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夜燭

南棠睡了這輩子最深最沉的一覺,沒有意識沒有感知,不知外界風雨幾何。時間于她而言仿佛只過了閉眼再睜眼那麽短暫,意識歸籠那一刻,她被驚醒。

記憶依舊停留在十方古陣之下,秦鳳安化魔歸來,魔物侵襲重虛宮,她開啓十方古陣召喚出十方山神對抗群魔,自己卻被邱纏心一箭穿心,從半空落下。

她只記得自己閉眸之時,依稀看到螢雪血紅的眼,江止的淚與無數熟稔的臉龐,以及倒在不遠處阿淵的目光……

後來呢?

後來如何了?

她是活着還是死了?重虛宮又如何了?阿淵有沒被螢雪抓回?魔物被收拾幹盡沒有?

無數的問題瞬間彌漫腦海,南棠倏地睜眼,可入目卻是個陌生的地方。

空曠,靜谧,沒有邊界,觸目所及從天到地皆是淺青,沒有日月山石,茫茫一片沒有盡頭。南棠起身走了兩步,身體很輕盈,明明踩着淺青的地,卻又似飛在半空一般。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她是被困在哪個秘境空間中了?

南棠不解,又朝前走了數步停下——不論她往哪兒走,四周的景象都沒分毫改變。沒有出路,沒有方向。

她從未遇過這樣的情況,一時間竟束手無策,正站在原地琢磨,忽然間耳畔響起一聲嘆息。

嘆息從她身後傳來,低沉,像霧一樣,仿佛在說:“你總算醒了!”

這裏還有其他人?

她猛地轉過身,卻只看到身後依舊是茫茫青色。

“這是什麽地方?閣下何人?為何将我困在此地?”她揚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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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你困在此地?”那聲嘆息換成質問,半嘲半無奈,“分明是你将我困在此地數十年……”

南棠滿頭霧水,只聽那聲音繼續道:“這裏是你的神識虛空。”

神識虛空?

南棠更加無法理解:“神識虛空乃是元嬰期境界的修士所結之物,我一個結丹未果,徘徊築基的修士,如何能有神識虛空?”

所謂神識,指的便是一個人的精神之力。築基期的修士,只有最淺弱的神識,僅能用以查閱功法玉簡亦或感知四周環境而已,到了結丹期,才能讓神識徹底離體,身在一地感知更廣闊的地域,而直到結嬰,領悟力高的修士,才有打開神識虛空的可能。

神識虛空,就是憑借修士個人神識所結空間,在這個空間內,所有一切由修士主導,換言之。修士的神識越強大,神識虛空也就越加強大,可以聽憑修士幻化出各種模樣,謂之元神之境。

這個神識虛空還空空蕩蕩,只是個初成的虛空。

也難怪南棠不解,她并沒有到達這個境界。

“我要是知道原因就不會被你困在這裏了,築基境界便有神識虛空,我也很好奇。”那個聲音又響起,聽起來越發無奈了,“想來是句芒春種的力量吧。”

南棠聞言大感詫異:“你怎麽知道句芒春種?你到底是何人?這裏既然是我的神識虛空,為何我看不到你?”

那個聲音低低笑起,道:“我知道的可多了,你不打算出來與我聊聊嗎?”

南棠蹙蹙眉,看着四周茫茫淺青,道:“出去?”

“這是你的神識虛空,對你的元神有保護屏障,我靠近不了你。”

“那我要如何做才能見到你?”南棠問道。

“你是這個神識虛空的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這裏,只是因為剛剛轉醒還不了解而已。現在你只需靜心凝神與你的神識虛空相融,就可以輕而易舉辦到。”外頭的聲音道。

南棠點了點,盤膝坐下,正要凝神入定,忽然又擡頭警覺道:“這裏既然是我的神識虛空,你為何會出現在此?”

莫非,奪舍?

一個修士的元神進入另一個修士的元神,除了奪舍之外,她想不出別的原因來。

“虞南棠,你要是害怕我奪舍,就躲裏面一輩子好了。放心,我肯定不進去。”那聲音又氣又好笑道。

他要真想奪舍,能等這麽多年時間?

聽他叫出自己名字,又見他一下子就猜中她的想法,南棠心裏泛起奇怪的感覺——這個聲音的主人,為何有種熟悉的感覺。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哪能知道你在想什麽?”南棠覺得自己的懷疑很合理,但那個聲音卻不再響起。

他好像因為她的懷疑生氣了。

南棠斟酌片刻,決定按他說的試試,她肯定是要弄清楚現在的狀況才能想辦法走出這裏。

凝神靜氣盤膝而坐,南棠嘗試将感知融入四周這片茫茫天地,而很快的,她便覺周身觸覺全部改變,四周再不是一片淺清。

神識漸漸離體,她不必睜眼,竟也能看到外界。

自己被埋在一片五顏六色的晶土之間,腹部處的句芒青種圖騰清晰可見,圖騰向外蔓延,無數青色符紋蔓延全身,讓她看起來像被青光包裹一般,而晶土裏不斷有五色光芒游向她的身體,被吸入皮膚,向着丹田處彙去……

她吃了一驚,神識再往上浮,很快就看到了熟悉的場景。

山盡峰,南山師兄的禁土之地?她被人埋在禁土裏?

嫣華正坐在旁邊的石墩上,拿着顆靈果喂銜寶,兩人在說話,但南棠聽不到,只能看到他們嘴皮子不停動着。

再往上一點,她能看到整個山盡峰的景像。這裏還和她記憶裏一般無二,茅屋沒有任何變化,旁邊小園內靈植茂盛,花開滿園,但南山師兄的身影卻不在其中了。

她還想再看得更遠一些,可突然間,一股力量将她扯回。

南棠跌回神識虛空,覺得眼前一片缭亂,頭有些刺疼。

“才剛領悟神識虛空,你不要用力過猛。”外頭那聲音又起,顯而易見的不悅。

南棠感覺他大約是在教自己如何使用神識虛空,便沒回嘴,默默運轉凝神靜心的功法,費了些功夫才将這陣不适感平複下來。

他說他在她的神識虛空之內,可他們之間好像隔了層屏障,她想要見到他。

心随意動,這次她的念頭剛剛浮起,四周淺青的天地忽然間慢慢化作透明的煙霧,重重煙霧之間,有一道人影若隐若現。

南棠睜眼起身,凝眸望去,這淡青的煙霧漸漸散開,四周豁然開朗,竟是片風景秀麗的仙境,遠山巍峨,近林如畫,飛瀑流泉,仙禽靈獸随處可見,無數奇花異草随處可見——這是她随江止去五蓮峰的路上暢想過的畫面。

那時她想的是,如果她将來擁有自己的門派,就要修建成這般模樣,不想竟化成她的神識虛空。

泉邊伫立着一個人,看身形應該是個男人,着一襲玄青廣袖長袍,正低頭緩緩撫着身邊一只靈鹿的腦袋,可待南棠再仔細看去時,才發現這個男人面容模糊,只能看清些輪廓,像洇在水裏的墨汁幻化成而的人形。

他是誰?

察覺到南棠的動靜,男人擡頭望來。

只一眼,他微微一震,旋即将身子轉開。

“虞南棠……元神之軀乃是赤體,你……給自己化身衣裳。”

“……”南棠萬沒想到見面聽到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她垂頭一看,這才驚覺——

她身上未!着!寸!縷!

只有過膝的鴉青長發披洩如瀑,垂覆而落勉強遮擋。

曼妙玲珑的曲線,在發縫間時隐時現,叫對面那人不敢多看。

南棠大窘,念頭如電光般疾過,一件月白薄衫随即裹到身上,她才稍稍平靜,可忽然間又拈起一縷自己的長發——黑的?

剛才她神識浮出之時看到自己的肉身,長發确實轉黑,容顏亦有改變,還有她胸口的穿心之傷,也不見了。

“不必懷疑,句芒春種受南山覺禁土內靈氣滋養,已經修複你所受之傷,包括你築基期衰老的肉身。”男人再度轉身,一邊向她踱來,一邊慢慢道。

南棠越覺詫異,句芒春種本就是秘密,他竟還知道南山覺的禁土?

這人到底是誰?

“還想不出我是何人?我跟你出生入死過幾番,替你擋過化神一箭,再怎麽也算是過命之交,又被你關在這裏十數年,你這沒良心的可不該忘了我。”他走到她面前,垂眸道。

說來也是悲催,當日他在花海與她道別,不想螢雪追來,他情急之下進入她的體內,本想借她屍身躲過螢雪追蹤,再看看嫣華刨出她的屍體到底所為何事,卻不知南棠不死之身并未死去,只是沉睡而已,他魂神入活體,結果被困在她的神識虛空中不得出,随後又與她莫名其妙被嫣華埋入禁土。

螢雪是肯定找不到他了,安全是無比安全,但他出也出不去,只能等她醒來。

一等就是十數年,他親眼看着她的神識虛空一點點改變,一點點擴大。

“你……是阿淵?”南棠震驚非常。

從未想過,那個藏身獸體整天膩在她身邊的黑霧,竟然是個男人?!

但他為何能開口了?

“魂神對魂神,我們之間當然可以對話。”

他看出她的疑惑,主動解釋道。他們不止可以對話,她還能看見他的半魂之體。

南棠擡眼,只看到半透明的煙灰色人形影子,像水墨畫的人物,衣袍都似墨煙黑焰般向外不斷洇散,眉目唇鼻只有輪廓,屬于男人的淩厲線條倒很清晰……

然而,他的輪廓莫名有些眼熟,南棠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未等她問出口,他的聲音又起。

“淵是我的字,我名夜燭。‘長淵夜燭,孤峰螢雪’的夜燭。”

長淵夜燭,孤峰螢雪。

這句話,南棠好像在哪裏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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