暗燈光,今天桑舟将餘點語的眼睛看的更清楚。外面的陽光太好,襯得小姑娘多了分脆弱的暖意,這一身校服穿着,像個小鹿似的像是被自己欺負了。

被這一打岔,見餘點語又垂下眸子,桑舟悶聲道:“下回再來,打折。”

餘點語又說:“謝謝老板。”

她剛推開門,太陽還挂在頭頂,暴雨說下就下,直接把她的去路給堵了。商店的門還沒來得及關上,涼風從裏面透出來。

手機不停在裙子的內兜震動着,餘點語剛點開接聽鍵,那邊聲音放大:“讓你買個西瓜還知不知道回來了,東東都催了好幾遍了!”

餘點語臉上沒什麽表情:“下大雨了。”

“就這幾步路難道還走不得嗎?西瓜兜好被淋濕了,等下都不冰了……”

“知道了。”

桑舟透過玻璃櫥窗看到站在外面的少女,她現在知道為什麽這小姑娘會說沒帶手機這種借口了。

按鍵的那種直板機被少女握在手心,似乎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思索。

這年頭居然還有用直板老人機的年輕人,哪怕是在清吉巷待了這麽久桑舟也就只見着這麽一個。

天色漸沉,烏雲将太陽遮蔽,憋了一整晚的雨水墜落。

桑舟低頭看了眼自己搭在胳膊上的薄外套,暗罵了句髒話。

想什麽呢?你鬼迷心竅了今天這麽喜歡多管閑事?

她推門出去,還沒将自己的外套給人罩上去,少女竟然轉了個身,用力将什麽東西塞到了自己的手中,接着頭也不回地跑進了雨裏。

桑舟分明聽到,小姑娘在短暫湊近在耳邊帶着些微的惱怒落下的四個字。

“我也不賣!”

再低頭看手心,是昨晚上拍桌上的三百塊錢。

“……”

桑舟臉都黑了。

她的鞋面上多了一點帆布鞋留下的鞋印,她皺眉看着餘點語跑走的背影,大雨很快就将少女淋了個透,緊貼着身體曲線,白上衣一濕,幾乎成了半透狀态,倔強又執拗,清純裏還帶點野。

桑舟站了兩秒鐘才緩過來——

這小屁孩,真他媽的欠收拾。

她把煙扔了,将自己的外套狠狠丢在機車後座,頭盔都沒戴,一跨上就對着餘點語的方向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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