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魂傷
月枭的突然出現,讓不遠處的陳拾等人停下攻擊,均面面相觑滿腹驚疑,不敢妄動,月枭卻未理睬他們,只與南棠說話。
這般态度,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二人關系匪淺,月枭待她有幾分另眼相看的意味。
站在月枭身後的修士一步上前,望着南棠道:“想必這位便是仙君口中的小友?”
南棠望向此人,此人面生,她從未見過。他長發高束眉目英武,身上有淡淡威壓流轉,境界約在元嬰中期以上,地位應該不低,但對她卻十分客氣,神色和悅,想必是因為月枭的關系。
他看出她的疑惑,未待月枭回答就先給她解惑:“本仙乃是柳門山山君于懷,與秋明莊掌門穆白鶴乃是摯交,不久前接到他小徒弟蕭寂傳音,得知白鶴之死與此地之事,特趕來助陣。”語畢又看月枭,“碰巧接到傳音之時,本仙正在拜會月枭仙君,他聽到南棠道友的名字,得知你身陷險境,便與本仙一同趕來。”
南棠恍然大悟,原來是蕭寂通風報信,她忙飛下骨龍,向月枭抱拳:“多謝仙君。”
月枭定定看着她,忽道:“看來本仙還是來晚一步,你受苦了。”
南棠想起什麽,擡手摸摸自己的臉,滿身裂傷還沒徹底恢複,她現在的模樣應該很可怖。
“于師伯。”蕭寂也從後方飛上來,飛在半空就要跪下。
于懷忙扶他:“蕭師侄不必多說,我與你師父摯交一場,沒想到他竟被惡修害得如此下場,此事我定會替你做主。”
蕭寂還是跪下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來。
對面站的雲臺山修士都慢慢飛了過來,不敢太靠近月枭,隔得數丈距離停下。月枭平素隐而不出,認識他本尊的人并不多,但恰好陳拾就是其中之一。前兩年他曾在悲雪城遇過月枭一次,親眼目睹其大發神通,境界與修為都叫人膽顫。
“不知月枭仙君莅臨,雲臺諸修有失遠迎。”陳拾帶着衆修一邊恭敬行禮,一邊打量遠空的修士,在心中暗道不好。
來的除月枭之外,還有穆白鶴的好友于懷,以及一衆柳門山修士,看這情況,他們是專程趕來給玄昊山助陣。
月枭仍未理睬陳拾,反而回答起于懷最早那個問題。
“她是本仙的小友,也是銀沙集的貴客。”月枭聲音不大,卻響在每個人耳邊,仿佛在警告陳拾等人一般,後似又無奈道,“小友若想進此秘境,早該說予本仙知曉,本仙可以親自帶你前來,何必費這功夫冒險進來。”
銀沙集地位超然,附近幾座山頭但凡有風吹草動,都有人早早呈禀于他,這個秘境亦不例外,兩山的修也曾前來請他出山,他沒有興趣才不加過問。
然而因他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陳拾等幾人臉色皆變,目光也愈發複雜。原以為這女修只是個普通散修,誰曾想對方大有來頭,竟能令月枭親自出面趕來相救。銀沙集平時雖然不參與各山間的紛争,月枭也不理俗務,但幾座山的修士都知道,寧得罪一座山的修士,也別得罪月枭一個人。
“小事而已,怎好勞煩仙君。”眼見四周望來的目光已經不大對勁,南棠只好笑笑,很快轉移話題,“還請月枭仙君和于仙君速速帶人趕往前方,兩山修士已經混戰鬥法,玄昊山危急。”
“兩山之争,本仙不管,本仙只是來找你的。”月枭淡道。
“玄昊山之事,有我。”于懷冷冷看了眼陳拾,一聲令下,身後修士掠出,他方又道,“我兄弟之死,今日你們雲臺山必需給個交代!”
密密麻麻的修士掠過天際,朝着前方疾飛。
有柳門山的修士加入戰局,雲臺山恐怕很難在這趟秘境之争中讨到好處,幾聲嘯音自遠處傳來,雲臺山的山君已有不少折回。南棠望去,原本跟在這些修士身後的喬雲庭也早早失了蹤影,怕是見大勢不妙,已經悄然離去,只有陳拾狠狠望來。
到手的鴨子就這麽飛了,叫他如何甘心?
“滾!”月枭一甩衣袖,一陣罡氣湧出,沖向陳拾。
陳拾被震得退後數步,含恨在胸卻也不敢造次,轉身飛離。
前方嘯音急響,無數虹光綻起,映在天宇不斷變化,滾滾塵煙自山林之間浮起,木折石裂的摧山之音隆隆作響,天地似要被撕裂,秘境劇顫,山火肆虐……南棠忽覺胸口一陣悶痛。
“南棠小友?”月枭詫異地看着她,“為何落淚?”
南棠一抹臉頰,才發現自己眼中滾出淚來。
為何?她也不知為何,只是看到天地被毀,山塌林毀,便覺難過,四野草木簌簌,似在哭泣,痛苦與悲傷從四野八荒湧來,沖入她心中。
她感覺到的,是天地之殇。
眼淚越湧越多,無法扼制,她也無從解釋,只能尴尬地不斷抹臉。月枭靜靜看了片刻,伸手撫向她眼眸拭淚,溫柔道:“莫哭……”
只是他的指尖還未觸及她的眼,一聲龍吟響過,骨龍忽然飛來,以龍頭頂起南棠,在二人猝不及防之時便分開了兩個人,馱着南棠沖向裂隙,眨眼前就飛進出口。
缇煙和嫣華二人被留在後面,尴尬地望着月枭。
嫣華讪笑兩聲,替師叔找補:“那條龍……氣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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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性大的那位,站在遙遠仙域的浮舟船舷上,遠眺無垠蒼穹,隔着漫漫星域伸出手,試圖拂拭那串無法觸及的淚水。
身後跟着的一衆修士均不解地看着他——最近仙尊莫名其妙的舉動太多,難不成是在修煉什麽新的功法?
許久,夜燭長嘆一聲,惱火地收回手,轉身。
又叫那條魚占了好機會,生生把南棠的目光給吸引走,委實可恨。
論容貌,論境界,論地位……那條魚有的,他也都有,甚至更強。神兵天降般的救星,他也能做到,可偏偏隔着星河瀚海,他的一切都被無情碾壓。
生氣,想起來就讓人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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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龍呼嘯沖出裂隙,向上空疾掠。駐守在絕蹤崖上的修士感受到一股狂風從崖底沖上來,他們也不知出了何事,紛紛戒備地望去,只看到一只黑龍從崖底竄出,盤旋在了天際。
“龍……”修士們傻眼。
南棠的鬓發都被風吹得向兩鬓豎起,她握着龍角,無奈道:“你生氣?”
回答她的只有一聲低低龍吟,與一個緩緩在龍頭上浮起的人影。
“夜燭?”南棠看着這個人影微蹙眉頭。
這是附在龍骨上的夜燭魂體,借着最後一點龍威與南棠先前的生氣,自龍頭聚成人形站起,與她
相向而立。他緩緩伸出手,以指背溫柔撫過她的臉頰。冰涼的觸感讓南棠一驚,這是實打實的觸碰,夜燭是魂體,怎會凝出實體?
“夜燭!”南棠又驚又喜地反握他的手,卻依然穿透了他的手。
還是抓不住。
墨霧般的人影久久不散,就這般站在她對面。
“我沒事,不難受了。”南棠看出他想說的話,主動答道。她臉上的淚早就被吹幹,胸口的悶痛與突如其來的悲傷随着離開秘境而一并消失,“應該是句芒春種引發的感悟。”
和三十年前她開啓十方古陣時的情況有點像,她所感受到的應該是肆虐戰火下天地萬靈的悲傷,只不過差別在于,三十年前她需通過十方古陣才能感觸,而如今則可以直接感受。
她話音剛落,懸崖之下又沖上來幾道人影,月枭也跟着離開秘境飛到懸崖上。
“小友,你身上的傷不輕,需要盡快閉關療傷。不如随我回銀月灣,我助你療傷。”月枭看着她一身上下的傷口,溫聲道。
見他對她先前不禮貌的離開沒有絲毫氣惱,南棠有些不好意思:“多謝仙君關心,這傷不礙事,可以自行恢複。今日已經勞煩仙君趕來救命,不敢再耽誤仙君。”
“你有所不知,你身上所受之傷并非普通外傷,若我沒有料錯,乃出自西羅境的冥電。這是喬雲庭的絕學,此電不僅可裂體,亦可傷魂,即便肉體上的傷口愈合,冥電仍會留在魂神之上折磨不歇。”月枭仔細解釋,又道,“你也不必覺得欠我人情,你是能救我母親性命之人,無論如何,我都會保住你性命無虞。”
南棠又道聲謝。除了最初被李瑞松打傷時,她元神與肉身俱痛外,後來并沒覺得痛苦,想來句芒春種的強大恢複力不僅修複她的肉身,亦能保護她的魂神。思及此,她不想麻煩月枭,剛要拒絕,卻忽然又想起一事來。
她的傷并非來自喬雲庭,而是來自李瑞松,不過冥電乃是喬雲庭的絕學,李瑞松是他的徒弟,使出冥電不奇怪,真正被喬雲庭打傷的人,是夜燭。
徒弟的冥電已經厲害至此,喬雲庭的冥電則更加強大,她替夜燭吸引部分冥電時便感受過。這麽一想,她大驚。夜燭本就是半魂之體,對戰之中也不知吃了多少記冥電,再到後來喬雲庭又向衆修示警,以至他們被圍攻之時,雲臺山的修士使出的全是傷魂之術,夜燭咬牙硬扛了好些攻擊。
南棠臉色一變,瞬間改變主意。
“再者論,你身邊帶着這麽大的骨龍,未免惹人側目,恐怕……”
月枭見她不語,只道她還有顧忌,便又勸道,哪想一句話沒說完全,就聽南棠毫無猶豫的一聲——
“好,就去銀月灣,越快越好。”
也不知她為何改變心意,月枭一愣,反而骨龍狠狠甩了一下斷尾,以示心中不滿。
半空中一道虛門亮起,月枭掐訣施出傳送大陣,又做了個手勢:“請。”
南棠二話沒說,馭龍飛入虛門內。
“你在看什麽?”跟在後方的缇煙正要随南棠飛入虛門,卻見嫣華頻頻轉頭望向裂隙處,腳步有些猶豫。
嫣華搖了搖頭,抿唇不答。
缇煙看了眼裂隙處,道:“是在想蕭寂?”
蕭寂并沒跟着她們出來,而是随着于懷留在秘境內對陣雲臺山的修士。
“裏面那麽危險,也不知道他能否全身而退。算了,走吧。”嫣華沒有否認心裏擔憂,但也沒為蕭寂耽擱行程,話音一落便掠進虛門內。
漫長仙途,他們會遇到不計其數的人,有些人,注定只會在彼此生命中存在一個瞬間。
他們同生共死過,這個瞬間足夠燦爛,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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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門之後就是銀月灣細長柔軟的沙灘,南棠飛進門後就令骨龍降落沙灘上,她從龍頭跳下,手掌按在墨焰上,無需說半句話,骨龍身上所附的魂體就倏地一下徹底進了她體內。
月枭進來時,就只瞧見一副完整的龍骸靜靜躺在沙灘上,了無生息。他淡淡掃了一眼,并沒表現出任何詫異。
南棠惦記夜燭傷勢,也顧不上隐藏,橫豎骨龍的情況月枭早就看在眼中,以他的境界心中應該有數,她瞞與不瞞都沒兩樣。
“勞煩仙君替小修安排療傷之事。”她向月枭拱手道。
月枭點點頭,道:“我這就去準備,你們幾個先去秘海泉眼調息。”語畢他又召來兩個鲛人,吩咐道:“帶這幾位去秘海泉眼暫憩。”
南棠三人便随着兩個鲛人進了秘海泉眼。
兩個鲛人叮囑了幾句,将秘海泉眼留給三人,南棠二話不說在角落盤膝坐下,雙眸一閉,進了自己的神識虛空。
夜燭也在她的神識虛空中,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夜燭的魂體顏色變淡了,且總聚不成形,很勉強地保持着人形。
“為何要随月枭來銀月灣?區區冥電而已,你的句芒春種完全可以應付。你現在要做的是馬上閉關,剛才你與山川同悲乃是領悟,修士頓悟是境界或修為最好的精進機會,再加上你又剛與天羲鏡相融,禁靈陣初成,這是絕佳的閉關時機,我不明白,你到這裏浪費時間做什麽?”
夜燭的聲音響起,态度不算客氣,有些急躁。
“夜燭,你受傷了,對嗎?”
南棠只用一句話,就讓他冷靜下來。
夜燭一怔,她進銀月灣不是因為月枭的邀請?是因為他?
有點高興,又有點得意,還有些窘迫……夜燭倏地轉過身,仍然不悅,卻沒了先前的急躁:“小傷而已,我自己可以恢複,不需要那條魚幫我。”
南棠仿佛看到一個別扭逞強的男人氣鼓鼓的模樣,她想夜燭是個挺奇怪的人,他對修仙有着很深的見解,像個大能,她以為他應該是位沉穩內斂的強修,可很多時倏,她又覺得他沒那麽成熟,還保留着一絲少年真性情,相處起來十分有趣。
“你自己怎麽恢複?連身體都沒有。”南棠繞到他面前盯着他。
盡管只是道看不清模樣的墨煙,夜燭還是覺得南棠的目光好像看穿了自己,他不自在極了,但想了想他又問她:“我問你,那條魚好看嗎?”
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南棠丈二和尚摸不着腦袋。
“這和你的傷有關系?”
“沒有,但我想知道你的答案。”
“好看。”
紫鱗鲛皇能不好看?
南棠就算想回答不好看,問題是誰信呢?
在夜燭發作前,南棠立刻補充:“但我見過太多好看的人了,他也不是最好看的。”
天下男修容顏出衆者多如牛毛,今天一個紫鲛皇,明天搞不好來個紅鳥仙,有什麽好稀奇的。
“哦?那誰最好看?”夜燭問道。
“最好看?”南棠想了半天,才道,“我認識的人裏面,從前容貌以大師兄為最,二師兄生得也好,如今月枭仙君也與大師兄平分秋色……但一定要問最好……”
她回答得很認真,想得也非常認真,生怕回答錯了夜燭又不肯療傷。
“螢雪吧。螢雪是我所識之人中容貌最好者,雖說是個女子,不該與男修相較,不過我一直覺得以她的容貌不論為男為女,都占了一個‘絕’字,我還沒見過第二個比她美的人。”
南棠老實道,她說個女的,他總沒話可說了吧,這人還是他妹妹,說來兄妹兩人應該長得有幾分相似,夜燭肯定也生得英俊非常。
這回夜燭氣倒真沒生氣,只是異常古怪地問了聲:“你……真覺得螢雪最好看?”
“嗯。”這是她的實話。
夜燭摸了摸臉——勉勉強強,算她在誇自己吧。
“挺有眼光。”他回她一句,心裏舒坦了。
“所以,你要讓月枭幫你療傷嗎?”
“不要!”夜燭斷然拒絕。
“夜燭!”南棠氣到又想用手戳他。
她真就這麽做了,然而這一次,沒有任何反應。
“夜燭?”她又叫了他一聲。
夜燭再無回應,魂體漸漸從人形化成他們最初相遇時的一團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