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合體

萬筠帶着眠龍的修士趕到浮淩山時,浮淩山大大小小的門派,在邱纏心的魔物攻擊下幾乎都毀于一旦。整個浮淩山,只有重虛宮逃過了一劫。

看着滿目瘡痍的浮淩山,萬筠一陣長久的沉默。

若非他的二弟子秦鳳安,浮淩山也不會遭此大劫,而若非他的一念之仁,沒有當即誅殺入了魔的秦鳳安,導致他逃進血獄魔池,以身飼魔放出了邱纏心,解開魔池禁制,今日之劫也不會發生。

邱纏心與眠龍山本有舊仇,被鎮于血獄魔池數千年,早已恨透了眠龍山的所有修士,這次攜怨歸來大開殺戒,本要從浮淩山一路殺到眠龍,将整個眠龍山脈屠個幹淨後再占為已有,不想在重虛宮內吃了大虧,重新被封印。

就連萬筠也無法預料,如果邱纏心未在重虛宮被鎮,那整個眠龍山脈還有多少的門派要遭其毒手,又有多少的修士要殒身于此,甚至于就連他這個脈尊,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如此一想,萬筠自覺愧對整個浮淩山的修士,故親自帶着衆弟子将浮淩山剩餘的魔物收盡後,又因秦鳳安的罪過禍起自己的大弟子,他便将自己的大弟子押到青霄峰下,親手廢去他的修為,逐出山門,再将自己唯一女弟子的魂魄放歸輪回,從此斬斷這段孽緣。

除此之外,他還允諾江止,此後百年,将會以眠龍之力,助江止重建重虛宮。

有了眠龍脈尊的助力,不必百年,重虛宮必能更勝從前。

這算因禍得福,然而,重虛宮上下無一人為此高興。

————

所有的彌補,必定出于更加深重的傷害。

這一役,重虛宮折損了無數修士。與江止齊名的南山覺不在了,寧霞峰也折損了半個峰的修士,常織織與她的父親、師兄弟一起,埋骨青川,青尋峰峰主陸徉帶着弟子,戰死青霄峰上……除了這些叫得上名號的修士,還有無數普普通通的弟子,都命喪魔物之口。

掌門江止重傷難愈,五個同門,宋詣斷臂,程嘉月盲眼,夏淮碎丹,螢雪亦傷重,而最後那一位……殒身十方古陣。

血雲消散,天顏重現,虞南棠卻就此凝固于十方古陣上,青光籠白發,與萬川同眠。

三十年前,她救過同門。

三十年後,她救下整個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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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重虛宮的修士,都欠她三十年的光陰與一條命,然而這些愧疚,再無彌補的機會。

虞南棠葬下那日,重虛宮下起細密春雨。

又是一年春天至,萬物複蘇,草木沐雨而長,最是生機勃發的季節,重虛宮的修士,在青霄峰前目送虞南棠與所有殒身的同門。

丙班弟子,泣不成聲。

雲川不再,這世間,再無虞南棠。

————

春雨下了一場又一場,到處都彌漫着濕泥土與草木的氣息。

劫後餘生的重虛宮比以前要來得靜谧,嶙峋山石在夜色中顯得猙獰,簌簌作響的草木總讓人産生杯弓蛇影的幻覺,生怕哪裏又鑽出幾個魔物來,也生恐那被封印在青霄峰前的邱纏心破印而出,可怕的災劫卷土重來,盡管那裏已經被萬筠添加了數重符印,也依舊擋不住已經刻入骨髓悲痛與恐懼。

風刮得有些狠,樹木的搖曳的影子張牙舞爪似般吓人,掘土的聲音夾在這風雨聲裏,便顯得更加怵人,仿佛有什麽要從土裏出來。

這裏是重虛宮東面的花海,原本正在修建浮雲臺舉辦試煉的地方,是江止為南棠挑的埋骨地。這兒一到春天百花齊放,萬頃花海錦繡滿眼,最是美麗動人,南棠又喜熱鬧,所以葬在這裏的最高處,待到來年重辦試煉,她便能看重虛宮修士們的鬥法了。

然而昨日剛葬下的人,今天夜裏,就有人偷偷摸摸地過來掘墳了。

“師父啊師父,我長這麽大,就沒做過挖墳偷屍的事!”掘墳的人穿着鬥篷舉着鏟子,一下一下地鏟土,一邊鏟一邊叨叨,“您老人家倒好,說走就走,去下頭陪師娘逍遙快活,難為你徒弟我,在這裏做這事……您老人家最好說的是真話,要是讓我白忙活一場,我就把你給師娘種的花都拔了……”

她說話間頓了頓,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覺得不好,又改口:“算了,花還是給我師娘留着,我就不給你祭酒了,到時你可別來托夢……”

她自說自話着,手裏動作也不敢太大,生恐有人發現自己在這掘墳。

掘的還是虞師叔的墳。

忙活了半天,她終于聽到自己的鐵鏟“噔”一聲撞到木棺。

————

花海旁的樹林裏,白罴藏身于樹影間,趴在地上一邊舔舐着腹上的傷口一邊遙遙望向正在花海中掘墳的人。袖珍的小少年就坐在他的肩頭,歪着頭不解望着遠處。

白罴的肉身已死,但他還在,還能繼續附身白罴直到這具肉身潰敗腐爛徹底。

南棠死了,螢雪還沒回過神來抓他,這給了他一線喘息的機會。在重虛宮裏東躲西藏了多日,昨日南棠入土,他今夜過來與她道別。

很難說清楚南棠的死在他心中産生的影響,雖然相處時間并不長,但他在玉昆仙界被禁锢了太久,從螢雪手中脫逃之後就遇到南棠,二人已經歷幾次生死搏殺,早就生出幾分非同尋常的友情。

南棠是個很好的夥伴,她溫柔聰明,善良又不失手段,若在戰場之上,應該是個可以放心托付後背的戰友,也是他在最寂寞無助時的唯一安慰,他以為就算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也能與她走完她人生最後這段路,陪她看遍山川大海,陪她漸漸變老直至壽元終盡……打算離開重虛宮的那日,兩人都有無數的想像,卻始終沒能想到,他們的離別,竟來得如此突然。

不過一夕而已,她甚至連一句話都沒留給他,除了那隔着人群送來的目光,仿佛藏着無數想說卻始終未能對他說出的話。

那一刻,他是痛的。

這樣的痛,他并不陌生,他曾經失去過親人,失去過戰友,失去過摯友,毫無疑問每一次失去都是痛苦,然而這一次,卻似乎有些不同。

也許是因為失去了一個難得的朋友,又或者是因為失去了唯一的安慰,于是在這漫長而陰森的暗夜裏,他仍只能一個人舔舐傷口,沒人再給他溫暖的擁抱,也沒人會躺在他的肚皮上,笑吟吟地自說自話,填滿所有寂寞的時光。

以至于這份痛變得纏長,并且帶着思念,像一分而二的藕,絲依舊連着,念念不忘。

即使他知道自己最好在螢雪回神之前趕緊離開,逃得越遠越好,他也還是冒險留在重虛宮,并且到了這裏,只為一個她也許根本無法感知的道別。

然而,他卻看到嫣華掘開南棠的墳,把她從棺木裏抱了出來。

他正盯着嫣華的動作,忽然間,空氣裏傳來熟悉的氣息,一只血蝶冒雨輕飄飄地飛到附近,緩慢地打着圈。

危機忽降。

螢雪找來了?!

————

嫣華小心翼翼地将南棠從棺木中抱出,放在早已鋪在旁邊的一塊幹淨的絹布上,嫣華又在她屍身四周加了個防水咒,這才回身要把她的墳墓恢複原樣。

這幾天來這裏祭拜南棠的人不少,為免被人發現,嫣華處理得非常細致,先在棺木裏放了尊有南棠氣的傀儡符人做替身,再按原樣将土填上,又施法讓浮在半空的草皮落下,蓋在土上。

天衣無縫。

她撐着鐵鏟看了眼恢複原樣的墓穴,十分滿意——就算是掌門來了,也看不出什麽問題來。

身後,一股黑霧悄無聲息湧來,在她正得意之時,倏地從南棠唇瓣鑽進了南棠身體中,一道小小的人影也随之藏進南棠發間。

“好了,師叔,我帶你回山盡峰!”嫣華收起鐵鏟轉身,拍淨手上的土,望向南棠。

師叔的屍體,沒有什麽變化,大概是因為用了寶物的關系,她的模樣一點沒變,雪白的肌膚,蒼白的發,身上是幹淨的淺青長衫,人像睡着一般。

嫣華嘆口氣,道了聲:“希望師父說的是真的。”便蹲下身來用絹布卷起南棠,将人扛到肩上。

傳送符亮起,一人一屍轉眼消失在花海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花海中又有人再度踏入。

“又逃了……”螢雪蹲在白罴身邊,用手探了探。

白罴已死,他兄長的半魂已經不在了。

“哥哥,你也來送我師姐嗎?”螢雪望向不遠處南棠的埋骨地,緩緩坐到白罴身邊。

師姐應該不想看到他對付兄長。

“看在師姐的份上,今夜放你一馬。”他低聲道,“哥哥,師姐是個很溫柔的人……你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可她不在了,我很想她,也很想你……”

————

山盡峰的茅屋正後方,有一片青光氤氲的地方,那原本是南山覺的禁地,就連嫣華也是第一次踏入。

這裏面,有南山覺調制的禁土——以無數稀有的靈植、靈土、靈石、晶礦、獸丹等等調配的土壤,彙集了各種各樣的天材地寶,耗盡南山覺一大半的身家的土壤。

這片禁土與外面的土壤不一樣,土上浮着一層如同螢蟲般的微小光點,綻起淡淡青光,在夜色裏尤為醒目。土壤呈現半透明的晶粒狀,偶爾會有一兩道細光像閃電般竄過,濃郁的靈氣彌散在四周,被南山覺的禁制封在這裏面,一點都流不出去。

嫣華将南棠放下,把包着她的絹布打開,立刻驚訝地發現,南棠的皮膚上綻起了淡淡青芒。青芒似乎從她小腹處亮起的,正以一種奇怪的紋路向外蔓延,而浮在禁土的光點,緩慢地向她聚來。

嫣華怔了半天,想起師父臨終叮囑,越來越覺得他說得應該沒錯,便不再遲疑,三下五去二把禁土刨開一個大坑,然後又對着南棠的肉身遲疑起來。

要不要把師叔的衣服脫了?這樣她就能完全接觸到禁土了,會不會更有利于吸納禁土中的養分?

她只遲疑片刻,便對着師叔雙手合十:“師叔,得罪了。”

雖然有些不敬,但為了師叔着想,她還是……把師叔脫光再埋吧。

如此想着,嫣華飛快褪去南棠的衣服,将她整個人平放到坑裏,再把禁土填上。

用鏟子拍平填滿的土,她站在一旁又抹把汗。

能做的事,她都做了,餘下之事,只能交給時間。

任朝來暮去,日沉月升,星移鬥轉……時光一點一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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