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一面
混沌的墨霧沒有再給南棠絲毫反應,神識虛空中除了南棠的聲音,沒有第二個聲音。
“夜燭……”南棠又急又憂地站在夜燭魂體面前,自責不已。
怎麽沒早點看出夜燭受傷?任由他強撐鬥法……
他應該是赤冕的強大上修,從談吐到見識常能為她打開新的天地,時間一久,她便總覺得夜燭該是無所不能,無所不曉,有他陪在身邊,這段歷煉就顯得不那麽艱險,互相扶持着似乎沒什麽坎是跨不過去的,卻忽略了他也只是一道半魂。
這世間哪有什麽無所不能的神仙?再強大的修士,也總有虛弱之時。他到玉昆本就是落難,仙途無境,每個修士在自己的仙途之上,都只是個普通人。
南棠對着這團魂影,半點辦法都沒有。
她已經将自己能夠抽取的生氣通通都注入夜燭的魂體之中,但魂體畢竟不是肉身,生氣雖然能夠滋養魂魄,卻還遠遠無法治療魂魄所受之傷,肉身之傷容易,但魂體之傷她卻無能為力。
生氣也罷,靈氣也好,通通都像石沉大海,夜燭的魂影沒有半點反應。
南棠越發着急,直到聽到外界傳來月枭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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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金光芒籠罩了整個房間,秘海泉眼上懸浮起一尊半臂高的金色佛像。佛面悲苦,雙眼緊閉,一手拈作花指,一手平伸向前。秒海泉眼內的水靈氣都被吸入這尊佛相中,金佛之上又染了層淡淡藍光,佛眼漸漸睜開,眼中無瞳,只有水靈氣所化的淬液緩緩流下,仿如落淚。
月枭指尖一點,佛眼中流下的那滴淚液便被彈出,沒入南棠心。
二人隔着這尊佛像盤膝相對而坐,月枭溫潤聲音響起:“此乃仙寶無瞳,有撫神安魂之力,配合秘海泉眼的水靈氣,不僅可以醫治魂神之傷化解冥電之力,對修為亦大有助益。南棠,抱元守一。”
簡單解釋過後,月枭就不再言語。南棠只覺似有玉石沁入眉間般,冰涼的感覺瞬間蔓延向四肢百骸。這股涼意并不會讓人覺得寒冷痛苦,反而讓精神為之一振,她的神識變得更加清明,耳畔所響的細微風聲,肌膚所感的氣息流動,都清晰可察。
一尊巨大的佛尊法相在她神識中緩緩浮現,低沉的梵音平緩地響起,佛尊掌中化出一朵虛蓮,佛尊垂眸,眸間落下的淚便滴在這朵虛蓮上,一股慈悲力四下綻開。
南棠已能感受到這尊無瞳像的威力,但身邊的夜燭卻依舊只是團墨影,她想了想,倏而化作一團虛影,融進夜燭魂體之中。
他只是寄居她神識虛空的外魂,她怕他無法獲得醫治,索性以自身魂體與他相合,二者融為一體,由她将所有力量傳遞予他。
虛影與墨霧兩相交纏,最終緩緩化作一團煙霧,在南棠神識的控制下,飛落佛尊虛蓮之上。龐大的佛力籠罩兩道魂神,南棠卻覺自己似乎陷入一個大到可怕的無盡深淵,深淵內流竄過無數道電光,每道電光劃破天穹時,南棠都能感受到這個深淵的震顫。
這是……夜燭的神識?
先前二人魂神交融時,夜燭意識尚在,多有克制,她并沒真切地感受過他神識的強大,但此時他陷入昏闕,神識任她闖入。
好生龐大的神識虛空,在這虛空內,南棠覺得自己渺小。
這些電光應該就是月枭口中所言無法自行消散的冥電,而這發自深淵的震顫,想來就是夜燭魂體所承受之痛。
南棠只恨不能替他受此折磨,她浮身深淵,身上青金三道光芒交錯綻開,以身為引,将所有的生氣與佛力同時融進這片深淵。
佛力籠罩之下,深淵內到處游竄的電光逐漸被金芒驅逐,金芒這才化作藍光覆上這片深淵。南棠的神識也随着無上佛力游走其中,漸漸與夜燭魂神合二為一,穿透這片深淵。
巨大的元神之境展現南棠面前,她在夜燭的神識之中,看到星夜山海。
她陡然一驚——星夜山海之間,靜靜停着一艘浮舟。
這艘浮舟她曾在月枭母親的神識中見到過,為何也出現在夜燭的元神內?
這裏是夜燭的元神虛空。他雖是半魂,然而據他所言,半魂與本尊之間互有感應,所有發生的事彼此都能知悉,現下他元神中出現的,莫非是……赤冕仙域?
南棠不得而知,浮舟之上卻漸漸化出一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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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窮佛力籠來,梵音響在耳畔,雷殛般的痛苦随着這一切而漸漸消彌,取而代之的是平和與溫暖。
夜燭的意識逐漸歸來。
他大意了,沒有料到冥電會對魂體造成如此大的傷害。
要是他本尊在此,冥電對他自然構不成太大傷害,可半魂沒有肉身在外,冥電直接打入魂神且餘力不絕,險些要了他的命,也影響到本尊元神。
如此想着,他複蘇睜眼,映入眼簾的,是快要貼到自己臉上的南棠的臉。
她臉上的傷口已經恢複得差不多,只剩下些淡紅色的傷疤,再過不久應該就會徹底消失,恢複原貌。夜燭放下心,道:“你湊這麽近做甚?”
南棠沒動,依舊魔怔般盯着他,眼睛瞪得老大,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似的。
“夜燭?”她喃喃了一聲。
“怎麽了?”夜燭不知她着了什麽魔這麽瞅着自己。
“你……真是夜燭?”她又問一聲。
這個問題很是古怪,夜燭剛想回答,眼角餘光忽見四周景象,心內驟震,下一刻他立刻騰身而起,舉目四顧——這裏不是南棠的神識虛空,而是他自己的神識虛空。
他垂頭望向自己的手。
赤墨衣袍上每一道暗金色的紋路都勾勒得清清楚楚,白皙的手掌與掌心的紋路也同樣異常清晰。
他不是魂體。
南棠也騰身飛到他對面,目光仍舊流連于他身上。
眼前男修風采卓絕,星月為眸,山海作勢,浮身虛空之中,閉眼時仿如神仙玉像,叫人不敢觸碰亦不敢冒犯,可那眼眸一睜,這神仙玉像又似活了般,眉眼生動,從九霄之巅落到身邊,染了些煙火,又變得鮮活明亮,生生要走到人心裏一般。
先前夜燭問過她的問題,她已經有了答案。
此等容貌風姿,當得起“舉世無雙”四字。
南棠覺得不太真實,她向他伸出手。
夜燭亦是滿心震詫,擡手握去。
二人指尖眼見将要觸及,浮舟忽然重重一沉,夜燭的神識虛空随之一顫,外界有個聲音響起。
那是個雪玉般冰冷的女音,聽來雖然遙遠,落到耳中時卻帶着雷霆之意。
“夜燭,你擅自施展了分神大法!”
夜燭一震,倏地收回手,面色頓沉,他一揮衣袖,道:“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馬上離開!”
南棠沒來得及再度出聲,就被巨大力量驅離此地。她眼前一黑,再次睜眼時,已經回到自己的神識虛空中,面前仍舊是那道墨色魂體。
半魂夜燭怔怔看着她,半晌才道:“對不起,你留在那裏會有危險。”
“那是赤冕?”南棠問道。
夜燭點點頭:“你進的是我本尊神識。”語畢他看向不遠處的佛尊法相,思忖道,“應該是這個仙寶的力量,在你助我療傷之時将你帶到我的神識之內……”
仙寶的力量,又恰逢半魂失去意識,南棠以自己的魂體為引助他療傷,陰差陽錯之下竟随着他的魂體感受到本尊神識。
“你……”南棠欲言又止。
夜燭盯着她:“想說什麽就說吧。”
“長得與螢雪一樣。”但比螢雪好看。
這後半句,南棠沒說。
“我與他一母雙生,模樣相似并不稀奇,你別把我當成他。”夜燭道。
南棠目光微落——還是有差別的,這差別并不體現在男女之上。螢雪美歸美,卻是美中帶妖,身上有股說不上來的陰郁執拗;夜燭比之螢雪,少了這股妖惑之意,卻添了少年清朗。
源于本質的差別還是很明顯的,以致于她一眼就能分清。
“剛才出聲的是何人?”她又問道。
夜燭攥拳,斂眉道:“是我師尊,赤冕最強大的天逍老祖謝清留。”
“我留在那裏為何危險?是因為你的師尊?”
南棠繼而又問了一個問題。
夜燭的拳攥得更緊,沒有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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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冕的浮舟之上,數十個修士一動不動齊刷刷跪在地上,沒有人敢開口,也沒有人敢擡頭,甚至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夜燭,你很想離開此地?為此不惜分神?”森冷女音不帶感情,出自浮舟上空的女修口中。
這女修着一襲紅衣,身段高挑勻稱,烏發如瀑披爻腦後,額間垂有眉心墜,肌膚雪白,長眉杏眸容貌絕美,卻是面罩霜冷,半點笑容不見,正是近日才剛剛出關的天逍老祖謝清留。
夜燭倒是未跪,只垂手站在佛掌之下,仰望謝清留。
真是不湊巧,因着半魂被冥電打傷的關系,影響到本尊魂神,這幾日他也正在療傷,竟遇上謝清留出關。
謝清留一眼便看穿他元神不全,發現他擅用分神大法。
“弟子不敢。”夜燭回道。
“你不敢?你都敢私放螢雪出巫嶺,還有何不敢之事?”謝清留冷道。
夜燭心中驟沉——她才剛剛出關,就已經發現了?
“你施分神之術,是為了救螢雪,那他現下何處?”
“夜燭,你不想和螢雪一般下場吧?”
夜燭定定神,半真半假道:“師尊恕罪,此事确實是弟子之錯,師尊降罪弟子莫敢不從。弟子施展分神之術确是為了搭救螢雪,然而他從巫嶺放出後便不顧兄弟之情,将我那半魂擒于煉魂壺中帶走,意欲将我那半魂煉化為其所用,如今我也不知他與我那半魂身在何處。”
謝清留不語,杏眼微眯,與他對視,似乎要從他眼中看出真假。
良久,她方道:“你對他顧念手足之情,他可從未将你視作兄長。”
“弟子已經清醒,下次若再相逢,不會留情。”夜燭道。
謝清留仿佛相信了他的話一般,臉上冰霜稍融,冷面露出一絲笑意。
那笑未及眼底,并不好看。
“你那半魂既然收不回來,不如就此斬去,莫因此誤了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