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慕,你好了沒?”沈昭昭急不可待地扒拉着門。

“好了。”

趙思慕一襲華服從門內挪步而出,清雅的臉上抹了濃妝,多了份嬌媚,眉間綴着的花钿更是襯得她俏麗無比。

“好美啊!”沈昭昭由衷地贊嘆道。

趙思慕羞紅了臉:“昭昭,你也太誇張了。”

“我是實事求是,不信你問湛夫子。”

湛澤雨面上還是不變的靜如止水,但極為慎重地點了點頭:“确實很美。”

“你看,我沒誇張吧,”沈昭昭用肩膀頂頂趙思慕,“湛夫子可是很少誇人的。”

“沒想到一轉眼,慕兒已經長這麽大了……”沈岩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沈昭昭見他發眼眶泛紅深受觸動,有些納悶了:“爹,你這是怎麽了?”

“沒、沒什麽。”沈岩略帶着些惶窘道:“只是想起來了慕兒早逝的娘親罷了。”

沈昭昭好似是釋然了,揶揄道:“爹你這麽多愁善感,那明日我過生辰,豈不是要哭鼻子?”

沈岩尴尬地笑了笑:“花車已準備就緒,你們趕緊出發吧,莫要誤了時辰。”

沈昭昭挽過趙思慕,興高采烈道:“走喽!坐花車喽!”

·

本就只能容納兩人同乘的花車,此刻硬生生地擠上了三個人。沈昭昭無語地看着搶先一步上車,然後就一屁股坐下的湛澤雨,無語道:“你一定要與我們同乘一輛花車嗎?”

“有何不可嗎?”湛澤雨眨眨眼睛,滿臉的無辜。

沈昭昭擠出笑臉,咬牙切齒道:“你不覺得有點兒擠嗎?”

湛澤雨認真端詳了一下四周,确是有點擠,但還能湊合。他起身,拍了拍長袍:“我站着就好,無礙的。”

沈昭昭的耐心已到達了極限:“你無礙,我們有礙!”說着一把将這不識趣的家夥推下了車。

·

“表小姐好美啊!”

“歡迎表小姐來我們忠雍城!”

“表小姐生辰快樂!”

“祝表小姐萬事如意,福壽安康!”

花車緩緩向前行駛着,城民們簇擁着,真心地送上了祝福。

原來,被人喜歡和愛戴是這種感覺。

“從未有人如此替我慶生。”趙思慕喃喃着,聲音帶着鼻音。

她的娘親在她九歲時去世了,父親自此染上賭瘾,徹夜不歸,家中的事務皆落在了她的肩上。趙家本還算富裕,可再厚的家底也經不起這般揮霍,遣散了家仆,散盡了家財也未能保住家宅。這些都無所謂,她願意起早貪黑地去掙錢。只要父親還在,家就還在。

然而就在一個月前,賭場的人突然找上門來。他們告訴她,她唯一的家人昨夜猝死在了賭桌上,除了一沓厚厚的欠條,什麽都未留下。他壯年時痛失愛人,就此喪失了愛人的能力,在烏煙瘴氣、虛與委蛇中結束了這一生。

看着比記憶中要幹瘦蒼老的父親赤身裸體地被草草裹在破席裏,聽着賭場的人盤算着如何拿她抵債,視她如物件,她悲從中來。一時間竟分不清,究竟是他可憐些,還是自己可憐些。

就在這個時候,湛澤雨出現了。長袍無瑕,衣袂飄渺,絕世出塵,好似從天而降的神仙一般。他幫她還清了債務并告訴她,娘親有一位兄長,她還有一個舅舅。他不僅解救了她,還讓她再次擁有了歸屬。這于她而言是天賜之幸,是她不敢想象的福氣。在忠雍城的這一月裏她處處謹小慎微,生怕一個不小心上蒼便會收回這份眷顧……

溫柔的觸感将她從回憶中拉出來,是沈昭昭抱住了她:“以後呀,還會有更多人疼你、愛你的。”

她的懷抱溫暖極了,這種久違的溫暖令她哽咽:“我趙思慕何德何能,能受到你們這般厚愛。”

沈昭昭将她摟得更緊了:“莫要妄自菲薄,有這麽多人愛你,自然是因為你值得!”

“昭昭,謝謝你。”

“我才要謝謝你。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一個伴兒,還好你來了。”

·

花車行至城中央的設宴處,沈昭昭和趙思慕分別落座在沈岩兩側。

沈岩向城民們舉杯道:“今日乃慕兒十九歲生辰,各位願赴會同慶,沈某深表感激!”

珍寶閣的錢老板道:“城主客氣了,能沾表小姐的光這等好事,我這生意人自是不會錯過的。”

墨硯軒的大當家道:“表小姐能莅臨忠雍,實乃吾等之福啊!”其弟二當家附和道:“兄長所言甚是,能受邀共慶這舉城之喜,當真是與有榮焉!”

“表小姐知書達理,蕙質蘭心,一看啊便知是位天人。”脂粉樓的劉嬸笑眯眯地說道:“還望表小姐多到我那兒走動走動,好讓我的外孫也能沾沾表小姐的靈氣。”她摸了摸懷中男童的腦袋,男童不會說話,卻能看懂大人們的臉色,跟着咧嘴笑了起來。

聽衆人如此贊美趙思慕,沈岩更是樂得合不攏嘴了:“多謝諸位對慕兒的擡愛,忠雍城能有諸位,亦是我沈某之福啊!我就不再多言了,所有感激皆在這杯酒裏了。”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謝城主!”衆人也跟着碰了杯。

沈昭昭看向身後立得筆直的湛澤雨,輕聲道:“湛夫子,你不累嗎?不如一道坐下吧。”

“不用。”湛澤雨冷聲道。

一番好意遭到了拒絕,沈昭昭也起了小情緒。她別過頭,無意間瞥到了席間的孔氏一家。

孔武和孔東都來了,卻不見漣姨的身影,莫非出了什麽事?不行,她要去看看。

剛起了念頭,還未來得及付諸于行動,背後就飄來了湛澤雨硬邦邦的提醒:“城主已告誡過你,莫要再多管閑事。”

這家夥莫非會讀心術不成?沈昭昭被吓了一跳,結結巴巴道:“我、我、我是要去如廁。”

“好,我同你一道。”

他倒是面不改色,她卻險些從椅子上摔下去:“如廁也要一起?”

“我在外面,不進去。”

“你是夫子,又不是看護,何必總盯着我呢?”她抗議道。

“如之前所說,護你周全。”

又是這句話。她心想,他定是會讀心術,不然怎會知道這句話總能令她無力招架。

湛澤雨垂眸俯瞰着在那兒傻樂的沈昭昭,他知道她因何喜不自禁,凡人的心思淺薄如明鏡般一探便知。可這并非他本願,他寧可自己不知道,這樣心中的愧怍還能減輕幾分。

嚴以律己,能夠坦蕩立于天地間。他向來以此為傲,可這份驕傲怕是要永遠止步于此了。他辱了自己,負了師尊,自覺屈辱污穢。不過不打緊,是值得的。

他望向另一側的趙思慕,她正與沈岩談天,純淨恬淡的笑容在她的臉上綻放着。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對自己說。

一陣微風刮過,這風不疾不徐,僅在主位周圍盤旋了一圈,甚是詭異。他凝神一探,心頭大震。

這風中有魔氣,那魔物竟提前來了。

他清楚自己不是其對手,但正如他所承諾的那樣,這一世,他絕不會讓她有半分差池,即便是拼上性命。

他深深凝視着那觸手可及又遠在天邊的笑靥,誓要将這一幕深刻銘記,随後默念離神訣,分出元神,朝那微風的源頭追了過去。

·

天色漸沉,沈昭昭拍拍被食物塞得鼓鼓的肚子,放下了筷子。她再度看向沈岩,對着她的仍舊是他的後腦勺。

開席後他一直在與阿慕說話,自始至終都未瞧她一眼。他微仰着的頭,笑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開懷。此刻的他有多高興,僅從後腦勺就能看出來。城民們也都聚在阿慕那裏,臉上洋溢着的,是她不曾享有的溫情。

在歡聲笑語的對比下,她這一側顯得空空蕩蕩、昏昏暗暗的,落寞極了。

今天是阿慕的生日,本就該以她為重的。沈昭昭收回視線,望向昏黃的天空。

馬上就有煙花看了。她對自己說,努力調動起情緒,剛揚起笑意又驀地僵在了唇邊。

孔氏父子再一次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中,他們風卷殘雲了自家桌上的菜肴還不滿足,居然開始偷拿別桌的飯菜了。二人得手後得意的嘴臉是這般貪婪,令人生厭。

不行,她還是要去看看漣姨到底怎麽了。沈昭昭偷偷瞄了眼身後的湛澤雨,見他還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只是眼睛不知何時竟合上了。

是睡着了嗎?她走到他跟前輕咳了一聲:“湛夫子,我要如廁,你要一道嗎?”

他沒有回應,看來是真的睡着了。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睡着的樣子,沒有了那淡漠的眼神,這樣的他少了點冷清,多了分溫潤,更好看了。

沈昭昭有些看呆了,直到一道冷風掃過她後頸,又冰又癢的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她拍了拍自己的臉蛋,提醒自己莫要沉迷美色,耽誤了正事。

所有人的注意力皆在阿慕身上,好似全然忘了她的存在。她有些慶幸,又有些難受。不過好在她也并非孤零一人,她的身後還有這大冰塊不是嗎?

她點點他的鼻尖:“我可是邀請過你,是你自己不與我同去的啊。”

***

“漣姨?漣姨你在嗎?我是昭昭。”

沈昭昭敲了半天的門都無人應答,心中的不安愈加強烈了。她繞到屋後,發現有扇窗沒有沒關嚴實。在斟酌了片刻後,最終還是決定翻進去一探究竟。

屋內一片狼藉,還有一股子腥臭味。沈昭昭捂住鼻子,尋找着漣姨的身影。可裏屋外屋全都找了遍,也未瞧見她。

漣姨愛幹淨,若是她在家,絕不會任由這裏一片狼藉不收拾的。

就在她懷揣着滿腹疑惑,漫無目的地來回踱步時,一個大水缸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記得這水缸,上次來時它就在這裏。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缸口處多了一塊大石頭,還拴上了鏈鎖。

難道裏面放了什麽寶貝不成?她擡手敲了敲,缸內傳來了水聲,似乎有活物。

她拔劍斬斷鐵鏈,将石頭挪開,往裏一探,忍不住再次捂住了鼻子。原來這腥臭味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

缸內的水渾濁不堪,裏面有一尾銀白色的鯉魚,頭頂和背部分布着三段紅色花紋,應是很稀有的品種,怪不得孔氏父子要将其鎖藏。只是他們雖落了鎖,卻并不愛護它,那鯉魚渾身是傷,鱗片也失了光澤,奄奄一息地浮在水面上,好像命不久矣。

飼養了又不好好對待,他們對人和畜都是一樣的殘忍。她對他們的厭惡又重了幾分。

“你在這裏幹什麽!”

她被突如其來的怒斥聲吓了一跳,尋聲一看,竟是孔氏父子提前回來了。

“你這個壞女人又來搶我娘親!”孔東手中抄着一木棍,揮舞道:“今日正好湛夫子不在,我要好好教訓一下你!”

沈昭昭才不怕他,也撂下了狠話:“湛夫子不在确實正好,我早就想替你娘好好管教一下你了!”

話雖這麽說,可她還是怕真傷到孔東惹得漣姨心疼,所以并未拔劍。

她掂量着任孔東長得再壯實,說到底也比她小上了好幾歲,教訓他不過是兩三招的事。可事與願違,她本想秉持風度點到為止,卻成了被追着打的那一個。

從屋裏逃到院外,她喘着粗氣,認清了現實:或許、大概、可能……她打不過孔東。

“本小姐是看在漣姨的面子上才讓着你的!”輸人不能輸陣,她氣勢洶洶地拔出劍,威吓道:“只要你告訴我漣姨在哪兒,本小姐可以既往不咎!”

“我才不會告訴你呢!”孔東顯然沒能被唬住,執棍向她逼來:“你這個壞女人,休想拆散我們一家!”孩童的語調透着殺意,令人不寒而栗。

“東兒,住手!”

漣姨突然從屋裏跑了出來,緊緊抱住孔東,将其護在了懷裏。她幽怨地瞟了沈昭昭一眼:“小姐,你已經看到我了,現在可以走了吧?”

看着她枯槁的樣子,沈昭昭止不住地心疼,忽略了她語氣中的責備,也不想去追究為何先前沒能在屋裏找到她。

“漣姨,你為何看上去比上次更虛弱了?可是孔武又打你了?”

她正欲上前,卻被漣姨的一席話生生定在了原地:“這是我的家事!與你何幹?!你仗着自己是城主千金得寸進尺,為所欲為!怪不得不招大夥兒都不待見!”

沈昭昭腦袋嗡嗡作響,重創她的不單單是話語,更是對方眼中寫滿的厭棄。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種神情也會出現在漣姨臉上。

娘親自誕下她後就過世了,父親又總是很忙,常将自己關在書房裏,一待就是一整日。其他人對她說好聽點是客氣,實際上是敬而遠之,好似怕受到她欺壓一般。漣姨是第一個願意接近她,同她說話的。

有次她吃魚卡了刺,疼得直哭,是漣姨哄好了她。她為她取出骨頭,教她如何挑魚刺。

她還記得她枕在漣姨腿上,聽她講鯉魚躍龍門的故事。當時她好奇極了,她見過鯉魚卻從未見過龍。她問漣姨,龍門在哪裏?她想去那裏見見真龍。漣姨笑了,摸摸她的頭,告訴她,鯉魚是魚,不論如何無法都成不了龍,扶搖上青天的。

漣姨的陪伴是這般彌足珍貴,所以她敬她、愛她,并真心誠意地想要她幸福。她以為她同他們是不一樣的,可如今看來,是她一廂情願了。

倘若這就是她想要的家,她成全她便是了。

“是我冒犯了。”沈昭昭收起劍,向她深深一鞠躬:“無禮之處,還望海涵。”

漣姨沒有說話,扭過頭,不再看她。

沈昭昭嗓子緊得發疼,生怕繼續在這兒礙她的眼,只想快點離開。未料才剛轉身,就聽到背後傳來了倒地的聲響。回身一看,發覺漣姨暈了過去,而孔氏父子無動于衷,只是冷眼旁觀着。

她趕緊飛奔了過去,眼看着就差幾步了,一道耀眼的白光從漣姨周身散射而出,奪了她的視線。

待白光消散,漣姨不見了,只剩下一尾銀色的鯉魚,正是她方才在水缸裏看見的那條。

她被眼前這幕驚得說不出話來,愣愣地問向孔氏父子:“你們有看到嗎?你們看到的,同我看到的,一樣嗎?”

孔氏父子出奇地淡定,孔武走了過來,撿起鯉魚粗略地看了眼後,直接掰開了鯉魚的腹部,動作快到她都來不及出聲制止。

他從魚肚中取出一顆銀色的珠子,交給了孔東:“吃下去。”

孔東二話不說地照做了,吞下珠子的他全身也散發出了一樣的白光。受到白光洗禮後,他看上去與先前并無變化,卻隐約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孔武擡起下巴,指了指她:“那丫頭都看到了,不能留。”

孔東接到指示,大步流星地向她走來。

雖還未搞清楚狀況,但看着殺氣騰騰的孔東,她腦海裏閃現出兩個大字:快逃!

眼下所有人都在城中央的設宴處,而孔家位處偏僻,想要獲救得跑好長一段路,孔東吞了珠子後健步如飛,被他追上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她邊跑邊想,明日便是她的生辰了,若是今日喪命于此,豈不過于悲催了?她橫遭不幸,爹爹和阿慕知道後得多傷心啊。還有湛澤雨,不過是一次沒看住她便出了這種事情,他得多自責啊。

想着想着,悲不自勝,未留意前方,一頭撞在了一硬物上。

她捂着被撞疼的額頭,擡頭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一面生的黑衣男子。

那人身形高大,個頭比湛澤雨還高,肩膀比湛澤雨還寬,長得比湛澤雨還要好看。只是眉宇間似有一股邪魅之氣,那是湛澤雨不曾有過的。

他眸色黯淡深邃,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她被看得有些不适,這才猛地想起,自己還在逃命呢!

她回頭看了眼孔東,他快追上來了!

“快跑!”顧不得太多,害怕那男子跟着遭殃,她拽着他一道跑了起來。

說來也奇怪,就這麽跑着跑着,他們與孔東之間的距離竟逐漸拉開了。她猜可能是孔東追累了,因為她也逃累了。

她拖着男子拐進了一民房內,在一死角處蹲下,藏了起來。她是驚魂未定,上氣不接下氣,身旁的男子卻是氣定神閑,跟個沒事人兒一樣。

“你在跑什麽?”他問。

她一下被問住了:“你……你、你沒看到那、那個啊?”她詞窮了,那明明是孔東,但又好像不僅僅是孔東了。

“哦,你說那半妖啊。”

男子說得是雲淡風輕,她反倒被驚掉了下巴:“半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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