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黎墨轉頭看向馬疾風,萬沒想到他竟能沖破制服。

“有這瓶子護體,尋常法術都耐我不得,你能控制住我心智,也算是有點兒本事。”馬疾風操控着融魄壺道:“既然你這麽想要七魄丹,那最後一個精魄便用這小丫頭的吧!”幽光自壺口噴射而出,瓶身逐漸變得混濁起來。

區區一馬妖竟敢打他徒弟的主意,真是自尋死路!

黎墨兩眼腥紅,周身的魔霧翻滾着化作焰氣,疾速湧了過去,所經之處皆被燃為灰燼,可在近馬疾風身時,卻被融魄壺輕而易舉地收了個幹淨。

馬疾風悠然得意道:“你的魔焰皆為怨氣所化,我這瓶子最喜歡這些了。這下有了你的魔力相助,我收起精魄來便更輕松了。”說着輕松一運氣,融魄壺的幽光驟然明亮了起來。

黎墨慌忙看向沈昭昭,一縷金色的靈氣正從軀殼脫離,她已然失去了意識。他匆忙上前,趕在她倒地前将其接住。

他試圖穩住她的精魄,卻适得其反,正如馬疾風所言,他的魔力不僅産生不了任何作用,反而加快了精魄脫離的速度。他慌了神,惶恐地住了手,不敢再動。

“沒想到這小丫頭竟是天神轉世!我有神魄了!真是天助我也!”

聽着那馬妖驚喜若狂的歡呼聲,無能為力的挫敗感令他氣急攻心,恨不得将對方碎屍萬段!

馬疾風以為是勢在必得了,殊不知自己犯了同沈昭昭先前一樣的錯誤,他欲謀害的是天神,天又怎為助他?

只見一抹幽藍波光不知從何處湍急而來,拖住了已入了一半的精魄。

“怎會這樣?!”馬疾風大驚失色,從未有誰能與融魄壺抗衡。

“馬疾風,現在收手還不算太遲。”湛澤雨輕盈落下,從容不迫,正氣浩然。

“休想!我就要成功了!馬上就要成功了!”

勝利在望的馬疾風急紅了眼,凝聚起全部妖力,打算孤注一擲,湛澤雨也不餘遺力與之抗衡着。

說來也奇怪,明明是一妖一仙,但路數卻頗為相似,一時間難分伯仲。

最終在雙方的拉扯中,沈昭昭的精魄被硬生生扯成了兩半,一半吸入了壺中,一半重返軀體,歸了位。

馬疾風捧着融魄壺,瞠目結舌,這種情況他也是頭一回見。

趁他愣神之際,湛澤雨擲出一條波光粼粼的水帶,将其團團圍住。待他察覺不妙,為時已晚,水帶用力一收,他便再也動彈不得了。

***

“昭昭會醒過來嗎?要是就這麽一直睡下去該如何是好?湛夫子你可有辦法救她?”沈思慕坐在床邊看着昏迷中的沈昭昭,面色焦灼。

湛澤雨安慰道:“小姐放心,三魂健全且三魄尚在,應是會醒。只是醒來後會發生何事,湛某才疏學淺,不得而知。”

她已受了那麽多的苦,不該再被折磨了,還望蒼天顯靈,救救昭昭,所有的苦難她願代為承受。沈思慕緊緊握住她的手,在心中默默祈禱着。

許是上蒼真的聽到了,沈昭昭有了反應,她的眼珠轉了轉,緩緩睜開了眼睛。

“昭昭!”沈思慕欣喜地喊道。

一直靠在牆角,悶悶不語耷拉着腦袋的黎墨聞聲,立馬擡起了頭。

見她剛醒就要起身,沈思慕急忙扶着她,關切道:“昭昭你還好嗎?可有哪裏覺得不舒服的?”

沈昭昭精神極了,甚至比之前還要神采奕奕。不知為何,她樂開了花,一把抱住了沈思慕:“阿慕你真好,這般關心我。你放心,我沒事的。”

熱切的笑容和擁抱,好像先前的隔閡不曾發生過,從前的沈昭昭又回來了。這本是值得高興的事兒,只是轉變得太過突然,讓沈思慕隐隐難安。

沈昭昭環顧了下四周,在與黎墨目光相交的剎那,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了。她蹦下床,三步并兩步,小跑着撲了過去。

黎墨還未來得及反應,一個馨軟的身子就這麽直愣愣地栽入了他懷裏。

“師父,我真高興。”懷中的她言笑晏晏。

黎墨被撞蒙了:“高興什麽?”

“高興你擔心我啊!”

黎墨更茫然了:“啊?”

“你擔心我,表明你同阿慕一樣關心我,你關心我,表明你在意我,你在意我,表明你中意我。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我自然高興啊!”她說的是頭頭是道。

雖然被繞糊塗了,但最後一句話讓他迷茫的臉上浮現起了一絲喜悅。

“喜、喜歡我?”他磕磕絆絆地重複了一遍。

“對,喜歡你。”她斬釘截鐵道。

他按捺住上揚的嘴角,悄咪咪地擡起手臂,正要回應這個擁抱,卻被不合時宜的呼喊給打斷了。

“原來如此!”像是有了驚天地泣鬼神的發現,湛澤雨恍然高呼道:“少了四魄牽制,剩下的三魄便得以盡情抒發!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沈思慕明白了,所以她才會如此歡語激昂。“現在昭昭身上的是哪三魄?”她問。

“從沈姑娘的言行上看,湛某目前只能推測出‘喜’與‘愛’兩魄……”

“另一魄是‘欲’。”角落裏被五花大綁着的馬疾風突然出聲,艱難地擡起被黎墨揍得鼻青眼腫的臉,生怕牽動傷口不敢用力說話,口齒不清地說道:“‘怒、哀、懼、惡’易被蠱惑煽動,所以會最先被吸入壺內。”

·

沈昭昭睜開眼睛,沒有任何實物映入眼簾,四周盡是一片虛無。

處于空然又陌生的環境中,她害怕極了,蹲下蜷縮成一團,無助和恐懼侵蝕着她,爬滿了全身。

她是死了嗎?為什麽無論怎樣努力,都逃不過橫死的結局?她這一生究竟為何會落得這般下場?

蒼涼與悲戚緊跟着襲來,不費吹灰之力地淹沒了她。

“爹爹,女兒會寫字了!”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她驚得一哆嗦,過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自己的聲音。

她擡起頭,前方出現了沈岩的身影。

“哦,是嗎。” 沈岩正低頭看着書,眼也不擡地敷衍道。

她将一張紙塞到他眼前,炫耀道:“爹爹你看,女兒寫得好看嗎?”紙上歪歪扭扭地寫着一個“昭”字。

她想起來了,那是她四歲時的事情。

“不錯。”沈岩拿開紙,随意地扔到了一邊。

“女兒的第一幅墨寶就送給爹爹了,爹爹你一定要好好珍藏哦!”她在沈岩的臉上親了一口,一蹦一跳地跑開了。

沈岩滿臉嫌棄,抓起紙抹了抹被她親過的地方,然後揉成團,丢入了紙簍內。

原來當時他是用這樣的神情看待自己的,這麽明顯的厭惡,為何她沒能早些察覺呢?若是早些察覺了,或許也不至于淪落至此。

像是有一把刀在淩遲着她,身體被肢解了,剖開了,片成了碎末,被刻意忽略的不堪暴露了出來,那是劇痛都難以掩蓋的狼狽與醜陋。

·

“你們運氣不錯。”融魄壺外的馬疾風繼續說道:“執念需要‘欲’方能成形,缺了這一環,這丫頭的精魄就一時半會兒融解不了。我有辦法可以救她,但前提是……”

“不用了。”黎墨強勢将其打斷,她現在這個樣子甚是合他的意。融魄壺現已到手,他們也就沒必要再待在這絷守城了。

“收好瓶子。”他囑咐道。

“好的,師父。”沈昭昭聽話地收起了融魄壺。

“我們走。”

“好!”

“昭昭,等等!”

沈思慕慢了一步,沈昭昭沒有半點遲疑,歡天喜地地跟着黎墨消失在了廂房內。

一般這個時候,不是該輪到他提出要求,做等價交換才是,現在算是個什麽情況?馬疾風目瞪口呆。

湛澤雨晃到了他跟前:“前提是什麽?”

終于有個可以正常溝通的了,還是神仙靠譜。他正色道:“前提是你們要幫我到地府救一個人。”

又是地府?湛澤雨想到了益壽參一事,問:“你是從何獲得益壽參的?”

怎突然問起這個?這神仙的思路都是如此跳躍的嗎?馬疾風警惕起來:“你要知道這個作甚?”

顧左右而言他,由自己掌控對話方向,這是他在司法殿看來的談判招數。湛澤雨道:“你若不說,我便不救。”

“你若不救,那丫頭也就沒救了。待融魄壺全部變成黑色,她就徹底只剩三魄了。”

喜樂雖是好事,可只有這單一的情感,無法真切地感知這個世界,又何嘗不是一種麻木不仁?沈思慕心急道:“湛夫子,求你一定要救救昭昭!”

湛澤雨自是不會放任不管,為了讓馬疾風說實話,決定試下威逼利誘這一招。他故作輕松道:“沈姑娘性命無虞便足矣,你手中并無與我談判的籌碼。”

見對方仍有遲疑,他作勢要走。

“等等!”馬疾風在最後一刻叫住了他:“是一鬼差給我的!”

神君的招數果真奏效。他踱了回來,臉上挂着勝利的喜悅:“那鬼差姓甚名誰?”

馬疾風幾經掙紮,最終還是坦了白:“他叫朱邑。”

朱邑?不就是上神之前遇到的那名?湛澤雨猜測,對方那時出現在馬疾風店內,大約是擔心東窗事發,來銷毀證據的。

“你要救誰?”他又問。

“救我的主人。他姓郝,是一位将軍。”談起将軍,馬疾風神色中的崇敬溢于言表。

湛澤雨不解:“你的主人也應死了有上百年了,為何還會在地府?可是生前罪孽滔天?”

“一派胡言!”這下馬疾風顧不及臉上的傷了,他不容許将軍被如此揣測:“是地府食古不化,籠統斷罪,才害得他在無間地獄受苦的!”他憤慨道:“戰場上本就是你死我活,況且,将軍殺的都是敵國反賊,何罪之有?!”

罰惡司判惡一向看重因果,從不一概而論。若那位郝将軍殲滅的是敵軍,絕不會被判入無間地獄,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這一消息你是從何得知的?”湛澤雨不動聲色道。

“是朱邑兄告訴我的。”

又是朱邑,看來這名鬼差在此事中的牽涉遠比他預想的更深。湛澤雨追問:“你與那鬼差是如何認識的?”

“這便要從頭說起了。”馬疾風回憶道:“那年戰事連連,我卻因歲數大了,不得不退下。将軍出征前與我定下約定,待他凱旋歸來,便将我接到他府上,與他相伴餘生。卻沒想,我等了十餘載,也未等到他。”

沈思慕偷偷望向湛澤雨,只見他垂眸深思着。馬疾風言語間的蕭索令她不禁聯想,當年他是否也是一樣,仰仗着渺茫的期冀,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苦苦煎熬着?

“将軍極守信用,所以我知道,他怕是……怕是已為國捐軀了。”即使已經過去了幾百年,馬疾風講到這裏還是忍不住略帶哽咽。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的酸澀已化為了堅定:“我與将軍生死與共,即便是陰曹地府,也誓死相随。在我欲随将軍而去時,發現了融魄壺,而瓶中又恰好有一枚七魄丹。就是這樣,我修成了人形。”

聽到這裏,湛澤雨這才明白為何融魄壺會落入馬疾風的手中。不是他發現了融魄壺,而是融魄壺被執念所引,主動找上了他。

“有了修為,我即刻下到地府打探将軍的下落,因毫無防備被鬼差抓了個正着,是朱邑兄在聽聞了前因後果後替我說情,網開了一面。他還告誡我,說我與将軍緣分已盡,既得上天垂青,讓我獲得法力,此等善緣,定要好好珍惜,莫要執着糾纏于過往。我知道他是為我好,可我就是放不下!我的将軍戎馬一生,是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不該落得這般下場!如今能救他的就只有我了,我又怎能放下?!”

湛澤雨了解他的感受,這塵緣羁絆怎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馬疾風平複了下情緒,言辭懇切道:“之後的所作所為,朱邑兄一概不知。那益壽參也是在我強迫下,迫于無奈才給我的。此事與他毫無瓜葛,若要追責,皆由我一力承擔。”

湛澤雨沒有立即表态,他理了理思緒,開口确認道:“你融煉七魄丹是為了讓郝将軍重獲肉身?”

“沒錯。”

“融魄壺在你手上幾百年,為何近期才想起用它?”

“我不忍為了一己私欲,迫害無辜。若不是他們再三央求,我也不會……他們都是與我同根相生的戰友啊……”馬疾風再度紅了眼眶:“你可知他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是感謝……向殺了自己的兇手致謝,多麽荒謬啊。”

“我明白了。”湛澤雨替他解開了水帶:“我下一趟地府,你留在這裏,照顧小姐。”

馬疾風愕然:“你不怕我跑了嗎?”

“我信你。”他信他重情重義,會信守承諾,更信他對郝将軍的赤膽忠肝。

·

“城主。”

這一次出現在沈昭昭眼前的,是湛澤雨。

“上仙,慕兒如何?” 沈岩急切地迎了上去。

湛澤雨神情苦澀,搖了搖頭。

沈岩又急又惱:“我之前送過去的那些銀兩呢?”

“皆被趙炳輸光了。”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沈岩心急如焚:“我要将阿慕接回來!”

湛澤雨同樣面色煎熬,卻還是沉着道:“城主,萬不要因一時不忍,而功虧一篑。”

沈岩跌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道:“還有整整六年,這讓我怎麽熬啊!”

湛澤雨伸手變出一副畫卷,交給了他:“還望此物能帶給城主些許慰藉。”

沈岩打開卷軸,一驚:“這是?”

“這是小姐為貼補家用臨摹的畫作,湛某将它買了下來。”

“氣韻生動,骨法婉約又不失蒼勁。”沈岩自豪地放聲大笑起來:“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功底,不愧是我沈岩的女兒!”

沈昭昭認得這副畫,它一直挂在沈岩的書房中,他常常望着它出神。

本以為那是單純的欣賞,原來是在睹物思人。聯想起那張被他丢棄的紙,兩者的待遇猶如天壤之別。

她雖不是他親生的,卻是他一手帶大的。他也曾在她生病時為她憂心過,他還曾親自教她習武,稍有磕磕碰碰,他也會緊張,也會心急……

又在自欺欺人了。他擔憂和挂慮的,是她不能活到十九歲,活到替沈思慕去死的那天罷了。他在乎的,從不是她。自始至終,她都不過是一活該命薄的替死鬼罷了。

每次她向他撒嬌,坦露自己有多幸福時,他一定都在背後譏笑她吧。說不定還急不可待,日思夜想盼着她的死期能早些到來,畢竟只有她死了之後,他才能名正言順地認回他的慕兒。

同樣的年紀,沈思慕有家人愛着,有神仙護着。而她,活着時被衆人笑話,現在就連死都不得善終。這就是命嗎?

不,她不服!

她的眼底泛起腥紅。

該死的不是她!是沈岩!是湛澤雨!是忠雍城的那幫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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