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爹!”一下車,沈昭昭就飛奔到沈岩跟前,炫耀似地轉了一圈:“女兒這一身好看嗎?”
“好看好看。”沈岩未正眼瞧她,敷衍着與湛澤雨悄悄交換了下眼神。
沈昭昭望向席間,那本該與昨日一樣熱熱鬧鬧、濟濟一堂的地方此刻空無一人,透着蕭索與不詳。
“大家呢?”她問。
沒有人回答她。
“阿慕呢?”她又問。
還是沒有人回答她。
沈岩垂眼望着地上,置若罔聞。湛澤雨倒是瞧着她,只是他的神情未安慰到她,反而加劇了不安。
“你不是想喝酒嗎?”他總算是開口了,手中多了一只憑空出現的酒杯。“喝下這杯,他們就會出現了。”他舉杯遞到了她眼前。
杯中的酒清澈透明,氣味醇甜清正,甚是誘人。
“真的嗎?”她不敢接過,凝神看着他,試圖看個真切。
而他嚴絲合縫、密不透風,一如往常:“我何時說過假話。”
失望與惱怒在一瞬間蓋過了恐懼。
“我不想喝了!”她狠狠打開他的手,酒杯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她轉身想要離開,卻發現雙腿像被定在了地上,動彈不得。低頭一看,竟是一抹藍色幽光擒着她的腳踝,那光似是水流般波動着,詭異得不似這人間該有的。
他明明告訴過她,他不是妖,甚至就在方才,他還在說他不會騙她,說得是那麽氣定神閑,信誓旦旦。
此時沈岩終于有了反應,他扶着她的肩,輕嘆道:“望你能諒解為父。”
這應是她聽過最恐怖的話了,即使是在被孔東追殺的時候都不曾像現在這般毛骨悚然。
“諒解什麽……”她顫抖着抓住了沈岩的手:“爹,您告訴我,您要我諒解什麽?”
沈岩無言以對,甩了開她,背身不再看她。
望着那決然的背影,她覺得諷刺極了:“既是為父,又何以棄女兒于不顧?”
沈岩聞言微微僵硬了一下,可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動靜了。
酒杯再度出現在她眼前,完好無損,地上的碎片也都不見了,剛剛的一切像是不曾發生過一樣。而那只端着酒杯的手整潔、修長,是那麽的好看,那麽的殘忍。
“我确實不是妖,也從未騙過你。”
未宣之于口的怨怼就這麽被他說了出來,分毫不差,稀松平常。
他手指微微一動,她便身不由己地接過酒杯,飲了下去。
他說過要護她一生周全,她自作多情地以為那是一世的承諾。未曾想,原來在他眼中,她的人生是這般短暫。
如此想來,他确實從未騙她,是她冤枉了他。
她仿佛堕入了汪洋之中,流水将她緊緊包裹住,輕柔,溫暖。她感覺自己在不斷往下墜着,水中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可她并不難受,只是覺得很困、很沉……
“這不過是一場夢。”她聽到那清冷的聲音說道。
是的,這不過是一場,爹爹和湛澤雨不會這麽對自己的……
“我數到三,你便會醒了。”
沒錯,醒了就好了。
醒了之後,一切都會恢複如常的。她會和阿慕一起乘花車,她還要将今晚的計劃告訴她。
阿慕會是什麽反應呢?她一定會吓一跳的……
“一……”
還有爹爹……
爹爹一定會先假裝嚴肅地說上她幾句。他會說,長這麽大了,怎麽還睡懶覺呢?然後他會摸着她的頭驕傲地說,我們昭昭真是越來越美了,又大了一歲了,可不能再任性了……
珍寶閣的錢老板,墨硯軒的兩位當家,脂粉樓的劉嬸……大家都來祝她生辰快樂了……漣姨也來了……她好想她……
“二……”
還有湛澤雨,湛澤雨他……
“三。”
沈昭昭猛地睜開眼睛,背脊被汗水浸濕,心還在慌亂地跳個不停。她連忙坐起身來,環顧了一下四周。
太好了,她還在她房裏。她如釋重負地笑了笑,本來就是,爹爹和湛澤雨怎會如此待她?真是一個奇怪的夢。
接下來的流程同昨日一樣按部就班着,可直至上了花車,那夢魇仍幹擾着她。車外歡天喜地的城民們,看着是這般的不真實。
“昭昭,你怎麽了?”
她轉過頭,迎上了趙思慕關切的目光。
是啊,她這是怎麽了?怎能被一個荒謬的夢魇攪了心情呢?她甩甩頭,清理掉了那些煩人的情緒,按照計劃步入了正題。
“阿慕,我決定今晚向湛澤雨表明心意。”她鄭重宣布道。
阿慕果然驚着了,微張着嘴,一臉的不可思議。
她接着道:“所以,待會兒我要喝很多很多的酒。”
“喝酒?為何?”
“借酒壯膽啊!若是湛澤雨拒絕了我,我還能借酒裝瘋,一舉兩得!”
“湛夫子會拒絕你嗎?”
“他整日面無表情,冷冰冰的,誰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自然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她嘴上這麽說着,心裏卻暗藏希冀。她想,她在他心目中應是與衆不同的吧?應是有那麽一頂點兒地位的吧?不然他為何幾次三番地許下護她一生的承諾呢?
“昭昭,我覺得你一定會成功的。”
“真的嗎?”她自己心裏都沒底,阿慕卻看上去很有把握的樣子。
“真的。”阿慕煞有介事地說道:“若我是湛夫子,我一定會答應的。”
她被逗樂了,靠在她肩上,撒起了嬌:“果然,還是阿慕你待我最好了。”
“若是他膽敢拒絕你,我就同你一起罵他!”
這次輪到她詫異了:“阿慕你也會罵人嗎?”
阿慕用力點點頭:“會的。”
她來了興致:“快罵兩句讓我聽聽。”
“現在不行。”
“為何?我現在就想聽,你快罵兩句嘛!”
“不行。”
她撓向她的腰,威脅道:“你罵不罵?”
阿慕笑着躲開了:“現在真的不行。”
一路上她們就這麽嬉笑打鬧着,看着近在咫尺的笑臉,她更是确信,之前的那一切不過是個讨人厭的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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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大個人了,怎還這麽貪睡!”沈岩板着臉責備道。
她嬉皮笑臉道:“爹,你看我今日這身好看嗎?”說完還臭美地轉了個圈。
沈岩瞬間破功,摸摸她的腦袋:“我們昭昭真是越來越美了,越來越像你娘親了。”然後捏了捏她的鼻子:“十九歲了,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可不能再調皮了。”
眼前的父親是這般美好,美好到令她害怕,害怕他會消失。
她緊緊抱住他:“以後我一定懂事聽話,爹爹會永遠疼愛女兒的,對吧?”
沈岩笑道:“這是什麽傻話,爹當然最寶貝你了。”
“小姐何止是城主的寶貝,更是我們忠雍城的寶貝吶!”錢老板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笑呵呵說道。
墨硯軒的大當家也出現了:“錢老板所言甚是,兩位小姐之于忠雍城,正如筆墨紙硯之于文房。”二當家附和道:“兄長此話不假,千金千金,有了千金,才有這好似黃金屋的忠雍城啊!”
“小姐冰雪聰慧,招人喜歡,若我這孫兒能有小姐一半乖巧,我也就放心了。”劉嬸抱着外孫說道。
全城人都到齊了,他們高舉着酒杯,慶賀道:“祝小姐歲歲有今日,年年有今朝!”
這些贊美之辭又誇張又肉麻,她聽着怪不好意思的,可又覺得很幸福,比之前十八年加起來都要幸福。
沈岩招呼着大家落了座,經過一番折騰,她餓極了,夾起眼前的魚肉大快朵頤起來。誰想吃得太急,被魚刺卡了喉嚨,好在旁人及時遞來了杯水。
“多謝。”喝了水後,她感到好多了。
“怎又被魚骨卡了喉嚨,可是忘了如何挑魚刺了?”
聽到這熟悉溫婉的聲音,她怔了怔,循聲看了過去。
“漣姨!”
漣姨在她身旁坐下,細心地将剩餘的魚刺都剔了出來,就像小時候一樣。
“好了,吃吧。”漣姨擡起頭,見她眼睛紅紅地看着自己,不解道:“怎麽了?可是魚刺還未下去?”
她搖搖頭:“我就是高興……漣姨,我好想你。”
漣姨替她擦去眼淚:“想我了就常來看看我,我一個人住也怪無聊的。”然後笑着看向她身後:“若是能與湛夫子一道來,那就更好了。”
她回過頭,湛澤雨立在那裏,保護着她,就像平日裏一樣。
她想起了今晚的計劃,鼓起勇氣道:“湛夫子,今夜戌時,你是否有空?我有很重要的……”
“有空。”未等她說完,他便答應了下來。
他含笑與她對視着,眸中不再是那令她費解不安的憐憫,是那樣的溫柔,正如她所期望的那樣。
天知道她有多希望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就在這時,無數黑煙從四面八方飄來,在宴會中央的半空中凝聚成一團黑霧。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物浮現在黑霧中,歡聲笑語頓時被呼喊聲替代,在場的所有人皆吓得呼天籲地,四散逃命。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正應了話本中的那句老話:天不遂人願。
沈岩逆着人流沖在了最前面。
“爹!”她想要過去,卻被湛澤雨制止了。
“老匹夫,”怪物的聲音低沉洪亮,他用尖長的手指指沈岩,傲慢地說道見,“到本尊,還不下跪!”
沈岩腰板筆直,不為所動:“沈某只拜天跪地,敬父母,絕不會向汝等魔物低頭!”
怪物勃然:“老匹夫,待本尊吃了你的女兒,看你還敢不敢嘴硬!”說着伸手一抓,黑霧湧向了一旁的趙思慕,将其團團困住。他一勾手指,那黑霧便帶着她向他飛去。
“阿慕!”她掙脫了湛澤雨,跑了過去,伸手想抓住趙思慕卻撲了個空。
怪物張開了血盆大口,等着食物送上門來。
“舅父!昭昭!救我!”趙思慕哭叫着。
她急壞了,大喊:“放開阿慕!”
怪物停下了動作,看向她:“你是誰?”
她害怕極了,但還是挺着胸膛道:“本小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忠雍城城主之女沈昭昭是也!你這個醜家夥又是什麽東西?還不趕緊放下阿慕!”
“本尊乃鬼煞魔羅,即便是天上的神仙見到本尊也要畏懼三分,你一個小丫頭不怕我嗎?”
“我才不怕你!”她吼道,可微微顫抖的聲音卻出賣了她。
沈岩一把拉過她,訓斥道:“昭昭,莫要胡鬧!”
她握住沈岩的手:“爹,我沒有胡鬧。你不怕,我也不怕!”
沈岩甚是欣慰:“好,不愧是爹的好女兒。”
“原來這才是你的女兒。”鬼煞魔羅松開了趙思慕,對沈岩說道:“老匹夫,若你願将的女兒獻祭給本尊,那本尊今日就網開一面,留你們一條活路,如何?”
沈岩怒極,拔劍指向他:“你做夢!”
湛澤雨走了過來,與沈岩并肩道:“莫要以為自己魔力通天就可操控人心,為所欲為。或許你可以摧毀這世間的一切,但唯有一樣是你永遠無法擊垮的!”他擲地有聲地說道:“那便是我們的铮铮鐵骨!”
“湛夫子說得對!”錢老板站了出來:“你可不要小瞧了我們凡人!我們絕不會把小姐交給你的!”
墨硯軒的兩位當家也走了過來。大當家道:“吾等雖是凡眼肉胎,卻有不屈的傲骨。”二當家道:“即便是千磨萬擊、粉身碎骨,也絕不屈服!”
劉嬸将外孫交予了旁人,也來到了他們身邊:“忠雍城沒有懦夫,我們的小姐自由我們守護!”
“沒錯!我們不怕你!”
“我們要保護小姐!”
“你就放馬過來吧!”
城民們紛紛響應着凝聚在了一起,将她層層圍住,以肉身護着她。
這便是她熱愛并為之驕傲的忠雍城,她何其有幸,能被他們所疼愛。
“既然你們這麽愛當英雄,那本尊便成全你們!”
黑霧幻化為一把把利刃襲向了他們,随之而來的,是皮開肉綻的聲音,和此起彼伏的慘叫。
錢老板倒下了,墨硯軒兩位當家的倒下了,劉嬸倒下了……那一張張她熟悉的面孔,那些鮮活的面孔,如今只剩下驚恐,被永遠定格在了那裏。
悲痛的怒火熊熊燃燒着,看着還在苦苦支撐的人們,她不再感到害怕,此刻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他們不能有事!
“鬼煞魔羅!你不就是要我這條命嗎?給你便是!但你記住,我死後定會化為厲鬼,讓你永生永世不得安寧!”她搶過沈岩的劍,往脖頸抹去。
她不清楚怎樣才能死,只是記得話本中有主角就是這樣自盡的。她倒在地上,血源源不斷地從嘴裏溢出,喉嚨口生疼。
“昭昭!”沈岩抱起她:“你這孩子為何這麽傻?你丢下爹一個人,讓爹怎麽獨活?”
爹,不要哭,原諒女兒不能盡孝了。好在有阿慕,她會替女兒孝敬您的,您不會是孤單一人的。
她有好多話想同沈岩說,卻只能發出“咳咳”的聲響。
湛澤雨撕開長袍,替她捂住傷口,月白色的布料不一會兒就被染得鮮紅。
“沈昭昭,你為何總是如此任性妄為?”在這種情況下,他仍不忘教訓她幾句:“我說過會保護你,你為何不信我?”
原來大冰塊也會哭,這張哭臉她定要多看幾眼,好好記住才是。可是怎麽辦?視線越來越模糊,眼皮越來越沉……她覺得好累,好困……
她再也支持不住了,緩緩閉上了眼睛……
是誰?是誰捏住了她的鼻子?她快喘不過氣來了!不對,她不是死了嗎?為何還需要喘氣?
沈昭昭驀地睜開眼睛。
“醒了?”
是誰在說話?為何這個聲音有些耳熟?
她還沉浸在方才的情境中不敢輕舉妄動,轉動着眼珠向那聲音來源探去。
只見一個身影雙手背後站在床頭,定睛一瞧,竟是那日與她一道被半妖追殺的黑衣男子。
“我這又是在做夢嗎?沒想到死人也是會做夢……”她喃喃道。
男子笑了:“現在不是夢,方才那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