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阿金,是這個壺嗎?”沈昭昭拿起一個粉彩瓷壺問。
幻化成小鳥模樣的金烏翮立在她肩上,搖了搖頭。
“這個呢?”她拿起一個紫砂壺又問。
金烏翮又搖了搖頭。
她指了指旁邊的鈞瓷壺:“這個也不是嗎?”
金烏翮仍是搖頭。
沈昭昭嘆了口氣,看向在一旁無所事事的黎墨:“師父,你別光站着,也過來幫忙一起找找。”
黎墨雙手抱胸倚着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你問你的阿金便是了,他都帶我們到這絷守城了,就不能把範圍再縮小些嗎?”
金烏翮一個亮翅沖了過去,朝着他叽叽喳喳地兇了一通。
“你再叫也沒用,本尊聽不懂。”
黎墨本來是真無所謂的,但見沈昭昭在那裏偷笑,心生不詳:“他方才說了什麽?”
沈昭昭與金烏翮默契對視:“沒說什麽。”
一直旁觀着的瓷器店老板娘好奇道:“小姑娘,你這小鳥還能聽懂你說話呢。”
沈昭昭點點頭:“對,他叫阿金。”
聽有人要誇他,金烏翮連忙飛回沈昭昭肩上,抖落了下羽毛,等着接受贊美。
“這小鳥這麽聰明漂亮,一定是很稀有的品種吧。”老板娘豔羨道:“若是我家的老馬也能通人性就好了。”她望向店外的馬棚,那裏有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馬。
方才一路過來,沈昭昭就發現絷守城家家戶戶都有一個馬棚,棚中的馬大多毛色暗淡,鬃毛稀疏,有的傷痕累累的,更有甚者還有殘缺。
“老板娘,這裏為何家家都養馬?那些馬為何都無精打采的,可是生病了?”她問。
“不是生病,是上了歲數了。”老板娘解釋道:“別看它們現在都老态龍鐘的,曾經可都是上過戰場的戰馬,後來跑不動了,朝廷便交由我們照料。雖是牲畜,但為國家立過功,我們也不敢怠慢,都好生伺候着。”她自豪道:“送到我們這兒的馬都格外長壽,朝廷還因此嘉獎過我們絷守城呢!”
如此便說得通了,只是她仔細觀察過它們的眼睛,木然的眼神中充滿了無助,不僅僅是因為年紀大了。
這時店外傳來一陣吵鬧聲,金烏翮好像感應到了什麽,叼起沈昭昭的袖子朝外拉去,只見不遠處聚集了好多人,人群中央是一錦衣玉帶的中年男子和一位褐色布衣的老者。
“你這老匹夫,為何要毒死我的馬?!”錦衣男子指着老者的鼻子罵道。
老板娘也聞聲出來看熱鬧了,她向沈昭昭介紹起來:“那是我們城裏的首富,張老爺,張萬奔。旁邊的老頭是販賣馬飼料的,姓馬,叫疾風。你說巧不巧,不僅姓馬,取名像馬,就連長相呀,都神似一匹馬。”
她說的不錯,馬疾風确實人如其名,長得人高馬壯的,腰杆筆直,精神抖擻,頗有英姿勃發之勢,鶴發散在後頸處,長硬油亮。
“我家的馬是城裏最高壽的,到了明年就滿五十整了!”張萬奔吼道。
老板娘跟着響應:“此話不假,這事兒啊都傳到京城了,皇上還賞了他們家一塊牌匾呢!”
馬疾風稍凸的嘴微啓:“你有何證據說是我毒死了你的馬?”說話間露出了碩大的牙齒,格外醒目。
他這态度讓張萬奔怒火中燒:“我的馬本來好好的,昨晚吃了你的飼料後就死了!不是你幹的,是誰幹的?!”
小部分圍觀者經張萬奔這麽一提,似乎想到了什麽,嘩然了起來:“這麽一說,我的馬好像也是吃了他的飼料後死的……”
“我家也是!之前我還納悶呢,怎麽好端端的就死了,原是被這個老不死的害死了!”
“我家的馬也是!”
見不止一位受害者,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加入了申讨的行列中:“怪不得他賣的飼料比我家便宜那麽多,原是別有用心!”
“沒錯!又便宜,用料又好,世上哪兒有這麽好的事情!他的飼料肯定有問題!”
“我老早就說過,他不肯公開配料方子,也從不讓我們旁觀制作過程,其中必有貓膩!”
老板娘也甚是詫異:“老馬家的飼料是城裏賣得最便宜的,物美價廉,城裏大多數人用的都是他家的,這麽多年喂下了來,也沒見出過事啊。”随後慶幸道:“還好我從未買過他家的飼料,為了省錢,喂的皆是些幹草。”
張萬奔見有這麽多人撐腰,更有底氣了:“現在證據确鑿了,你還有何話可說?若是跪下認個錯,照價賠償我的損失,看在這麽多年的情面上,我可以饒你一命。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我确實有錯。”面對鋪天蓋地的責難與猜忌,馬疾風倒是鎮定。
衆人以為他要認罪了,未想他目光炯炯,揚聲道:“錯就錯在沒能盡早将全城的馬都毒死!”他外張的鼻孔因情緒激動而煽動着,聲線洪亮高亢,尾處還有微微的顫音。
此話一出,衆人更是炸開了鍋,一時間此起彼伏的皆是謾罵聲:“一把年紀了還幹這麽缺德的事兒,真是為老不尊!”
“真是辜負了我們的信任!”
“如此心狠手辣,定會遭報應的!”
張萬奔氣得臉都綠了:“好啊,你個老毒物執迷不悔,簡直無藥可救!今日我就為民除害!來人,給我打!”
他一聲令下,身旁手持長棍的家仆立馬圍住了馬疾風。
沈昭昭正要上前,卻被黎墨抓住了肩膀。
“愚昧自大,無腦盲從,這些凡人一聚在一起就是容易醜态百出。”黎墨隔岸觀火道:“凡人的閑事與你無關,莫要插手。”
沒錯,人易輕信旁言,被偏激的情緒迷惑煽動,可這僅是他們的一面,為何他總是偏執地盯着不堪的那面呢?
沈昭昭試着掙開鉗制:“我也是凡人。”
“你是昭熠轉世。”黎墨自然而然道。
“我不是昭熠,”她鄭重地再次強調,“我是沈昭昭!”
他仍舊紋絲不動:“即便是沈昭昭,也不是凡人。你是半妖。”
是的,她服下了漣姨的元丹,早已不是凡人了。如此重要的事情,她怎能忘了呢?沈昭昭停止了掙紮。
幾乎同時,那邊家仆的動作也停下了來,一個纖弱的背影擋在了馬疾風身前,是一位身着粉衣的姑娘。
沈昭昭愣了愣,這姑娘的身形為何有些眼熟?
“即便這位老人家真的毒死了你們的馬,上報官府便是,怎可動用私刑?”粉衣姑娘說道,聲音柔婉卻堅韌。
沈昭昭又是一愣,這聲音為何也如此耳熟?
“你這小丫頭片子是外城來的吧?”張萬奔不以為意:“我們絷守城沒有官府,萬事皆由百姓做主。公道自在人心,以命償命,天經地義!大夥兒說對不對?”
話音一落,群情激昂:
“對!張老爺說得沒錯!”
“是那老毒物自食惡果!”
“你趕緊讓開,莫要多管閑事!”
群衆盲目的高呼與責難并沒有吓到粉衣姑娘,她全然沒有退讓的意思。
張萬奔見她如此倔強,發狠道:“惡有惡報,天理昭彰!你再不讓開,就連你一起打!”
受到威脅,粉衣姑娘依舊試圖據理力争:“以人意揣度天意,将私欲當作天理,未免自視甚高了些。”随後看向人群,铿锵有力道:“你們今日之舉不過是發洩私憤罷了,莫要為自己扣上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昭昭好似被刺中誤傷,險些一趔趄。她現在可以确認了,那位不屈不撓,将冷嘲熱諷說得義正辭嚴的姑娘,正是沈思慕。
“好!這可是你自找的!給我打!”張萬奔一揮手,家仆便舉起了長棍。
長棍即将揮下,而沈昭昭卻被黎墨死死鉗住,脫不開身。
“阿金!”她拜托道。
金烏翮領命,揮翅沖刺了過去,可因是鳥兒的形态,速度慢了不少。
眼看就要趕不及了,一個月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現,他擡手形成了淺藍波紋的罩子,擋住了長棍。
張萬奔被眼前這幕驚呆了:“你、你、你是什麽人?從、從哪裏冒出來的?”
随着不知誰喊的一句:“妖怪啊!”衆人四散而開,驚呼着奪路而逃。
部分人往瓷器店的方向跑來,他們慌不擇路,将所有擋路的東西都撞得東倒西歪。沈昭昭和黎墨有法術護身,躲過了沖撞。可老板娘未能幸免,她被擠倒在地,就在即将被人群踩踏的危急關頭,遭亂突然停了下來。
“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貿貿然出現在凡人面前,不要随意在他們面前使用法術,才從天牢放出來,是想再進去不成?!”扶辰現身,指着湛澤雨數落道。
“弟子救人心切,一時忘了天規,還請師尊責罰。”湛澤雨有條不紊地跪下認了錯,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熟練極了。
扶辰更氣了:“責罰責罰,你是把責罰當家常便飯嗎?随随便便就責罰,那責罰還有威懾力嗎?沒有了威懾力,那責罰還有意義嗎?沒有了意義,那為師還罰你作甚?你是覺得為師糖水喝多了沒事幹,閑得慌嗎?!”
“師尊息怒,弟子沒有這個意思。”
沈昭昭扶起老板娘,将她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問向黎墨:“那小孩是誰?為何對湛澤雨那麽兇?”明明是個孩子,一開口卻像是個苦口婆心的老人家,怪別扭的。
黎墨剛要回答,扶辰就一個閃身來到了他們跟前,做起了自我介紹:“沈姑娘,久仰大名,初次見面,在下扶辰真君,是天君派老夫帶這孽徒來助你尋融魄壺的。孽徒之前犯下的那些罪孽,天庭已追究責罰過了,不過若是你心中仍有不快,老夫可以替你繼續罰他,罰到你滿意為止。”他未給沈昭昭說話的機會,扭頭朝湛澤雨吼道:“還不快過來拜見沈姑娘!”
湛澤雨聽話照做,行禮道:“沈姑娘。”
從方才那大段絮叨的介紹中,沈昭昭了解了個大概,笑笑道:“真君放心,我與他已經兩清了。”
未料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竟惹得扶辰感慨萬千:“沈姑娘真是寬容大度,想當年……”
黎墨輕咳一聲将其打斷,順便提示了一下自己的存在。
扶辰這才看向他,同他打起了招呼:“黎墨老兄,沒想到這麽快,我們就又見面了。”
“你們很熟嗎?”沈昭昭問。
“是啊,我們是老相識了。” 扶辰搶答道:“想當年……”
黎墨握拳警告:“你若再‘想當年’,我就将你揍到再也憶不起當年。”
“黎墨老兄,你還是跟從前一樣……”話才起了個頭,黎墨的拳頭就伸了過來,扶辰大喊冤枉:“老夫說的是‘從前’,未說‘想當年’啊……”見對方冒起了黑煙,這才收了聲,“沈姑娘,這孽徒你先将就用着,老夫先行一步了。”他飛快地告了別,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嗡嗡嗡”的唠叨聲總算是結束了,黎墨的心情勉強算是舒暢了一些,可轉眼見湛澤雨還在,又不爽了起來。
“帛棠為何派你來?”他開門見山地質問道。
“天君深謀遠慮,恕湛某難以揣度。”
深謀遠慮?老謀深算還差不多。他派他來,肯定沒安好心。黎墨不加掩飾地打量了一下湛澤雨,還是一樣的細皮嫩肉、弱不禁風。
“他知道的多,而且力氣也大。”
腦海中響起之前她稱贊他的話,頓時愈發窩火了:“你一區區修了幾百年的小仙能幫上什麽忙?”
湛澤雨沒同他計較,淡淡道:“湛某是受天君之命來協助沈姑娘的。”
言下之意是他的去留由不得他做主,他無權趕他走。
也不想想在忠雍城自己都做了些什麽,她怎麽可能留他?黎墨雙手抱胸,等着看他自取其辱。
誰知沈昭昭竟沖對方感激一笑:“多謝上仙。”
他大為不解,正要同她掰扯掰扯,被她一句:“你一活了上千年的魔羅不幫忙,憑什麽嫌棄人家?”給堵了回去。
又是這句話。黎墨捶胸頓足,悔不當初。
“上仙,接下來該如何?”沈昭昭問。
湛澤雨環顧了一下靜止中的人群道:“尊師走得匆忙,忘解凝時咒了,現下首要的,是抹去這些凡人的記憶,将這裏複原。”說完看向了黎墨。
黎墨自是不會給他好臉色看:“瞧本尊作甚?你們神仙留下的爛攤子憑什麽要本尊收拾?”然後猛地意識到了是怎麽回事,譏笑道:“莫不是你這小仙道行不夠,解不了?”他得意洋洋地瞥了沈昭昭一眼,擺起了架子:“看來還是要為師……”
“我會!”
剛學的本領這麽快便有展示的機會了,沈昭昭一臉興奮地自告奮勇,全然沒注意到一旁逐漸變得鐵青的臉。
她按帛棠的教導,閉上眼睛,沉心靜氣,集中意念。銀白色的光芒自丹田湧出,籠罩全身。她伸出手,人群跟随着她的意念不斷倒退,直至一切恢複到了湛澤雨出現之前的樣子。
大功告成。她歡喜地收起法力,卻發現周遭仍處于靜止中。不單如此,這次就連湛澤雨也被定住了。
這是怎麽回事?可是自己記錯法子了?她撓撓頭,正打算重新來過時被黎墨一把握住,原來并非她施錯了法,而是他又将一切給凝固住了。
“這可是帛棠教你的?你突然要尋這四誠,可也是因為他?”他興師問罪道。
只要不将尋四誠的原因告訴他,其他的也沒瞞着他的必要。她權衡了一下道:“确實是天君教我的,找四誠也是天君的提議。”
黎墨勃然:“你怎可背着我同他見面?!”
她不懂了,他不氣她跟天君學法術,也不氣她接受他的提議,而是氣他們背着他見面?
“身為本尊座下頭號大弟子,怎可跟神仙學法術?”他略顯局促道:“你可知,你這是背叛師門!”
這下她明白了,說到底還是氣她跟天君學法術。
她知道自己這麽做确實不妥,可當時也沒有拒絕的機會就這麽突然學會了,已經學會的東西怎麽可能忘掉呢?
“弟子知錯了,弟子以後只接受師父的教導。”她忏悔道。
黎墨稍稍消了氣,進一步道:“以後也不得背着為師同他見面。”
怎又繞到這個問題上來了?“這又是為何?”她問。
“魔神向來勢不兩立,你同他見面有辱師門!”
背着他見天君有辱師門,那只要事先知會了,不就不算有辱師門了?
“是是是,弟子知道了。”她随口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