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很快就到了周末。
七中周六日不用補課,照常放假。不過相較于上學的時候,餘點語周末的時候若在家裏,會更忙碌一些。
她不是不想做那些家務,只是面對着表舅一家的冷眼和言語打壓,她寧願在外兼職,身體上的累根本就不算什麽。
唐芙早早就和她發了信息,說晚上要請自己吃飯。
她準備今天過後,就去巷口的小飯店裏兼職做服務員,錢稍微少一點,但只要省着點用,應該能賺到每個月的生活費。
傍晚,唐芙打了電話來:“點點,在大哥燒烤城,你來了沒?”
餘點語解出最後一道大題的答案,放下筆:“好,就過來。”
“快來啊!我們可就等着你啦。”
其實餘點語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去待完整個飯局,她寄住在表舅家裏,始終需要看着他們的臉色做事。之前,她每個月都會交一部分生活費給姚淑心,但來到這裏後她一直沒找到工作,姚淑心也就更看她不順眼。
她保持着學習優異,放棄了畫畫,是別人眼中品學兼優的好孩子。
只要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渴望那份自由。
而唐芙的身上,就有餘點語渴望的那份自由和随性,這份吸引對她來說太強烈,就好像是壓抑的生活中忽然打開的一個缺口,能讓她短暫的大口呼吸。
所以不管怎麽樣,餘點語都要去赴約。
她剛下樓,一輛玩具小火車就從客廳的方向砸到她的小腿。
“過來和我玩!”周東星踩在沙發上晃着自己的遙控器,他比同齡人要胖一些,瞪着那邊,“餘點語,快給我過來。”
平常父母對待這個姐姐的态度就是這樣,小孩兒有樣學樣,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尊重。
餘點語沉默着要去撿地上的火車,但周東星卻已經按了遙控器,在餘點語彎腰的瞬間,小火車靈活地繞開,再次去沖撞着她的腳踝。
餘點語起身往外走。
背後卻又砸過來一個皮球,周東星蹦下沙發:“你幹什麽不聽我的!和我玩,我要你和我玩!”
姚淑心從卧室出來,“兒子,怎麽了?”
周東星指着餘點語的後背,嘟着嘴:“我想讓姐姐和我玩,她不理我。”
餘點語沒動,微低着頭:“我要出去一下。”
“你怎麽回事兒,弟弟好心好意的,這是你個當姐姐的态度嗎?!”姚淑心臉色頓時不好看起來,說話也不陰不陽的,“每天就想着出去跑,我讓你白吃白喝的住這,陪弟弟玩一下又怎麽了,你是不知道賺錢難吧?”
見餘點語不吭聲,姚淑心就更氣,叉着腰罵:“我和你舅舅每天這麽累,你倒好,就想着跑出去玩是吧,誰知道你在外面幹什麽!誰管得着你,你那爹媽又死——”
餘點語放在身前的手悄然握緊,抿着唇打斷了姚淑心的話:“我出去找兼職,會交上生活費。”
姚淑心嗬了聲,“你倒是把錢拿給我看看啊!”
餘點語小跑出了門,沒騎車,也不管方向,只是一味往前跑。她怕自己跑得不夠快,不夠堅強,會停下來去想剛才的話,會一遍遍的在腦子裏回放那道聲音。
你父母都去世了,只剩下你一個人。
你沒有親人。
很快,平常走路要十五分鐘的距離,餘點語五分鐘就跑到了門口。她身上是一件整潔的藏藍色校服裙,只不過不是七中的。
這是以前的夏季校服,餘點語日常的衣服非常少,雖然只是幾件校服輪流換洗,她每日也會讓衣着保證幹淨整潔。
反而很襯她,清純而乖巧。她年輕,不需要怎麽打扮這就是資本。
離約定時間就只差五分鐘了。
夜色降臨,風帶上一絲涼意。也不知道是剛才心理原因還是跑的太快,餘點語的左眼又癢又痛,她沒忍住擡手去揉,将眼角隐忍的眼淚擦去。
大哥燒烤城據說是某位從清吉巷混出來的大哥賺了錢後回清吉巷創業開的,快十年了,生意越做越好,老板人也爽快,帶着幾分當年的豪爽。店面分為兩層,一樓娛樂區頗有幾分大哥當年私心愛好的意思。
游戲廳,桌球臺,桌游,茶桌,還有為女客戶開辦的美妝美容等服務。
休閑後上樓吃個飯,或者吃完飯下來做個美容,生意極其火爆。
桑舟正和幾個跟班一起在玩籃球機。
拿球,投中三分,利落幹脆,周圍響起叫好。她卻覺得無聊,沒再玩下一輪,倚在機器旁邊點了根煙。
一個眼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躍進她的視線裏。
透明的大門外,小姑娘正在劇烈的喘息,身體随着微微起伏。她的眼睛很亮,隔得這麽遠,桑舟都能看得清她存在感極強的卷翹睫毛。
接着,少女一直在用手揉着自己的眼睛,好像很不舒服。
桑舟眼尖的看到,她的眼角有些濕潤。
……哭了?
頓了下,桑舟發現餘點語的左眼好像有些不對勁。
神采,那種感覺好像有點不同。
籃球還在不知疲倦地說着:“congratulations!”
桑舟卻忽然沒了心情,煩躁地罵了句髒話。
管這麽多幹什麽,她又不欠這小屁孩的。
但不得不說,百褶裙穿在她是真的合适。今天還穿了雙棕色的小皮鞋,看起來更乖了,站在那裏,已經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這小孩兒。
桑舟想到當時唐芙告訴自己的:“我們點點學校很多人追的,情書都收了一抽屜。”
心裏真有點微妙,一閃而過,快得自己都琢磨不透。
餘點語拿着手機打了個電話,很快,唐芙就從樓上下來接到了她,兩人一見面,餘點語恢複了面對朋友時的溫順乖巧,和唐芙上去了。
除了桑舟,好像沒有人看到剛才小姑娘眼角的那點淚花。
游戲機還在轉,臺球還在一杆杆進洞。
胡嘉漢從美甲區域走到臺球邊,繞了大圈又去籃球機,等他抓了幾個娃娃再回來,還看到桑舟保持着那個姿勢沒動,煙都在指尖燃盡了。
身後的籃球機都開始了,球全滾了下來。
他扭頭,對着別的兄弟鄭重道:“看着吧,咱們舟姐肯定是打算直接争霸我們的籃球機來個大的!!!”
別的人全都附和:“是是是,舟姐肯定是在思考策略。”
然而,在所有人都圍上來看桑舟是怎麽争霸籃球機的時候,桑舟丢了煙頭,漫不經心說了句:“餓了,吃飯去。”
衆人:“???”
不是玩兒籃球機嗎?
大哥燒烤城的二樓,唐芙點了一大桌子的燒烤,還有小龍蝦,兩箱啤酒擺在邊上。加上餘點語和自個兒,她請了十二個小姐妹,圍着坐了好大一桌。
桑舟和胡嘉漢他們上來的時候,唐芙正“呲兒——”開了一瓶啤酒。
剛巧,現在是飯點,人多桌子小,桑舟他們的桌子被臨時安排在了唐芙邊上。
“诶,這麽巧啊舟姐!剛好,這裏擠得要死,我們幹脆拼個桌得了,我有新朋友要和你們介紹。”唐芙拉過坐在自己身旁的餘點語,“這就是我的新朋友,餘點語,點點。”
胡嘉漢一擡頭:“餘妹!!!你和唐芙是同學啊!”
不得不說這小妹妹長得是真的乖,看着好想揉啊。胡嘉漢熱情地招呼:“餘妹,咱們可真有緣,來哥哥和你喝一杯——”
餘點語愣愣的看着桑舟,對于這種熱烈的情況不知如何回應,她對胡嘉漢有印象的,也知道對方沒惡意,剛打算拿杯子。
桑舟慢騰騰落了座,将椅子腿踢出不輕不重的聲響:“還吃不吃飯了?”
“……”
唐芙饒有興致地看了桑舟眼,眸中隐約有笑意,把餘點語按着坐下,“別管,他們都是從小看我長大的哥哥,人賤了點,心不壞的。”
胡嘉漢知道桑舟就是這脾氣,沒當回事,對着餘點語不好意思地憨笑了聲,就回到桑舟邊上坐下,小聲說:“舟姐,原來是高中生啊,今天一看怎麽覺着更好看了,皮膚白白的,乖死了,你覺得呢?”
說完又嘀咕:“啧,要是聽她叫聲哥哥,那骨頭不得酥了啊。”
“餘妹真好看啊,就是個小可愛。”
小可愛?
餘妹?
桑舟聽着怎麽覺得胡嘉漢頭次這麽欠打,有點男德沒有,見過幾次面了就這麽親熱叫人家小姑娘,人搭理他了嗎?!
她冷冷地瞥了眼胡嘉漢,剛想說話,那頭唐芙把一整箱的啤酒全給開了蓋,豪氣沖天地擺在桌子上:“今天我請客,不準和我客氣啊!都給我喝美了才準走!”
這些人要麽是巷子裏從小長大的姐妹,要麽就是玩了好久的熟悉朋友,玩起來都很肆意,猜拳喝酒兩杯起壓,說話聲一個比一個大,氛圍很熱鬧。
餘點語一只手僵硬地放在腿上,只能盡量克制着自己不适的念頭。
她其實不會喝酒,更不知道要怎麽融入這樣的場合。但是這裏所有的人,除了自己以外都興致很高,如果自己開口,非常掃興。
太久沒有朋友給過她這種被在意的感受了,餘點語很想加入進去,渴望摸到那類似自由的錯覺,不想自己被當成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所以她沒有開口說自己的不自在。
燒烤城裏聲音挺吵也挺熱鬧的,這是餘點語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就安靜地随處看看周圍,結果一擡眼,就掃到了坐在自己對面的桑舟。
桑舟在抽煙,面前的酒杯空着,她不說話沒人敢先給她倒酒。
又穿了一身黑,又冷又飒,戴着耳骨釘,臉上沒什麽表情。
她就那樣靜靜地抽煙,邊上有人和她說話,桑舟很懶散的點了下頭,接着視線忽然飄到了餘點語的方向。
視線再次相碰。
只不過這次先別過視線的是桑舟。
餘點語手将裙子糾結得更緊。
她也将眼神低下來,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點心慌。
今天,她和桑舟之間的氛圍好像和平常有點不一樣。
剛才唐芙在介紹自己的時候,別人都有打招呼,就她沒有,冷冷淡淡的。
雖然餘點語猜到桑舟可能就是這樣的性格,但是之前她明明,每次見面,還會調侃自己不喊她姐姐。
今天沒有。
是她想多了嗎?總感覺桑舟好像是在刻意的和自己不說話。
像拉了一道分界線一樣。
餘點語止不住自己思緒,那邊桑舟在收回視線後,将煙摁熄了,拿着空杯子,狀似無意地回答了剛才胡嘉漢的問題。
“一般。”
“我對這種沒興趣。”
“不是,之前你不是還對人家挺好的嘛,這就下頭了?這也太快了吧舟姐。”胡嘉漢哎了聲,跟看負心漢似的,“你不喜歡,我喜歡,我最喜歡這種乖乖軟軟的小姑娘了,想想她叫我一聲嘉漢哥哥,那滋味……”
桑舟把杯子給放了,眼睫上掀,看着胡嘉漢。
胡嘉漢頓時感到一陣涼意:“……”
不是,他說錯聲話了嗎。
桑舟這人就是厲害,人那氣質就冷還烈,什麽都不用說,就這麽一個眼神掃過來,就足以讓人震得在原地不敢動。
而且還不知道自己哪兒做錯了,改都沒地方改。
胡嘉漢渾身不自在,心虛得很,趕快拿了酒瓶去給桑舟倒酒:“得得得,舟姐我錯了,別和我這嘴賤的見識,來,喝酒。”
桑舟淡聲:“滾邊去。”
胡嘉漢:“……啊?”
“等下要上班,不想喝酒。”桑舟的視線不經意在對面穿着校服的人身上迅速掃過,若無其事地說,“上點冰檸檬茶吧。”
胡嘉漢像是見了鬼:“?”
他認識桑舟這麽久了,還沒見過在這樣的場子裏桑舟要喝茶的,還是檸檬茶。這種甜水舟姐不是不愛喝嗎?!
但他也不敢問,只好讓服務員拿過來。
先給桑舟滿上,接着問在座的人:“還有人要喝檸檬茶嗎?”
桑舟手剛碰到玻璃杯,頓住,耳朵尖起來聽。
沒人要喝,包括餘點語。
餘點語的杯子裏已經倒上了啤酒,小姑娘沒有猶豫地拿起,和唐芙碰了個杯,喝了一小口,睫毛顫了顫。
接着,喝了一半。
……
什麽鬼,酒不是個好東西喝什麽酒?
高中生喝什麽酒!
桑舟一聲不吭,把檸檬茶喝出了啤酒的氣勢,默不作聲地幹了。
自己真他媽的是閑得慌。
真苦,真難喝。
氣氛持續高漲,有人開玩笑似的提起先前餘點語說要送唐芙五三的事情,餘點語臉微紅,唐芙喝了酒,勾着她的肩膀調侃:“點點小寶貝,我看到書可就頭疼啊,你就不能送點什麽別的給我嘛,最好是心意很重,不用錢衡量那種。”
“對,我看畫就挺好,就是糖糖姐看不起我們那技術。”
餘點語眸色一頓,聽到唐芙有點上頭,在指着別人笑罵:“你滾滾滾,如果是我們點點小寶貝的畫,我珍藏一輩子。”
耳後又悄聲對餘點語說:“別介意,她們知道,我畫畫醜,就比較欣賞會畫畫的人。”
餘點語深吸口氣,一副小小的畫而已,僅此而已。
也許她能做到……
“好。”餘點語仿佛如釋重負,“我過幾天給你。”
她說完,唐芙也沒察覺到有什麽,高興地摟了她一下,連續喝了幾杯。
桑舟把餘點語的回答聽得很清楚,本來淡漠的表情也怔住,黑眸中有些意外,神情變得有點複雜。
又喝下一杯檸檬茶,還是一樣的苦。
真他媽的,自己在想什麽呢……
桑舟把空杯子放下,冷着臉起身去上洗手間,餘光還看見餘點語杯子裏剩下的另一半酒空了。
看個屁,都成年了喝就喝,和自己有什麽關系?
等她回來的時候,對面卻已經沒坐人了。
餘點語什麽時候走的?
她剛坐下,胡嘉漢就示意她看已經滿上的杯子:“這是餘妹走之前幫你滿上的,說是要去找兼職不能在外面太久。”
胡嘉漢羨慕地說:“真的是乖得很,還知道你是咱們頭頭,以茶代酒。”
桑舟剛端了杯子,才發現底下壓了張很小的紙條,上面有秀氣又熟悉的字跡。
【謝謝】
桑舟攸地笑了,原來這小屁孩什麽都知道啊。她輕哼了聲,一口喝幹淨這杯檸檬茶。
好像……沒之前那麽難喝了。
酒桌上大家喝的正嗨,并沒有因為離去一個人而降下來。
唯有桑舟,偏着頭看向樓下的方向。
夜色降臨,這裏是清吉巷的美食街,人流量大,同時也魚龍混雜。
其實離餘點語家直線距離不過幾百米罷了,現在又不是很晚,多大個人了又不是會迷路。
想到剛才的事情,桑舟決定收起自己這多管閑事的心思。她見桌上已經沒了檸檬茶,估計是收走了,索性接過了胡嘉漢手裏的啤酒。
酒到了嘴邊,停了半晌,壓根不想喝。
片刻後,她煩的一推椅子,站起來:“我上班去了,你們喝。”
**
餘點語拿着一杯打包好的檸檬茶站在門口。
她沒急着走,身上有點酒氣,還有點熱,摸了下臉都是熱的。手中的檸檬茶冰涼,冰塊在裏面搖來搖去。
這杯檸檬茶是那瓶剩下來的,她看得出桑舟好像不愛喝,所以走之前讓服務員替自己打包了。
貼在臉上,降下少許燥熱。
又拿到唇邊喝了一口,也不知是想起來什麽,少女的臉上終于有了淺淡的笑意,整個人都生動起來。
桑舟的腳步放輕,看到了全過程。
餘點語笑起來的時候,微仰着頭,燈光照在她臉上、身上,校服幹淨,從上到下的學生氣息。一個人站在那,讓人很想去保護。
她完全不知道,桑舟已經來了。
直到聲音出現在自己的身側:“好喝?”
餘點語吓了一跳,轉頭看見桑舟,下意識地想把檸檬茶藏起來,之後才頓住,頭還沒往下低,桑舟就又說:“別又低頭,你就這麽怕我?”
原來剩下的檸檬茶是被餘點語打包帶走了。
餘點語無措地輕輕搖頭:“不是。”
“我上次就告訴過你,道謝的時候也要講禮貌。”桑舟看着在自己面前好像手都不知道怎麽放的人,唇角微勾,“當面道謝才對。”
外面很吵,兩人之間卻十分安靜。
餘點語聞到了桑舟身上的煙酒味,還有清冷的香味。
酒不好喝,苦,可是桑舟身上的酒味卻好聞。
她的心跳的有點快。
桑舟等了會兒,見少女始終沉默,知道自己是無功而返,那種煩躁感又來了,剛想去那打火機點根煙——
“謝謝……”輕柔又細的聲音,像是小爪子在心底勾人的撓了一下,她還聽到餘點語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