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要等我
第70章“你要等我。”
三天後,時舟按照約定好的時間來到研究所。
裴自衍将他迎進上次的那個辦公室,依舊是遞了杯現泡的白茶:“你還是想要找回記憶嗎?”
對方并不知道他已經恢複了大部分的記憶,時舟順從的點了頭:“是的。”
他試探道:“你之前就用過這個儀器嗎?”
裴自衍神态自若:“當然用過,也是需要經過很多次實驗的。”
時舟冷不丁問道:“那你實驗之前,都經過對方的同意嗎?”
裴自衍聽到這話,神情頓了頓,笑而不答:“怎麽突然問這個,你不信任我嗎?”
時舟早就不覺得對方的笑容溫和了,他脊背發冷,面上不顯:“怎麽會,我就是因為信任你才來找你的。”
裴自衍打量了對方一番,并沒有發現什麽異樣的感覺。
他走過去打開辦公室的裏間,站在儀器和躺椅的旁邊,朝時舟輕聲道:“準備好了就開始吧。”
時舟點了點頭,突然道:“我的手機剛才落在外面了,你能跟我一起去拿嗎?”
裴自衍跟在時舟後面出了辦公室,對方身形一閃,有幾雙手越過時舟強行将他制住。
裴自衍看着身邊突然多出來的幾個保镖,錯愕道:“舟舟,你這是要做什麽?”
時舟看向從走廊過來的路游原,他身後跟着一個精神矍铄的老人,那人正是陳未河。
裴自衍看着朝自己走過來的幾人,終于知道自己被算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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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沉了沉,面色陰郁:“老師,你們為什麽會在這裏?”
時舟看着對方輕聲道:“借用一下研究所和儀器而已,你不會介意吧。”
畢竟這個研究所,本來也不是屬于他的。
裴自衍眼中有着不甘,卻根本掙脫不開所有人的桎梏,他眼睜睜看着路游原将時舟從自己身邊拉了過去,跟他泾渭分明的站在了對立面。
陳未河似乎看裴自衍一眼都覺得心煩。
他本來想着遠離帝都,結果正好好的就被路游原挾持了回來,在看到時舟後,又明白了什麽。
好好的得意門生變成了膽大包天的瘋子,他還得幫忙擦屁股。
陳未河一個字都不想跟對方說,直接黑着臉進了辦公室。
時舟原本看着那個慘白的裏間還有些抗拒,不過路游原也跟着一并進來,他才努力松懈下來。
陳未河在調試機器,路游原看着地上交纏的線,皺眉道:“這個不會有風險嗎?”
對方頭也不擡:“跟大腦有關的研究,就沒有一個沒風險的。”
路游原面色變得嚴峻。
陳未河察覺到了什麽,擡頭道:“這個研究是我主理的,我比裴自衍更有經驗,按理說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是也說不好......”
時舟怕陳未河說出什麽危險的下場來,連忙打斷道:“沒事,不用擔心。”
就算不找回記憶,他也會一直被頭疼折磨。
不敢告訴路游原那件事,時舟握了握對方的手,躺在那張床上,努力彎起眉眼:“等我睡一覺起來就什麽都想起來了。”
路游原眼底有化不開的凝重,覺得對方好像瞞了自己什麽。
但陳未河動作麻利,貼片已經放在了時舟的太陽穴上,再要阻止已經晚了。
對方在屏幕上按了幾個鍵,将數據調到一年之前,時舟閉上眼,任由儀器連接自己的大腦,然後昏睡過去。
陳未河剛開始還沒覺得棘手。
過了一會兒,被裴自衍抹除的那串數據并沒有預料之中的出現,他面色變得嚴峻起來。
與此同時,床上的人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指甲死死扣進掌心,眉心緊緊的蹙起。
看起來像有難以忍受的痛苦。
路游原盯着連接着儀器的時舟,不敢挪開視線:“他怎麽了?”
“裴自衍用的手段太極端,找回記憶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時舟腦電波波動很大,有點失控,那段記憶應該非常難熬......”
陳未河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要是再這樣下去,恐怕......”
路游原心中猛地一緊,如墜深淵,聲音發沉:“恐怕什麽?”
陳未河閉了閉眼:“恐怕記憶找回來以後,人也兇多吉少。”
路游原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恐懼,他看向時舟,僵立在那一隅之地。
“還有一個辦法。”陳未河低低道,“這裏還有臺儀器,把這兩臺儀器連接,就相當于人和人的記憶連接在一起,如果有可以信任的人進去讓他穩定下來,說不定還有一絲希望,但是......”
“我來。”路游原一絲遲疑都無。
他早就沒了冷靜和自持,只剩下孤注一擲。
時舟是他生命中僅有的一道光,路游原不敢設想最壞的後果。
陳未河連忙補充道:“但是只有百分之零點幾的概率能成功!人腦太過精密,稍有不慎兩個人全都活不了......”
怎麽想都全是死路。
路游原恍若未聞,拿起另一個冰涼的金屬貼片就要給自己連接。
陳未河看得心驚膽戰,他奪過貼片自己幫人調試,狠狠揉了揉眉心罵:“我這是造了什麽孽!一個兩個都是瘋子。”
連接記憶之後,兩張床上的人都陷入了昏迷狀态。
時舟壓根不知道現實發生了什麽,他正在記憶裏重複那些曾經經歷的事。
從老城區離開,時舟被警察帶回到那群自稱父母的人身邊,輾轉幾次又進了醫院。
在跟那些人反複強調自己真的不認識他們後,時舟忍不住了。
他還是想離開這裏,盡快回去找路游原。
但他還在醫院接受治療,醫生說他腦子裏還有瘀血,所以眼睛還是失明狀态。
時舟覺得自己除了看不見之外,別的地方都挺健康,不像是車禍嚴重需要住院的樣子。
沒想到又來了一個叫裴自衍的人,他所謂的“父母”對那人十分信任,同意将治療權交到對方的手上。
他們眉頭緊蹙,語調擔憂:“這孩子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總是說些胡話,還說不認識我們,鬧着要走......”
裴自衍安慰道:“沒事,交給我。”
沒過幾天,時舟就被從醫院轉移到了一個研究所。
裴自衍要求治療的時候不能有外人在場,自己全權負責,時舟感覺自己被放在一個狹窄的病床上,旁邊還有一堆醫療器材運作的聲音。
對方聲音聽起來很溫和,讓人如沐春風:“你還記得我嗎?我是裴自衍。”
時舟老實回道:“不記得,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對方沉默片刻,緊接着又問了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時舟根本聽不懂,也無法回答,他懇求對方:“能不能讓我離開這裏,還有人在等我回去。”
對方像是有些疑惑:“你不是沒有記憶了嗎,怎麽還會記得其他人?”
時舟覺得自己已經說倦了:“我有記憶的,只不過我真的不認識你們。”
想到路游原,時舟又按捺不住道:“你幫幫我吧,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我真的要回去了,他肯定很着急。”
裴自衍不動聲色的問:“你很在意他?他是什麽人?”
對方臉上有了些神采:“雖然我們只待了兩周的時間,但他是很重要的人!我想回去繼續跟他一起生活。”
聽了這個回答,裴自衍默然良久。
下一刻,時舟的頭就被連上了兩個冰涼的金屬貼片。
他正惶惑不安,裴自衍看着儀器,聲音已經沒有了溫度:“記憶修改,開始。”
十幾天過去,時舟已經被那臺儀器折磨的不成樣子。
他吃喝都有人專門來喂,但根本喂不進去多少,只能靠流食和輸營養液。
額頭上的冷汗出了幹,幹了出,大腦像被吊在粗粝的麻繩上讓人用小刀緩緩切割成一片一片,痛意來得反反複複,并且一次比一次劇烈。
裴自衍每天都會來檢查很多遍對方的記憶,可是沒有一次數據是成功的。
不論連接儀器多少次,時舟都能硬生生的扛過來,他死死護着自己的記憶,不許任何人染指。
靠着那一絲希望,每次都幾乎疼暈過去,但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永遠都是:“什麽時候放我走?我要回去。”
裴自衍剛開始還有耐心,後來漸漸對自己和那臺儀器都産生了懷疑。
他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狠下心來把系統從修改設置成了抹除。
但無論将功率調到多高,時舟依然死死守着那段記憶不肯放棄。
最後一次加大止痛藥的劑量,裴自衍眼底難得帶上了些焦躁,勉強壓下去,問道:“如果放你走了,你要去哪?”
時舟聲音幾乎破碎的不成句子:“我要......去找他。”
裴自衍又問:“他是誰?”
時舟張了張幹裂的唇,嘗出了一絲鐵鏽的味道,他的下唇已經被自己咬破出血,但那點疼痛已經算不上什麽。
見對方沒有回答,裴自衍循循善誘:“他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告訴我,我幫你去找。”
時舟精神恍惚,有些聽不清對方說話的聲音。
裴自衍低頭在他耳邊又重複了一遍,時舟費力的偏過頭去。
明明什麽也看不見,他卻執着的望向那堵沒有窗戶的白牆,仿佛那裏就站着他想見到的那個人。
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有時候咬着牙拼盡全力走了很長的路,有時候又可能脆弱地一句話就淚流滿面。
時舟像快要噎死的人蜷起身體,麻木的眼睛裏緩緩地,緩緩地流出淚來,一顆、兩顆......
這麽多天承受着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止痛藥和麻醉劑并不奏效。
每每痛得渾身痙攣,堅強如時舟都數次想到用死來了結這種痛苦。
裴自衍怕他出事,将他的手腳用束縛帶捆起來,每一次來都會把儀器的檔位調高。
他的疼痛也随着日日更新,日日升級。
被禁锢在這張狹窄的病床上這麽久時舟都沒有哭,手腳被磨出道道血痕沒有哭,吃什麽都吐瘦得形銷骨立也沒有哭,被鑽心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也沒有哭......
唯獨聽到裴自衍的這句話後,眼淚怎麽都止不住。
巨大的悲傷和劇烈的酸楚充斥鼻腔,時舟無聲哽咽,身體在寬大的病號服下不住顫抖,眼淚順着臉側蜿蜒而下,重重的砸在地上。
他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對方長什麽樣。
耳邊吹過的風已經去了地球另一邊,砸在他們頭上的雪已經回了天上。
這個世界也不會為他們存檔。
如果連自己都忘了,那麽經年之後誰還能證明他們曾經相遇過?
再次聽見頭頂的儀器“嘀”地一聲響起,時舟咬住已然鮮血淋漓的下唇,感覺意識正在逐漸渙散。
他想,就這麽死了也好,起碼到最後也沒有屈服。
記憶因為珍貴的人才變成了同樣珍貴的東西,是恩典、是希望、是愛的起承轉合......人如果失去了記憶,就成了一塊茍延殘喘的白板。
就算這副軀殼化為腐朽,他也要為記憶而活,帶着記憶而死。
時舟想要放任自己進入永久的長眠,下一秒,他耳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不要睡。”
那個嗓音向來低低沉沉,現下語調微顫,多了幾分被人死死攥住胸口的心疼。
時舟迷迷糊糊還在想,原來人臨死之前也會出現幻覺。
他好像聽到路游原在對自己說話。
時舟心中盛滿了苦澀,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下意識搖了搖頭,仍是不肯忘記。
他喃喃道:“不可以......忘了你。”
“沒關系。”路游原的聲音再次響起。
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拂過時舟的眼睛,“我還記得,我不會忘。”
他跨越時間的經緯,通過連接的記憶繩索,只為了将時舟從深淵中拉了出來。
路游原在現實中連接着另一臺儀器。
此時此刻,他能完全感受時舟所承受的所有痛苦。
“記憶永遠不會被外力消除,只是暫時被封存在了心裏。”
頂着被撕裂的痛,冒着被毀滅的風險,路游原沒有一絲一毫懼意,甚至還讓自己的聲音在對方的頭腦裏更加清晰:“別怕......”
時舟費力睜開紅腫的雙眼。
對方虛無缥缈的聲音奇異地帶上電流般沙沙的回響,在他唇角留下一個溫柔冰涼的吻。
“我會去找你,你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