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他們回到廂房,沈思慕還在睡,湛澤雨守在她身邊,手中捧着厚厚的書冊,低頭翻閱着。
“阿慕還沒醒嗎?”
“是的,小姐還在休息。”湛澤雨合上書冊,擡頭道,書冊在合上的瞬間便消失不見了。
沈昭昭拿出飼料,交給他:“這是我們從馬疾風店裏拿的,據城民所言,那些馬就是吃了這些斃命的。師父說這裏面有安魂草,麻煩上仙看下,是否還有其他不尋常的地方。”
湛澤雨端詳了片刻道:“這飼料中确實有安魂草。”
“這點本尊已經說過了,用不着你重複。”黎墨不爽道。
沈昭昭像是沒聽見,繼續問湛澤雨道:“服用了安魂草會如何?”
湛澤雨答:“會在安樂中死去。”
沈昭昭思索道:“如此說來,馬疾風對那些馬并非全無感情……”
湛澤雨又道:“除了此之外,這裏面還摻有少許的益壽參粉末。”
“益壽參?”沈昭昭按字面意思猜測道:“可是吃了會延年益壽的人參?”
“不錯。”
“這可是絷守城的馬長壽的原因?馬疾風一邊照料着同胞,一邊又在毒害它們,這也太自相矛盾了。”
“這點劑量的益壽參起不了作用,應是從別處混進去的,興許是他自己在服用。在下想不通的是,益壽參打亂了生死秩序,早在多年前就被地府收繳,怎會出現在凡間?”
聽到這兒,黎墨總算又能插得上話了:“這還不簡單,去問問那鬼差不就得了?”
“鬼差?”湛澤雨有些意外:“亥時都未到,怎會有鬼差出沒?”
“我們在馬疾風的店裏遇到了一鬼差。”沈昭昭向他敘述起了事情經過,随後問:“上仙,可是所有鬼差都長這樣?”她想有個心理準備,若是以後再遇到,莫要像今日這般唐突了對方。
“鬼差是滞留在地府的地魂,生前罪孽深重,在功過兩消後,仍不願遁入輪回。他們現在的樣子便是他們陽壽耗盡時的樣子。”
沈昭昭聞言心生同情,原來那位朱邑大哥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才會變成這樣的。
“那鬼差任職于畜生道,未必清楚益壽參一事,現在最關鍵的,還是要找到馬疾風。”湛澤雨分析道:“他還差一個完整的精魄便能融煉出七魄丹,所以在下猜測,近期內他應該還會動手。”
這次從名字猜不出用途了。“七魄丹是做什麽的?”沈昭昭問。
“萬物之有精神靈氣者皆由三魂七魄構成,其中魂為陽,主管思維才智,魄為陰,主管感覺形體。七魄丹最大的用處,便是助殘魂重獲肉身。”
“他已有肉身,為何還要為此大費周章?”沈昭昭困惑道。
“七魄丹第二個用處便是增強功力,一枚可抵百年修為。”
黎墨一下有了興趣:“馬疾風由本尊處理。”說完便不見了。
察覺湛澤雨有所顧慮,沈昭昭道:“難得他主動請纓,就由他去吧。隔壁的房錢已付過了,上仙你也早些休息吧。”
待湛澤雨離開,沈昭昭坐到床邊,了然一笑:“他已經走了。”
沈思慕睜開了眼睛:“很明顯嗎?”
“明顯。不過放心,他肯定沒有發現。”沈昭昭在她身邊躺下:“你回避湛澤雨,可是因為我?”
沈思慕側身轉向她:“你……不恨他嗎?”
沈昭昭望着頂梁淡淡道:“已經不恨了。”
“他這般對你,你是如何做到原諒他的?”
“我沒有完全原諒他,只是,他告訴我了一個故事,讓我理解了他這麽做的原因。”
“什麽故事?”
沈昭昭轉過頭來,微微一笑:“一個關于一汪泉眼和他的小姐的故事。”
·
這個故事是那日在天牢等天兵睡覺的間隙,湛澤雨告訴她的。
他告訴她,從前他是一條山間溪流的泉眼,他湧出的溪水通貫盤繞了整座山丘。
山頂有一座寺廟,可能是日日聽着廟裏和尚誦經的緣故,一日他驚奇地發現自己有了魂,有了魄。
他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迎接着這個新奇的世界。他看到了蒼穹,看到了樹木,看到了小鳥,還看到了她。
那是一位瑩若美玉的姑娘,無瑕卻易碎。他見她默念着六字真言,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沿着長長的階梯向寺廟朝拜前行着,身旁伴着一位年幼的姑娘,一聲聲“小姐”地喚着她,憂心仲仲地勸她快些放棄這苦行。
他想,像她這樣嬌柔的姑娘,應只是一時興起,撐不了多久的。
可沒想到,她一直堅持着,堅持到另一位姑娘不再跟随,堅持到膝肘的衣服磨損,額頭叩破,玉足被石子磕得鮮血淋漓,都未曾有過一絲動搖。
口渴時她會來到溪邊,那是他離她最近的時候。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陽光灑在她身上,聚成了一圈光暈,是那樣的聖潔美麗。他還看到了她的雙眸,那裏比他湧出的溪水還要明淨透亮。
就這樣,日複一日的,他默默關注着她,陪伴着她,直至她抵達了心之所向。他有些不舍,卻也打泉眼裏為她高興。他想,像她這般誠心,定能如願以償。
然而,他又一次想錯了。
他看到她失魂落魄地從廟裏出來,來到他身邊,清洗着臉上的污漬。洗着洗着,一滴水珠順着她的臉龐落了下來,他知道那滴水并非來源于他,因為他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溫熱。
“為何不行?為何不能給我一次機會?”他聽到她喃喃自語道。
他不懂,為何她這般真摯誠懇卻換不來心中所望?他想,她這般失望,應是不會再來了。
結果,他還是想錯了。
幾日後看到她出現在山腳,他又開心又擔心。開心的是,他又能見到她了。擔心的是,萬一她的願望仍不能實現該怎麽辦?
自這天起,她仿佛陷入一個輪回,一次次心灰意冷地離開,然後又再重新出現。而每一次他都這麽陪着她,只要能在她口渴時為她奉上最清冽甘甜的溪水,他便心滿意足了,他願意這樣永遠守在她的身邊,守在他的小姐的身邊。
彼時的他心智未開,還未意識到,天不遂所願才是世間常态。
有一天,小姐離開時神情還是一樣的沉重,卻與之前有了些許的不同。
次日,她并未如期而至。他想,小姐可能是被什麽事情耽擱了。
這一耽擱,便是一百年。
在這一百年間,樹木枯敗,寺廟衰落,整座山丘成了一片荒蕪,而他也快要幹涸了。
可他還未等到小姐,不能就這麽離開。她已經失望了那麽多次了,不能讓她再因自己而失望了。
所以他就一直這麽死死堅守着,堅守着……
·
“然後呢?”沈思慕問。
“然後他就被神仙救了,位列了仙班,成為了澤雨上仙。”
“那……那位小姐……”
“沒錯,那位小姐便是你的前世。湛澤雨當了神仙後查到你早已投胎轉世,卻因前世之過每一世都活不過十九歲,随即決定為你逆天改命。他已守護了你三生三世,但始終無法更改你的命格。可能是一片赤誠感動了蒼天吧,這一世終于讓他成功了。”沈昭昭輕描淡寫地說笑道:“我這麽說若被他聽見,定又要教訓我了。”她學起了湛澤雨的樣子:“擅度天意,自以為是,當真可笑。”
自顧自地笑完,發現沈思慕神情沉重地看着自己。
“怎麽了?可是我學得不像?”她問。
“昭昭……”沈思慕欲言又止,千言萬語的最終只化為了一句蒼白無力的“對不起”。
沈昭昭目光躲閃道:“不知者無罪,你有何對不起我的?”
沈思慕還想說什麽,被她搶先道:“奔波了一天,累死我了。阿慕,我撐不住了,先睡了。”随後背過身去,再也沒了動靜。
她裝睡的本事同她半斤八兩,沈思慕明知她還醒着,卻沒有勇氣再進一步了。
她像從前一般與她談笑自如,但她知道,那僅是“像”而已。她能感受到她的努力,而這種努力代表着客套與疏離。
如今她也學會了言不由衷,學會了一笑而過。她不再是那個心直口快,無憂無慮的沈昭昭了。這種改變是她不願看到的,可她正是促成這一切的根源。所以她明白,她們怕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看着比記憶中稍顯消瘦的背影,沈思慕雙眸泛起了霧氣。
她好懷念那個比煙花還要燦爛的笑容,那個将她的自卑怯懦通通融化了的笑容,那個因她而被抹殺了的笑容。
***
子夜,在反複嘗試入眠無果後沈昭昭放棄了掙紮。擔心吵醒沈思慕,她悄悄起身,走出了廂房。
這時金烏翮突然感應到了什麽,領着她來到了一處民宅。
遠遠地,她就瞧見兩個身影,一個是馬疾風,他拿着一壺狀物體好像正準備對棚裏的馬施法,黎墨篤定地站在他身後,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
走近一看,馬疾風神色麻木,原本炯炯有神的眸子沉如死寂,他手中拿着的茶白色瓷壺看上去平平無奇,若不是熒熒閃着幽光,與普通瓷壺沒什麽兩樣。而他正對着的,正是之前那匹三條腿的棗骝馬。此時它虛弱地躺在地上,閉着雙眼,安詳地等待着最後一刻的降臨。
沈昭昭連忙出聲:“師父,你找到馬疾風了?”
瞧見她,黎墨倒也不驚慌:“你來得正好,趕緊學學如何用融魄壺煉七魄丹。”
她猜測馬疾風應是被控制住了心智才會如此配合,黎墨想要這七魄丹定是為了增強功力。為一己私欲制造傷害,她萬不能讓他做出如此殘忍之事。
“師父,在此之前可否容我先問他幾個問題?”她試圖拖延時間道。
“什麽問題?”
“比如……要用哪種精魄比較好?”
世間有那麽多精魄可取,用誰的都一樣。黎墨本不認為這是個問題,現被她這麽一提,又覺得問一下也無妨。
“這精魄可有什麽講究?”他問馬疾風。
融魄壺暗了下來,馬疾風木然地轉向他:“用越上乘的精魄,煉得的七魄丹效力也就越大。”
沒想到還真有講究,他追問:“何謂上乘精魄?”
“融魄壺可感知意識中的執念,并以此來制造幻境。在幻境中,片面之見會被無限放大,致使對方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偏見越大,執念便越深,這樣的精魄也就越上乘。”
黎墨心中起疑,利用執念制造幻境這一把戲為何與那小仙的潤境幻術貌似有異曲同工之處?
沈昭昭趁他沉默的空當,插話道:“之前被你取走精魄的那些馬呢?它們的執念是什麽?”
馬疾風昏沉蒙濁的眸中出現了一抹凄涼之色:“他們的執念不盡相同。有的想回到從前,回到與主人并肩作戰的日子。有的對凡人失望透頂,只想要在無疆的草原上自由奔跑。”
若僅是為了七魄丹,取走精魄即可,何必再害它們性命,暴露了自己,多此一舉呢?
“你用安魂草可是為了幫它們徹底解脫?”她試探道。
“不錯!絷守城的人拖着他們茍延殘喘只為朝廷賞賜,只要一息尚存,那些人就仍然有利可圖!他們曾是戰死沙場,不畏生死的勇士,如今卻任人擺弄踐踏,活得沒有一絲尊嚴!”馬疾風說着說着,恨意難忍,面目扭曲了起來:“他們常将‘畜生不如’挂在嘴邊,可我們畜生尚能通情,他們為人的卻貪婪醜惡至此,究竟是誰不如誰!”
棗骝馬像聽懂了他的話,雙眼濕潤,艱難地站了起來,将頭湊了過去,頂了頂他,似乎在催促他快一些。
馬疾風眼含熱淚道:“阿棗,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之前錯信了那些人,用益壽參延長了你們的壽命,讓他們嘗到了甜頭,你們也不至于淪落到這般生不如死的地步……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啊……”
他們同人一樣是有情感的,是因為他們不是人形,不會說話,所以人才無法感知他們的情緒嗎?抑或是明明察覺到了,卻因生而為人的傲慢,理所當然地選擇了視若無睹?
眼前呈現的憤恨與絕望溢滿了胸腔,一時間她竟覺得馬疾風雖存有私心,但若這是他們所望,又有何不可呢?是因為成了半妖,所以有了與畜通感的能力嗎?還是因為這種被人豢養愚弄的情形,她也曾經歷過?
她別過頭微微擡起,試圖平穩住情緒,以至于未注意到馬疾風逐漸清明的眸子,以及他手中再次亮起幽光的融魄壺。
猛然間,本想清空的思緒在腦內無限膨脹了起來:心安理得的利用與蒙騙……除去性命毫無價值……正如……正如,忠雍城那些人對她那般……
五髒六腑仿佛被什麽東西緊緊攥住,絞成了一團,一股積壓已久的力量即将傾瀉而出。
黎墨未察覺到她的異樣,失了耐心的他催促馬疾風道:“好了,歉也道了,情也煽了,還不快點幫你的同胞解脫?”
沈昭昭不可思議地看向他,為何他總是漠視外界的情感?難道真如天君所說,他的本性本就如此?
黎墨以為她是心軟了,不以為意道:“你也看到了,那馬是心甘情願的,性命于他已無用處,倒不如融煉成七魄丹,也算是發揮了最大價值。”
這番話在岌岌可危的堤壩上砸了條縫,沈昭昭被撲面而來的恨意沖垮,失去了最後的抵抗。
“價值?為何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在你們眼中竟同物品一樣,可以估價變賣?!”她厲聲道,銀白色的光芒迸發而出,四周即刻靜止了下來。金烏翮應聲幻化為利箭,指向了他。
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識,他想起了那日,她将他們的魔窟變為刑場,讓他們的點滴淪為功績的那日。
不記得前世又如何?脾性不同又如何?她始終是昭熠,是那個淡漠涼薄的昭熠。他怎能将這些都忘了,真拿她當了徒弟,還想用七魄丹助她提升修為。
“你這是要跟我動手?”他雙手背後,面露譏諷,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也嘲笑自己又一次的疏忽大意。
而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置若罔聞:“若是哪日我沒了價值,你是否也會像忠雍城的那些人一樣背棄我?!”
直到發現金烏翮被一縷黑氣纏繞,他這才意識到了不對勁。
只因那氣息與他朝夕相伴,所以才未能在第一時間察覺。
那與妖氣一同釋放的,正是他的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