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聽完來龍去脈,男子分析道:“你的漣姨是條鯉魚精,而那孔東是人妖結合,誕下的半妖。”
沈昭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雖心有餘悸,但還算較為平靜地接受了這一說法。
能這般輕易地更新認知,全得益于這些年來聽來看來的故事。自有記憶來,她未曾踏出過忠雍城半步,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只能通過話本,閱本無數的她自然讀過不少妖魔鬼怪的傳奇故事。
“若那鯉魚就是漣姨,那她豈不是……”
“不錯,她被孔武挖去了元丹,魂飛魄散了。”
漣姨生時受盡虐待,死後也不得安生,這對十惡不赦的孔氏父子真該千刀萬剮!沈昭昭悲憤難抑,騰地站了起來。
“你想去報仇?”男子問。
“沒錯!我要他們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男子認同地點了點頭:“确是個好主意。只是……”他深沉地注視着她:“你可知奪取他者性命是何種滋味?”語氣之陰冷令她一下冷靜了下來。
她看向他,有些發怵。
“況且,”他嘴角一勾,玩味道,“你的漣姨可是妖。”
“妖又如何?無論是妖是人,她都是漣姨。”即便身份是假的,那些給予她的關愛卻是真的。想起夕日的種種,不禁鼻子發酸。
漣姨就這麽走了,被人開膛破肚,走得這般沒有尊嚴。這便是十幾年忍氣吞聲換來的家,她很想問問她,值得嗎?
男子沒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見她仍一動不動地杵在那兒,問:“怎麽不走了?”
沈昭昭鼻頭紅紅的,悶悶道:“我打不過他們。”她蹲回到他身邊:“我決定等安全了再去搬救兵,替漣姨報仇。”
“這半妖可不是普通人能對付得了的。”
“湛澤雨一定會有辦法的。”
男子目光微斂:“湛澤雨是誰?”
“湛澤雨是我的夫子。”介紹起湛澤雨,她不免有些小驕傲:“他知道的多,而且力氣也大。”說完探頭向外張望了一下:“你說,我們在這兒安全嗎?會不會被發現?”
男子泰然道:“這裏很安全。”
見他這般篤定,她便放心了,學着他的樣子,挨他坐下,唠起了嗑:“你是第一次來忠雍城嗎?”
男子思忖了片刻道:“不是第一次,很多年前來過一次。”
一定是因為忠雍城讓他流連忘返,才會來第二次的。她自豪道:“我們忠雍城很好吧?”
“好?”男子挑了挑眉:“哪裏好?”
“城主英明神武,治理得當。城民安居樂業,善良好客。”津津樂道完,發覺自己的王婆賣瓜未能引起男子共鳴。“若不是因為喜歡我們忠雍城,你為何還要來第二次?”她問。
男子輕描淡寫道:“不過是之前定下了約定,前來赴約罷了。”
“好吧。”她有些失望,但也僅僅是片刻而已。“你是不是去過很多地方?外面是什麽樣子的?跟這裏一不一樣?”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城外的人,自有一肚子問題想要打聽。
男子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你從未離開過這裏?”
她搖搖頭:“爹說外面很危險,所以在滿二十歲前不能離開。”
“二十歲?”男子意味深長道:“沈岩這家夥倒是算得精明。”
“那是,我爹可是全天下最精明能幹的城主了。”她當他是在誇獎沈岩,又将方才的疑問一字不落地重複了一遍:“你還沒告訴我呢,你是不是去過很多地方?外面是什麽樣子的?跟這裏一不一樣?”
男子一手撐着頭,意興闌珊道:“我是去過不少地方,那裏跟這裏沒什麽不一樣的。”他張張嘴還想說些什麽,卻被一聲異響給打斷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擡頭望向窗外,只見一簇火星劃過天際,在夜幕中轟然綻開。
是煙花!沈昭昭連忙起身,湊上前去。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境下欣賞到期盼已久的煙花。
“好美啊!”她感嘆道,回頭見那男子還坐在那裏,連忙将他拉起:“這可是貢品煙花,很難得一見的!”
男子不情不願地來到窗邊,冷目掃向那漫天的斑斓,顯然興致缺缺。
“你來得真是時候,今日是阿慕的生辰,明日是我的生辰……”她自顧自說着,視線釘在煙花上,舍不得移開。
“明日你還在吧?”她問道,心想若是還在就好了,那樣便能參加她的生辰宴了。
等了半天都未等到答複,她扭過頭,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目光。
他沒有在看煙花,而是出神地望着她。
那是她從未見到過的複雜神情,就連是歡是悲,是喜是惡,都難以甄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其中蘊含的情感是極為熾熱的,因為在四目相交的那一剎那,她似被狠狠燙了一下,短促卻留下了真切的餘溫。
“明日我不在了。”
他收回了目光,而她卻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太可惜了,”她說,“本還打算請你參加我的生辰宴呢。”
男子唇邊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意味深長道:“那就提前祝你生辰快樂了。”
“謝謝!”她未覺有何不妥,開心地收下了祝福,拍拍胸脯,豪邁道:“若以後你再來,我請你吃飯,哪家店的哪道菜最好吃,這忠雍城裏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男子沒有再接話,直至煙花結束,四周重歸寧靜。
她算計着藏得夠久了,應是安全了。
“你在這兒等着,我去搬救兵。”
她蹑手蹑腳地朝外走去,沒能看到背後男子逐漸變得陰郁的表情。
·
剛走出民房的院子,沈昭昭就迎面碰上了前來尋她的湛澤雨。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被他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一頓:“你跑哪裏去了?是不是又去管孔家的閑事了?同你說過多次,莫要亂跑,為何就是屢教不改?”
這是他頭一次失了局外人般的理智與冷靜,看着他焦急萬分的樣子,她覺得自己與他又更靠近了一些。
“若是出了事該怎麽辦!”他訓斥道。
她壓下竊喜的嘴角,做出乖巧狀:“湛夫子我錯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亂跑了。”
這次她不但沒頂嘴,還如此輕易地就認了錯。面對如此聽話的沈昭昭,湛澤雨反而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只能錯愕着,聽她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的遭遇。
漣姨是妖,他一早便知道了。鯉魚精招福納財,所以孔武才一直将其鎖在身邊。鯉魚精生性懦弱、逆來順受,在誕下孔東後,更是任孔武擺布。性情與命運相連,這便是她的命數。
他同沈昭昭來到孔家,那裏看似與之前并無不同,只是未瞧見孔氏父子,而元丹留下的妖氣幾乎已散盡,弱不可聞。
為何連孔武也不在這兒?莫不是他們發現了黑衣男子,抓他去了!沈昭昭暗感不妙,慌慌張張地拽着湛澤雨來到了他們藏身的民房內,那裏早已不見了男子的蹤影。
“怎麽辦,他會不會被孔東抓走了?”她自責極了:“我就不該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都是我的錯!”
這裏氣息極為潔淨,莫說妖氣了,就連一絲殺氣都無。湛澤雨坦言道:“他沒事。”
沈昭昭半信半疑:“真的嗎?”
湛澤雨斜了她一眼,似是在不滿她對他的懷疑:“我何時說過假話。”
的确,他向來直言不諱,再難聽的話都能輕而易舉地脫口而出,這一點值得信服的。她猜那人應是逃走了。沒事便好,只是未能好好道個別,怪可惜的。可才安下的心,又因猛然意識到的事情再度懸了起來。
“為何我同你說漣姨是妖的時候,你一點兒都不驚訝?”她凝視着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湛澤雨還是一如既往的坦然:“是。”
“為何不告訴我?”
“世間浩瀚,萬事萬物皆有靈,有人,自然就有妖,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未覺有什麽稀奇,需要特地與你提及的。”
他說得理所當然,反倒好像是自己大驚小怪了。
“那半妖呢?”她問。
湛澤雨略顯凝重道:“人妖殊途,強行結合,打破常倫。半妖既繼承了妖力,又容易被人的貪欲妄念所支配,較為棘手。”随即又補了一句:“我不會放任孔東禍害忠雍城的。”
沈昭昭未感輕松,臉色反而更沉了。
“你打得過孔東,那你……”她竟也開始吞吞吐吐起來:“你……也是妖嗎?”
“不是。”
他果決地打消了她的疑慮。
沈昭昭長舒了口氣:“忠雍城裏還有其他妖嗎?”剛問完又立馬反了悔:“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了。”他們就是他們,是人是妖又有何區別呢?想通了這一茬後,她憤慨激昂道:“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找到孔氏父子,為漣姨報仇!”
可這複仇之焰未能點燃就被湛澤雨一把澆熄了:“你莫要插手,我會解決的。”
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試圖蒙混過關,可湛澤雨不是這麽好糊弄的。
“此事你萬不可摻和,知道嗎!”他鄭重極了,似乎不得到确切的答複是不會罷休的。
見他如此緊張自己,她心裏美滋滋的,又切換到了乖順的狀态:“是,知道啦。”
***
“身為天神,除魔蕩穢,天經地義。”這聲音冷語冰人,字字決絕,來自于她,卻又不是她在說話。
在她眼前的是一黑袍男子,被數十根斷魂釘死死釘在柱子上,氣息微弱,眼神卻堅毅異常。支撐着他的,是切骨的恨意。
“是我太蠢!”他怒視着她:“像你這種生而為神的家夥,怎會有真心!”
那聲音不為所動,漠然道:“生而為神,自當替天行道。”她朗聲道:“今日我昭熠以司法神君之名下判,鬼煞魔羅黎墨作惡多端,危害三界,行萬芒穿心之刑,流放至古寧幽境受禁锢之苦,永生永世,不死不滅!”
纏繞在腕上的金色羽毛發出微光,應聲飄起。柔軟的羽片變得直挺,羽軸變得纖長,羽柄末端則變為鋒利的箭頭,瞬間幻化成了無數。
當萬丈光芒向他刺去時,她感受到了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可視線卻始終未有片刻轉移。而那男子只是強忍承受着,一聲都未吭。待光芒散去,他的身上已是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他倔強地仰起頭,用那腥紅的眼睛死死瞪着她,然後說出了那句詛咒:“我詛咒你!咒你永生永世皆被至愛所棄!”
沈昭昭又一次驚醒,這個夢比之前的都要具體清晰,清晰到她幾乎快看清那男子的樣貌了。
揪心的感覺還未褪盡,她摸摸眼角,沒想到自己竟因為一個夢哭了。
“發生了何事?”
清冷的聲音驀地響起,她吓得一激靈,趕緊坐了起來,臉上還挂着未來得及擦去的淚珠。
她擡頭看去,只見湛澤雨立在床前,距離雖不算很近,但足以讓她心悸不已:“你、你、你在我房間幹、幹、幹什麽?!”
“保護你。”他不假思索道。
這句話又讓她心動了一下,并想當然認為他是在擔心孔氏父子來害她。
“那我不管你了。”她強裝鎮定,背過身重新躺下:“你若是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下,但是不準打呼,知道嗎?”
她用被子将全身包得嚴嚴實實的,将所有的歡喜和羞怯都裹在了裏面,生怕洩露一絲一毫。殊不知就在她沉溺于少女心事的時候,一道微弱的藍色光暈似溪柔波動着,向她蕩來,散成細小的飛沫,落在了她周身。
眸中的雀躍變得渙散,眼睑漸沉,她深深睡了過去,唇邊還挂着殘存的笑意。
聽到她氣息逐穩,澤雨收起法力。
先前那魔氣領着他繞了忠雍城好幾圈後便消散了,方才他全城上下尋了個遍也未發現孔氏父子的蹤跡,想來這二者暫時構不成威脅,眼下的變數就唯獨剩下沈昭昭了。沈昭昭向來不安分,為确保明日萬無一失,最穩妥的辦法就是讓她一覺睡到花車游行。
他眸光微爍,似在隐忍着什麽。
下一世他會為她尋得一好人家,他會讓她衣食無憂、幸福安康、長命百歲的。他保證。
他挪開目光,步至桌邊,試着打坐入定,卻因雜念擾緒難以靜心。他為自己倒了杯茶,直至茶水涼透都未飲一口。
窗外是寂寞的深夜,黑暗順理成章地籠罩着世間萬物,美好的與肮髒的,在這墨色的掩蓋下無從辨別。匿于其中令他自覺輕松了些,可他不知道的是,這黑暗本身一直在洞悉着這裏一切。
在那墨色最深處,黑衣男子斜倚在不遠處的房頂上,一手支着頭,一手把玩着從孔東體內取出的元丹,幽黯的雙眸凝視着那蜷在被窩中的身影,駐留在了她微揚的嘴角上。
她欺騙他,背叛他,羞辱他,害他魔力大損,花了整整五百年才得以恢複。他死裏逃生,過得生不如死,而她卻有閑情逸致下凡渡劫,當真是逍遙快活!
狠戾的腥光在眼底劃過。
趁還能笑的時候盡情笑吧,現在越歡喜,明日就越痛苦。屆時她将如何承受這樣的打擊,又将被擊垮到何種程度,他拭目以待。
***
許是因為湛澤雨在身邊守着,這一覺沈昭昭睡得是格外香甜,睜開眼時,驚覺早已過了申時。
下人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力将她打扮妥當,匆匆送上了花車。
“阿慕呢?”她看着空蕩蕩的花車問道。
“你起晚了,他們先到設宴處等你了。”湛澤雨按着她坐下,并順勢坐在了她身旁。
這個阿慕真不講義氣,本還打算将今晚的計劃告訴她呢。沈昭昭埋怨着,側眼瞄向了湛澤雨。
對方敏銳地覺察到了她的視線,轉過頭來:“怎麽了?”
她顧左右而言他道:“今晚我能喝酒了,對吧?”
“你想喝酒?”他有些意外,正經道:“年滿十九,确實可以飲酒了。只是小酌怡情,貪杯傷身,莫要……”說到這兒不知為何停了下來,随即改口道:“你想喝多少便喝多少吧。”
她點點頭,又問:“湛夫子,你宴後是否得閑?”未等答複,又緊接着道:“我有事同你說,是很重要的事情!”
他沉重地看着她,過了許久才緩緩颔首道:“有空。”
“太好了!那戌時我在書房等你!”她笑逐顏開,開心極了。
這是湛澤雨第一次這般仔細地瞧她,時至今日他才知道,原來她的左臉處還有這麽一個小酒窩。
花車向城中駛去,路上一個人影都沒,家家戶戶皆門窗緊閉,寂靜得可怕,凄冷的景象讓沈昭昭心生寒意。
難道大家也是先到設宴處等她了嗎?她縮回頭,身側的湛澤雨正在閉目養神。
有他在,不會有事的。她對自己說,他允諾過會護她一生周全的,他不會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