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昭昭走到沈思慕跟前,移開長棍,又調整了一下那些家仆的姿勢,将他們擺成好像是被自己打倒了的樣子,随後解除了法術。

剎那間,家仆們紛紛摔在地上,哀嚎連連。

“昭昭?!”看見來者,沈思慕又驚又喜,下意識抱住了她,驀地想到上次見面的情形,又倉惶地松開了手。

“昭昭,你近來可好?”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挺好的,我還拜了師父呢!”沈昭昭看似毫不介懷,爽朗一笑,用眼神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黎墨。

沈思慕追随她的目光望去,頓時驚恐萬分:“那是……”

那日的事情雖已過去了一年多,可至今歷歷在目,令她毛骨悚然,夜不能寐。她也因此對沈岩生了嫌隙,沒有臉面繼續留在忠雍城了。

當時見她跟着鬼煞魔羅一道離開,還以為是被邪術所控,兇多吉少,如今才知她竟是自願的。

想到她與那恐怖的魔頭相處了這麽久,還當了對方的徒弟,沈思慕極為震驚與費解,但她信任并且尊重她的選擇。更何況,沒有什麽比她還活着更為重要的了。

随着視線的移動,她看到了一旁湛澤雨。

“澤雨上仙目前暫且與我們算是一夥兒的,方才是他救了你。”沈昭昭小聲解釋道。

她還記得自己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句“殺人兇手”的指控。他的做法她是永遠不會認同的,但當日的失态也确實有些逾矩了。他自若地與她對望着,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響,而她卻有些承受不住了。

“小丫頭,要敘舊的話能否移個位?我們這裏還有要事要處理。”一旁的張萬奔耐心已經耗盡。

沈思慕這才想起先前的事,立馬找回了情緒:“你們不可動用私刑!更何況,還是對一位老人家……”她回過頭,身後空無一人,那位老者早已不知去向。

衆人也這才發現馬疾風不見了。

“那老毒物呢?莫不是被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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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老骨頭,溜得倒是快!”

“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人群在罵罵咧咧中散開,經過礙事者身旁時,還不忘瞪上幾眼或埋怨幾句。沈思慕問心無愧,自然也無所畏懼。

沈昭昭陪她一道承受着這不見血的刑罰,直至此刻才有勇氣好好看看她。她背着包袱,衣裳還算整潔,可裙底和鞋子卻沾着污泥,看得出來已經漂泊了好久了。

“阿慕,你為何會來絷守城?”她問,盡可能地避開了那不願碰觸的話題。

沈思慕也十分默契地回避道:“有人說過,大千世界,世為遷流,界為方位。時光遷流非人力可控,但會因方位不同而産生不一樣的結果。所以我想拓寬自己的邊界,尋找另外的可能。”

這話沈昭昭也聽過,是湛澤雨還是夫子的時候教給她們的。她打趣道:“若沒記錯,說這句話的并非凡人,用‘有人’來代表他,未免不夠嚴謹。”

妃色染上沈思慕的兩頰,正要狡辯卻被一記響亮的“咕嚕”聲中斷了。她窘迫地捂住肚子,臉漲得更紅了。

沈昭昭知道她臉皮薄,解圍道:“阿慕,我肚子餓了,你餓不餓?”

沈思慕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

酒樓內在等上菜的間隙,沈昭昭一臉凝重地沉思着。

“你們都察覺到了吧?”她開口道。

黎墨心領神會:“一目了然。”

湛澤雨心照不宣:“昭然若揭。”

金烏翮也跟着“啾啾”兩聲,表示認同。

“阿金,你感應到的氣息是否來自于他?”她又問。

黎墨輕松道:“有無關系,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湛澤雨分析道:“初來乍到便遇上此事,巧合往往即是機緣。”

金烏翮又附和着“啾啾”了兩聲。

沈思慕見他們仨外加一只鳥兒,沒頭沒尾,一人一句的,好像在商讨什麽要事,一頭霧水地詢問:“昭昭,你們在說什麽呀?”

那個馬疾風身上有很濃烈的妖氣,雖然她功力尚淺,辨別不出是何種妖,但從外形上看,是馬妖的可能性極大。最最重要的是,他很有可能與融魄壺有關。

這些若直接告訴阿慕,定會吓着她的。沈昭昭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好在這時小二來上了菜,替她岔開了話題。

“大家都這麽熟悉了,也就別客氣了,趕緊吃吧。”她招呼着,替沈思慕夾了個雞腿。

黎墨心生不滿:“為人子弟,不應該先孝敬師父嗎?”

沈思慕一聽,畏縮着将碗推到他面前:“您、您先吃。”

“你又不吃凡人的東西。”沈昭昭将碗推了回去:“阿慕,你管你吃,別理他。”

沈思慕遲疑着夾起雞腿,剛送到嘴邊,黎墨猛地一拍桌,她被吓得手一松,雞腿就又跌回了碗裏。

沈昭昭瞪向黎墨:“你為何吓唬阿慕?”

他就是看忠雍城的那幫東西礙眼,後悔那日沒能将他們趕盡殺絕。她不計前嫌也就罷了,竟還向着外人,竟還瞪他,真是不像話!

黎墨站了起來,厲聲道:“為人子弟,竟敢瞪你師父!”

沈昭昭不甘示弱地起身,反擊道:“為人師表,怎可以大欺小?”

“為人子弟,你這是以下犯上!”

“不以人微而止,不以言輕而諱,才是最大的敬意。”

黎墨“切”了一聲道:“這些之乎者也、拐彎抹角的破道理都是誰教你的?”

“正是在下。”湛澤雨拍拍袍子,挺身站起。自己的教導能被上神記得,并且身體力行,知行合一,這讓曾經身為夫子的他倍感自豪。

此話一出,無疑是火上澆油,黎墨新賬舊賬一起算了起來:“帛棠教你,這小仙也教你,你已有了這麽多個師父,還拜我這個師父作甚!”

怎又扯到天君了?她不是道過歉了嗎?沈昭昭莫名其妙:“你這是無理取鬧!”

說他無理取鬧?她才是不可理喻!

反駁的話剛到嘴邊,就被一記聲響給打了回去。

站着的一妖一魔一仙一鳥低頭一看,竟是沈思慕暈倒在了桌邊。

·

還好酒樓旁邊就是一客棧,他們及時将沈思慕安頓在了一廂房內。

湛澤雨診斷道:“小姐是因舟車勞頓,體力不支才暈倒的。在下已為她注入仙氣,休息片刻便會好的。”

都怪他,害得阿慕一口飯都沒吃上才會暈倒的。沈昭昭剜了黎墨一眼,沒再給他反嘴的機會。

“澤雨上仙,你就在這裏照顧阿慕吧,我去找馬疾風。”安排好一切,她扭頭就走。

“那我呢?”黎墨追着問道。

她懶得看他:“你自便。”

大魔不記小妖過,他堂堂一魔羅,怎能與一半路出家的小半妖較真?況且她還是他座下的頭號大弟子。

黎墨被自己為魔師表的自覺深深打動,疾步跟了過去。

***

馬疾風的店裏一片狼藉,放錢的抽屜被撬了開來,裏面空空如也,應是被前來向他讨要說法的城民順手拿走了。

沈昭昭與黎墨來到制作飼料的地方,原本成袋的飼料散落一地,所有的器具也被砸了個稀爛。

金烏翮盤旋偵察了一圈,搖搖頭,融魄壺不在這裏。

沈昭昭捧起一把飼料瞧了瞧,又聞了聞,只認得裏面有雀麥和包谷,谷物粒粒飽滿,味道也甘香清新,不比她從前吃的差。可除此之外,她一竅不通,實在是看不出什麽端倪。

她偷偷瞥向黎墨,只見他邁着悠閑的步子,意興闌珊地閑逛着。

宰相肚裏能撐船,不要同幼稚的魔羅計較。

她遞着飼料伸到他眼前:“你瞅瞅,這飼料有沒有什麽問題。”

他裝腔作勢地清了清嗓子:“這裏面混有安魂草,服下一點便可致命。”

看來确實是馬疾風毒死了那些馬,可為何他要毒害同類呢?自從服下漣姨的元丹後,她見別人吃魚都心驚膽戰的,馬疾風怎下得去手?

“中了安魂草,會如何?”她問。

“我又沒用過。”

“這飼料用料講究,應是花了很多心思吧?”

“我又沒嘗過。”

“聽瓷器店的老板娘說,馬疾風販賣飼料多年都未出過事,為何會突然下毒呢?”

“這得問他,我怎會知道。”黎墨兩袖一甩,說得是振振有詞。

真是一問三不知。沈昭昭癟癟嘴,只好将飼料收了起來,準備回客棧問湛澤雨。她還想去看看別人家的飼料,好做個對比,沒想一個轉身,竟對上了一張噩夢般的恐怖面孔。

青色的圖紋層層疊疊地爬滿了整張臉,依稀可見紋路下凹凸不平的疤痕疙瘩。他沒有眼睑,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唇,眼球、鼻腔與牙床就這麽chì luǒ luǒ地暴露在外。

她吓得叫出了聲,金烏翮也被吓炸了毛。她下意識地躲到黎墨身後,不敢再看第二眼。

沈昭昭膽小尚能理解,為何連金烏翮也變得這般沒用?看來真是物随其主,意氣相通。不過被她這麽緊緊拽着的感覺,倒也不差。黎墨微微揚起嘴角。

“那、那、那是什麽?”她抖抖索索地問,那絕對不是凡人,也不是神魔妖怪,他身上的氣息是她從未感受過的。

“鬼差。”黎墨答,看上去心情甚是愉悅。

鬼差?鬼差不是專收孤魂野鬼的嗎?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她戰戰兢兢地探出一只眼睛,盡力保持着禮貌:“鬼差大哥,這裏我們已經查看過了,沒有死人。”

那鬼差開口道:“吾乃下等鬼差,凡人的魂魄不歸吾管。”聲音嘶啞粘稠,配着一張一合的牙床,又增添了幾分恐怖。

鬼差在戌時現身可不常見。

“可是出了什麽事?”黎墨問。

“絷守城接連死了六匹馬卻無魂魄可收,吾奉鬼使之命前來查探。經吾查證,此事與馬疾風有關,于是來到此處,欲将其捉拿歸案。”

“正巧,我們也在找馬疾風,你找到後記得告訴我們一聲。”黎墨頤指氣使地命令道。

鬼差卻不買他的賬:“吾從職于陰曹地府,不歸魔羅管轄。”

一小小鬼差膽敢在他面前放肆,不給他點教訓,怎對得起他鬼煞魔羅的身份?就在他打算以武力脅迫時,鬼差發現了蜷在沈昭昭頸間的金烏翮。

“金烏翮?!”他詫異道:“莫非您是昭熠上神?”

黎墨不解:“你一管畜生道的鬼差,怎會認識昭熠?”

“在下曾與昭熠上神有過一面之緣。”鬼差交疊着那雙十指盡失的手,朝沈昭昭行禮道:“是在下有眼無珠,竟未第一時間認出上神,還望上神莫要怪罪。”

沈昭昭見他并無惡心,也就沒之前那麽害怕了:“我不是什麽上神,只是一普通凡……”又差些忘記自己已非凡人了,她改口道:“半妖罷了,鬼差大哥不必行此大禮。我叫沈昭昭,不知鬼差大哥如何稱呼?”

即使對方否認,鬼差依舊畢恭畢敬道:“在下朱邑。”

“朱大哥,我們确實也有要事要找馬疾風。”沈昭昭将黎墨的話修飾了一番:“如果我們先找到馬疾風就通知你,你先找到的話也告訴我們一聲,這樣可好?”

這一次朱邑十分配合:“上神之命,在下自當遵從。”

“那就有勞朱大哥了。”

·

告別朱邑,沈昭昭與黎墨離開馬疾風的店,發現城民們又一次聚集在了一起。

只見人群中央站着一男一女,在他們身旁有一匹極為高大的馬。

那馬乏力地低垂着頭,靠着三條腿勉強支撐着,斑禿遍布全身,唯有根據僅剩的枯燥毛發可以隐約看出原本的毛色。它原是匹棗骝色的駿馬,曾在疆場上馳騁,與将士們共同面對險境,共享者勝利的光榮。

腦海中的意氣風發與眼前的孤立無助對比着,過于鮮明,令沈昭昭不禁泛起苦意。

它應是累極了,耷拉着眼睑,幾次要合上,皆被手持缰繩的女人一拽,被迫着睜開了。

另一側的男人捧着一塊提着“一馬當先”的牌匾。“讓張老爺割愛了。”他正眉飛色舞地向張萬奔行禮道。

張萬奔擺着派頭,居高臨下道:“如今就看你們家了,定要好生照料,争取熬過五十歲。”

男人信心十足:“小的定不負皇上與張老爺所望!”

圍觀的衆人也皆滿臉喜氣,起哄道:

“那可是五百兩的賞賜啊!過了五十歲後,我們絷守城便真能‘一馬當先’了!”

“你們說,屆時皇上會不會親臨?”

“真希望能有幸一睹龍顏!”

這些戰馬在他們眼中是炫耀的資本,是用來讨好朝廷的工具,與奇珍異寶、名人書畫等玩物并無不同。

不,或許它們的境遇還不如那些死物。若是死物,至少他們會花些心思來維護其表面的光鮮亮麗。而對它們,他們任由其滿目瘡痍,奄奄一息。他們只需他活着,只要活着……

敏感的神經似是被尖銳挑起,她逃一般地移開目光,不敢再看。

“我們走吧。”她拉住黎墨的衣角,如此簡單的一個動作,卻幾近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混沌的疲乏感令她再已無精力去別處了,只想快些休息。即将行至落腳的客棧,這才想起囑咐黎墨:“你可不能再欺負阿慕了。”

黎墨倒是坦蕩:“我向來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阿慕是無辜的,我也已經放下了……沒錯,早該放下了……”她垂眸喃喃着,不知究竟是說給誰聽的。

黎墨對此不屑一顧:“心裏憋氣發洩出來便是,裝出來的善解人意即是僞善,倒不如真惡來的磊落。”

換作平日她或許會一笑置之,但此刻胸口像被一股無名之力壓迫得仄狹極了,容不得半點質疑與否定。

“就像你報複昭熠那樣嗎?将自己擺在受害者的位置怨天尤人,可有讓你好受一些?”她刻薄地進行了反擊,想要贏的欲望壓倒了一切。

“都同你說過你不是人了,為何就是記不住?”他出奇地冷靜,将重點落在了無關緊要的地方,洋洋道:“不過這争強好勝、痛擊要害的樣子倒也承襲了為師的風範,算是小有進步。”

情緒被打斷,大腦一片空白,她不知所措地呆滞在了那裏。

“不過,”他語氣一轉,懲罰性地揪起了她的臉蛋,“往後将這功夫用在他處,而不是跟為師頂嘴。”

緊繃着的神經經他這麽一攪和松弛了來,她讪然地笑了笑:“是,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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