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弑師
“天逍老祖謝清留,是個很危險的人,若是遇上,有多遠離多遠。”
雖然玉昆和赤冕不在同一仙域,二者撞見的機會微乎其微,但夜燭依舊脫口而出,他不希望南棠遇見謝清留,哪怕一點點的可能,都不要有。
“以後不管遇上任何事,你都不要再進我的神識。”
說完這一句話,他就不再向南棠提及赤冕與謝清留相關之事,轉而說過另一事來。
“我已經無礙,你不必替我擔心,倒是你……別浪費此前的領悟,最好馬上閉關。”
會讓夜燭如此忌憚的人,必定十分可怕,可那人又是他的師父,再加一個被鎮在巫嶺長達一千年的螢雪,南棠覺得在這對兄妹之間必藏着一個與赤冕有關的大秘密,這秘密與她相隔星河,遙不可及,卻又總讓她錯覺,近在咫尺。
這個秘密也許與玉昆也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否則他不會叫夜燭,而螢雪也不該叫螢雪。“長淵夜燭,孤峰螢雪”,這是出自玉昆畫作上的題詞,出生赤冕的他們又怎會被取了這兩個名字?
她的師父裴玄熙又是如何救回螢雪的,他為何說螢雪可憐?螢雪在赤冕被關,身處玉昆的裴玄熙又是如何知道螢雪的過往?
月枭母親的神識中,為何會出現夜燭的浮舟?
分明是兩個全無關聯的獨立仙域,為何總有蛛絲馬跡顯示二者間保持着某種隐秘的關系?
南棠沒有答案,就像夜燭說的,她的當務之急是閉關。
天地奧妙對她來說還太過遙遠。
“南棠,修士鬥法無非講求攻守兩種,攻可為守,守亦可作攻。強大的攻擊功法可以讓對手難以招架,進而失去攻擊你的機會,也可看作一種守;而同樣的,強大的防禦可以消磨對手的靈力耐性,讓對手力竭露出破綻,這亦可看成是攻擊。在此基礎上延伸出的各種增益術法也無非用以提升修士在攻守這兩方面的能力,萬變不離其宗。這個道理你可懂?”
南棠盤膝坐定後,夜燭便走到她的背後開口道。
她的仙路沒有任何現成例子可以借鑒參考,全靠他們一次又一次的摸索與領悟,如果說此前夜燭與她探讨最多的,是她修煉的大方向,那麽這一回夜燭所說的,則是落到實地的經驗之談。
以前在重虛宮,她境界不高,歷煉的機會不多,欠缺磨煉,實戰經驗太少,倒是最近經歷過好幾場殊死鬥法,雖然危險,但通過生死争鬥得到的收獲,卻也十分豐厚。
夜燭這番言論,她在這幾場鬥法結束之後,亦有所領悟。
“春種為丹,我無法修行強大功法,自然不能掌握厲害的法術,換言之我不可能擁有強悍的攻擊力,所以我應該摒棄強攻之術,轉而尋求強守之法?”她亦道。
“一點就通,你挺聰明。”
南棠雖然閉着眼看不到,卻能感覺到夜燭的誇獎隐含笑意。
“多謝誇獎,我也覺得自己挺聰明。”她毫不謙虛地收下他的誇獎。
“縱觀近期這幾次鬥法,自保之力是你最欠缺的東西,你的自我防禦太弱了,全靠虛土和你的同伴。然而你的同伴不可能永遠是你的同伴,不會永遠跟随在你身邊,你也無法分辨跟随着你的同伴,到底值不值得信任。運氣不會每一次都這麽好,讓你遇到值得托付的同伴,而所有的相遇終究會面臨分別,你不能把你的安危寄托在同伴的保護上。”
夜燭接下去說的話卻讓南棠不那麽愉快,她睜開眼眸,眼前無人,夜燭依舊在她身後站着。
“所有相遇終究面臨分別……夜燭你想說什麽?”她不喜歡這句話,他話裏有話。
“我只想告訴你,你的同伴可以保護你,但你絕不能依賴同伴的保護,你得學會自保。鬥法之中,你有了自保之力,你的同伴才無後顧之虞,才能成為你真正的武器,而你的所有能力,虛土也罷、生氣也罷,才有用武之地,即使有一天你只剩下一個人,也能夠活下去。”夜燭解釋道。
“我當然會擁有自保之力,就算真到那一天,我只剩一個人,也會好好活下去。”南棠倏地轉頭,盯向夜燭,“你不必拐彎抹角地暗示我,有一天你會離開。”
夜燭被她給怼得說不出話來。兩個人相處久了,又是朝夕相對,要說全無矛盾那不可能。大部分時候南棠都很随和,少有如此尖銳時刻,他的脾性比她還差些,所以多是南棠或哄或騙或誘軟硬兼施逗他高興,将矛盾化解,夜燭心內其實頗為享受這一過程,但真要輪到南棠動起怒來,夜燭的小脾氣就自然而然矮了一頭,得換成他讨好她。
他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明明在赤冕也是說一不二經生歷死的強修,結果遇着南棠,再彪悍的脾氣都沒法發作,生怕她委屈似的。
當真是一物降一物。
“我不是這個意思……”想了半天,夜燭只憋出這一句話來,他詞窮了。
南棠迅速轉回頭,又閉上眼:“我要修煉自保手段,你自便。”
抛下一句話,南棠沉下心來專注修行,将雜念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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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燭的話很有道理,她的确缺乏自保力,每一次鬥法,都靠夜燭、嫣華等人保護,就算他不說,南棠也模糊意識到這個巨大弱點,夜燭讓她對自己的弱點了解得更多了。
事實上從地底醒來後,她都一直在尋找各種手段增加自己的自保力,但似乎弄錯了方向。
玄靈千機匣、各種強力符箓以及法寶、雇傭缇煙保護自己——這三者都是以外力攻擊為主,她忽略了自身的突破,而夜燭将這一點攤在她的面前。不管他是否話中有話,最重要的內容,依舊與她息息相關。
符箓會用完,法寶也有可能失敗,天下無不散宴席,再親密無間的同伴,也會分別……他們能夠真正握在手裏的,只有自己而已。
這應該是夜燭多年的經驗總結——他必然遇過無數的危險,面對過數不清的敵人,否則不可能擁有那樣毒辣致命的打法。
南棠好奇夜燭謎一樣的過往,但現在他不願意告訴她。也許是她的修為太差,遠遠不足以幫他解決他的困境,他說了也只徒增她的煩惱,索性避而不談。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是她在最短的時間,以最快的速度提升到能夠與他比肩的地步……雖然這個目标不切實際,但有目标總比沒有目标好。
南棠不愛強迫別人,她喜歡切實地解決問題。
實力不夠,那就提高實力,其餘的話,全都沒有意義。
如果不能靠外力保護自己,那她還有什麽?除了一具擁有強悍自愈力的身體外……
軀體?
所有人都害怕軀殼受傷,沒有例外,可反過來想想,軀殼不就是他們最好的防禦?她已經擁有強大的自愈能力,如果能再擁有山石精鐵般的骨肉,能夠扛住外力攻擊……
堅不可摧,那才是最完美的自保。
這個想法讓她一陣沸騰。
念頭剛剛閃過她的腦海,句芒春種已經綻起微光,她與春種間的融合越來越好,幾乎已達心随意動。在沉龍接天秘境中所感受到的源自山川的悲嘆再度回響,體內的句芒春種似要回應這沉重的悲傷逐漸脫離她的掌控,化作巨大漩渦,開始從四周吞噬靈源。
靈源入體便游向南棠四肢百骸,再一點點充滿南棠軀殼的第一寸肌肉。
她仿佛化作一座山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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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月灣的上空出現了巨大漩渦,漩渦的正中心對準銀月灣的宮宇。
月枭飛身半空,遙觀天際異象,深邃的眼眸浮起幾屢疑惑,很快又消彌于淡藍的瞳色中。
天降異象,是仙人破境征兆。如今他的洞府內只有南棠一個人在閉關,除了她沒有第二人。冥電的醫治數日之前就已經結束,但他收功之後南棠并沒醒來,一直入定至今仍舊沒有醒轉的跡象,顯然因為有所頓悟而突然閉關。
他就将南棠所在的秘海泉眼徹底封住,由其在內閉關修行,不想今日竟天生異象?
這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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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棠并不知道外界異像,只能感受肌膚骨骼每一寸都被春種之力充斥之後的酸脹感,無數的靈源被這股力量吸納入體,一點點融進骨肉血脈中。
淺淡的青光已經不再滿足于丹田,轉而覆蓋她的全身。
軀殼化成草木,脈絡變成溪流,骨骼成了山岩……她從一顆小小的種子,抽芽而生,化作一棵樹,再從一棵樹化為一座山。
她輕喝一聲:“天羲。”
天羲鏡自她身前浮起,銀光交錯,她的神識倏地沒入鏡中,再次領略天羲鏡的仙力,她反反複複的修煉,直到與天羲融和更加徹底。
數道無形鏡牆落在四周,秘海泉眼徹底包圍,切割出一處獨屬南棠的空間。
靈氣瞬間抽空,這小小一隅絕靈領域終成。
她唇角微勾,心情大好。沉龍接天秘境內發生的事讓她因禍得福,軀殼再不是從前孱弱的皮肉,雖然還不能确定自己能承受多大的傷害,但結丹期修士的法術應該很難再對她造成嚴重傷害,再加上虛土盾,哪怕遇到元嬰修士,她也有自保之力。
禁靈領域還不夠強大,影響的範圍有限,并且持續的時間很短,但也足夠成為她最後殺招——靠近她的修士,必死。
“你看我做什麽?”她起身問道。
神識虛空之中,夜燭坐在她對面的樹下,和她埋在地下時一樣,靜默地陪她至閉關結束。
“不看你我還能做什麽?”夜燭反問她。
“那我好看嗎?”南棠心情好,陪他耍耍嘴皮子。
“好看。”夜燭毫無猶豫,他都這麽看了她三十年了。
被天底下最好看的人誇好看,這是件讓人格外愉快的事,南棠已經不記得閉關之前他們間發生的小小争執了。她這人,不愛記仇。
“我閉關了多久?”她問道。
“半年多吧。”夜燭亦起身回道。
這麽久了?
南棠微驚,迅速離開神識虛空,回歸軀殼,睜眼一看,秘海泉眼所在的房間空無一人,門口處被人以靈符封印。
“那條魚見你閉關,将這個地方暫時封印了。”夜燭的聲音響起。
“月枭仙君果然是位細致入微的妥帖人。”南棠感激地誇獎了一句。
“醉翁之意的示好,有什麽好謝的。”提到月枭,夜燭的不悅仍是老樣子。
“缇煙與嫣華呢?”南棠才不理他的酸言酸語,又問道。
“你在這裏閉關也不知要多久,她們就先回銀沙集料理事情了。”
半年多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缇煙自己也要修練,嫣華要回銀沙集流雲峰的洞府裏照料兩只小赤寧和她的寶貝草木,便先行離去,等她出關再做下一步打算。
南棠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來:“沉龍山帶回來的寶貝呢?”
“她們帶回銀沙集,先找人鑒寶。”
所有法寶法器與晶石等物,在出售前都需要先行鑒定品階才好定價。
“也好,不浪費時間。”南棠說話間忽然擎起一個儲物袋來,“早知道讓她們把這個也帶去了。”
“這是何物?”
“嘿……”南棠壞壞一笑,“李瑞松的随身儲物袋。”
差點命喪李瑞松師徒手中,這點補償她還不得拿走?元嬰期修士的儲物袋,好東西肯定很多!
修士一死,和儲物袋之類寶物間的契約關系随即抹除,南棠将自己的神識探入,輕而易舉就得到了李瑞松的儲物袋。
啧……李瑞松的儲物袋可比她那小破袋大得多了,裏頭塞滿東西,看得南棠眼花缭亂。
“我閉關這半年多,你都做了什麽?”她邊看李瑞松的儲物袋邊問夜燭。
呆在她的神識內,他能做什麽?
無非冥想沉思而已。
半年多的時間,他只想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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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冕仙域的浮舟上,容顏絕俊的男修站在一方鏡石前,朝着鏡石上的人影恭敬道:“九幽絕險之地,師尊此行多保重,弟子祝師尊得償所願,安然歸來。”
他以九幽輿圖将功補過,稍稍平息謝清留對他私放螢雪之舉的怒火。
鏡石上的謝清留冷冷看他片刻,展顏微笑:“希望這是你的真心話。”
“弟子自然是肺腑之言,若有半句假話,便叫天雷轟頂。”夜燭也微笑道。
“真是個傻孩子,師父怎會不信你,何需發此重誓?”謝清留笑得慈和,目光卻依舊冰冷,“待為師歸來,親自替你修複元神。”
“弟子謝過師尊。”夜燭抱拳躬身。
禮未行完,鏡中的人就已失去影子。
夜燭緩緩起身,面上笑意俱斂,眉間冷厲之色,竟與謝清留有幾分相似,身上淡淡殺氣釋出。
百餘年籌謀,謝清留終于要踏入九幽。
這半年多來,他琢磨的只有一件事。
弑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