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密集的爬山虎将城牆蓋得嚴嚴實實的,連城門口的牌匾也不例外,目及處皆是綠油油的一片。

沈昭昭站在哲衍城外,透過狹窄的城門向內探去,視野有限,只能看見一條蜿蜒的小道向裏延伸着,而兩旁盡是茂盛的樹木,有的蒼翠,有的火紅,有的金黃,各個時節的都有。

“說是座城,看上去卻更像是片林子。”她評價道。

“管它是什麽,進去便是了。”黎墨見慣了光怪陸離,自是心大,剛擡腳,發覺此處設了結界,整座城都被密不透風地包裹着。

起初他沒多在意,畢竟世間沒有他破不了的陣法,就連天牢裏的閉鎖陣都困不住他,然而這一次無論他如何攻破,招數皆被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這結界就像是一面鏡子,與他過招的正是他自己。

眼瞅着黎墨是束手無策了,沈昭昭便讓金烏翮試試。金烏翮蓄力俯沖了過去,還未盡力,就輕松進入到了裏面,安然無恙,只是變回了原始的形态。

沈昭昭想跟着進去卻失敗了,金烏翮見狀,飄了回來,變身小鳥落在了她肩上。

“為何阿金來去自如,而我們卻進不得?”她問。

黎墨分析着這奇怪的結界,裏面釋出的力量是他從未見過的,談不上強大,但極為堅固。最為詭異的是,那些草木與這結界渾然一體,互為彼此的組成部分。

一缃衣木冠的男子從深處款款走來,止步在了結界邊緣。只見他豐神俊朗,折扇輕搖,玉樹臨風。

“歡迎二位莅臨哲衍城。”他謙謙有禮道:“小生乃哲衍城城主,喬宣。”

沈昭昭回禮道:“我叫沈昭昭,這位是我師父,黎墨。”

喬宣收起扇子,盯着沈昭昭瞧了好一會兒:“姑娘好生眼熟,我們是否在哪裏見過?”

黎墨冷哼一聲,這近乎套得如此老套,虧他說得出口。

沈昭昭端詳着喬宣,他說的話雖輕佻,但态度誠懇,并無調戲之意。

于是乎,她也如實道:“我也覺得喬城主甚是親切。喬城主可是從種子起就紮根在哲衍城,未去過別處?”見對方面露局促,補充道:“喬城主不必介懷,我們也不是人。”

喬宣朗聲笑道:“開門見山、有話直說,沈姑娘這率真的性子,小生甚是欣賞。”

沈昭昭回以一笑:“喬城主客氣了。”

黎墨心生不悅,惡狠狠插話道:“別假客套了,還不趕緊放本我們進來!”

沈昭昭自然地接過話,将他的措辭修飾了一番:“喬城主,請問怎樣才能放我們進城呢?”

喬宣道:“哲衍城有城規,唯有光明磊落、心無城府者方可入內。”

“何謂‘光明磊落、心無城府’?”沈昭昭問:“是沒有隐私,坦誠相待嗎?可只要有思想,便會有心事,這世上又有誰能做到絕對的坦誠呢?”

許是大發慈悲,喬宣退了一步:“能與姑娘一見如故,此等緣分難能可貴,小生願為姑娘開個後門。”他輕巧道:“只需你們彼此坦白有何事欺瞞了對方即可。”

她瞞着黎墨的事情只有一件而已,雖說天君不讓說,可眼下找到四誠,贏了賭約更為重要。

沈昭昭飛快地做出了決定:“師父,我找四誠是同天君打了賭,若是至誠之力能将你淨化,我就贏了。”

原以為這一次會有所不同,到頭來她還是聽信了那虛談高論,站在了道貌岸然的神仙那頭。四誠還未找齊,這一世的結果便已見了分曉。

再度錯信的恥辱感襲來,黎墨恨極,一把揪起沈昭昭的領子:“就憑你也想淨化本尊?!”

瞧見這一幕,喬宣喜上眉梢,一開始就有如此激烈的沖突,當真是驚喜,他立下這城規為的就是看戲。撕破臉皮,反目成仇,再沒有比這更有意思的了。

他往後一躺,兩旁的樹木伸出枝幹将其托住。他搖手變出一果盤,半躺在那裏,饒有興致地觀賞了起來。

“師父你之前算計了我這麽多次,我都沒同你計較,我就瞞了你這麽一次,何必發這麽大脾氣?”沈昭昭的臉上毫無懼意,更無悔意。

黎墨一下洩了點底氣,慌張地松開她,将無所适從的雙手藏在了身後:“本尊聚煞而生,至死都是魔,你莫要癡心妄想了!”

沈昭昭嬉皮笑臉地湊了過去:“你方才是不是非常非常生氣,氣到想打死我?”

黎墨晃了晃神,見她态度散漫,強壓住的火氣有了死灰複燃的跡象:“你想說什麽?”

沒想他越生氣,她反而更開心了。

“在這等盛怒之下,你仍不忍傷我分毫,若按你所說,真無轉化的可能,又怎會手下留情?”她洋洋自答道:“那是因為你有與之抗衡的善念。我與天君打賭,就是想向他證明,魔羅也是善惡交雜的,與他們天神并無不同,不存在高低貴賤之分。”

“倘若真心認為沒有高低貴賤,又為何試圖改變我,又何來‘淨化’一說?”他鐵青着臉道:“你嘴上說得好聽,實際與那些神仙沒什麽兩樣。你還不如他們,你比他們還要虛僞!”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垂眸思索着,神情頗為凝重。

喬宣屏息凝神,期待着最終的爆發,可在經過許久的等待後,卻見她只是重重地點了下頭。

“師父所言甚是!”她由衷地表示了肯定,铿锵有力。

“什麽?”黎墨同喬宣異口同聲。

“按你所說,我确實虛僞,不僅虛僞,還僞善,我承認了。”她理直氣壯地接受了批評,擡起腳,昂首闊步地步入了哲衍城。

啃了一半的瓜定在了嘴邊,喬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輕松通過結界,落落大方地立在了他跟前。

于他而言,坦誠的虛僞究竟算作真,還是假,答案已然揭曉。這是他內心深處的想法,絕不會錯,只是對她的放行是否全然純粹出自于此,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又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此刻當下,他不得而知。

喬宣出神地望着她,見對方的視線繞過了他,直直落在了旁邊的果盤上。他心領神會,将果盤朝她那邊挪了挪。

“多謝喬城主。”她毫不見外地挑了片最大最飽滿的瓜,咬了一大口,心滿意足後才想起外面的鬼煞魔羅:“師父,輪到你了。”

鬼煞魔羅難以置信:“事已至此,你何以覺得我還稀罕尋什麽破四誠。”

“為何不稀罕了?”她不解:“為何當初稀罕,現在不稀罕了?變化得如此突然,你就這麽生氣嗎?”

“不錯!”鬼煞魔羅咬牙切齒地吼道。

“這樣的話豈不正好?你把你瞞着我的事情告訴我,不僅能過關,還能洩憤,一舉兩得。”她說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既然你這般要求,那本尊便不客氣了!之前在忠雍城從沈岩手中救下你的是扶辰,才不是本尊!”鬼煞魔羅下巴微揚,引以為傲。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她聳聳肩,“我相信即便沒有扶辰真君,你也會救我的。”

應是沒能達到想要的效果,鬼煞魔羅越發不爽了:“你在忠雍城的遭遇因我而起,是我要挾他們,要他們獻祭正月十五日子時降生的十九歲少女,之後的種種皆是歪打正着。”

她未表露出過多驚異,唯有一點不太明白:“為何是十九歲?”

“報仇的快樂源于對方的痛苦,若對着的是個少不更事的小娃娃,有何意思?”鬼煞魔羅雙手叉腰,沾沾自喜。

觀賞到此處,喬宣不禁暗暗搖頭。他口中想令其痛不欲生的對象就在眼前,當着對方的面直言自己的憎惡,這般口無遮攔、不加掩飾,任她再寬宏大量,想來也是會傷心的。

“報仇也不忘道義,師父的本質果真不壞。”她的語氣依舊歡快,但也如他所料,表情變得晦暗不明,遠不及方才怡然了。

受到了莫名的褒獎,自負如鬼煞魔羅也略顯錯愕,假模假樣地幹咳了幾聲:“總之,本尊現在就要回魔窟了,你趕緊出來!”他甩甩衣袖,背在身後,不改頤指氣使的讨厭模樣。

“我不!”她一口回絕:“我一定要找到縛謊索,我可不想輸給天君!”

喬宣見她态度堅定,心生愉悅,變出一把椅子和一桌的小食,伸手作邀道:“沈姑娘,請。”

“喬城主真是太客氣了!”看見好吃的,她又燦爛了起來,喜滋滋地入了座,卻仍不忘安撫鬼煞魔羅兩句:“師父你痛快點兒都招了吧,我左耳進右耳出,不會記仇的。”

她一手棗泥酥,一手桂花糕,惬意悠閑,與他同步看起了戲。鬼煞魔羅被氣得七竅生煙,而她竟被逗笑了。

“師父你抓耳撓腮的樣子好像猴兒啊。”她毫不顧及對方兩眼冒着火星,嬉皮笑臉打趣着,兩手一攤:“你想教訓我,要麽完成考驗進來,要麽就待在這兒等我拿到縛謊索出來,你自己選吧。”

此話一出,無疑是火上澆油,燃盡了鬼煞魔羅殘存的理智,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豁出去道:“我先前同意找四誠也是同帛棠打了賭!”

她頓了頓,問:“你們賭了什麽?”

“賭你這次會選哪邊。”

她歪歪腦袋:“為何是‘這次’?上一次是哪一次?‘哪邊’又是指哪兒?”

“自然是指你我大婚那日,你選擇了同帛棠一起對付我。”

她點點頭,把剩餘的桂花糕一股腦地塞進嘴裏。許是這一口着實太大,她嚼了許久,才艱難咽下,表情也跟着嚴肅了起來。

“你們這賭約有問題。”她說。

“什麽問題?”

“你們打賭的對象是昭熠,而我是沈昭昭,不是昭熠。所以,對象有錯,你們的賭約不成立。”

她說得極為認真,像是宣布公告一樣不容置疑。只是未等對方深究,她又立馬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不過師父你放心,”她樂呵呵道,”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

這話似有奇效,瞬間平息了鬼煞魔羅的怒火,可未等他高興多久,只聽她緊接着道:“好了師父,你趕緊再試試進不進得來。”轉變速度之快,好像方才全是在應付而已。

這次鬼煞魔羅一反常态,顯得極為平靜。但他閱戲無數,自然清楚,往往越是平靜越是暗潮湧動。

果不其然,他又一次猜對了。

“不用試了,”鬼煞魔羅陰沉道,“我欺你瞞你之事何止這幾件。然那又如何?這是你應受的。本尊打道回府了,你愛來不來。”

“師父等等!”她試圖挽留,卻還是無情丢下了。

“喬城主,”她扭頭轉向他,“這下該如何是好?師父他貌似真的生氣了。”

她的臉上有無辜和困惑,但無半絲焦慮,她的眼神有些空洞,像是丢失了什麽。可以說她是漠然的,但又不完全準确。朝外前傾着的身子,沒有完全踏落的腳掌,無一不流露出她欲追随鬼煞魔羅而去的想法,是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本能。

于是,他也裝作沒有察覺。

“姑娘來哲衍城是為了縛謊索?”

“喬城主可願相贈?”

如他所願,她的注意力輕易就被轉移了,方才難以名狀的情緒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激動和期盼。

他緩緩起身,微笑道:“縛謊索就在城內,還請姑娘随小生來。”

沈昭昭大喜,跟着喬宣朝裏走去。一路上她新奇地環顧四周,發覺不管走了多久,映入眼簾的始終是茂茂萋萋的一片,莫說民宅了,就連人影都沒見着一個。

按耐不住好奇,她開口問:“為何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喬宣解釋道:“哲衍城容不下僞飾,世人或虛情假意,或訛言謊語,所以即便他們能僥幸進城,也無法長住。”語氣淡淡,像是在說尋常事一般。

沈昭昭不以為然:“可這世上也有迫于無奈的違心和出于善意的謊言,喬城主何必如此苛刻?況且有時真話帶來的傷害更大。”

喬宣未立馬駁斥:“小生有一小故事,不知姑娘可願一聽?”

“願意願意,我最愛聽故事了。”沈昭昭點頭如搗蒜。

喬宣搖着紙扇,娓娓道來:“很久以前有一戶人家,他們的養子在即将滿六歲的時候得了重病,命不久矣,奄奄一息時仍記挂着生母。那家人在未知生母來不來得了的情況下,騙他說,快到了,快到了。”講到這裏,他停下賣起了關子:“你猜結局如何?”

沈昭昭依據多年來看話本的經驗推測道:“那孩子靠着信念,頑強地活了下來。”

喬宣未置正确與否,只是将故事繼續了下去:“最後的那段日子裏,他在希望與失望兩端不斷徘徊,每次重燃希望都需要比上一次更大的勇氣,而所換得的失望也一次比一次更趨近于絕望。就這樣,他苦苦支撐了三日,才得以往生。”

“真可憐,早知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将真相告訴他。”沈昭昭惋惜道,神色滞鈍,好似為了符合常情而巧言附和。

“不錯,”喬宣認同,“逐步絕望的過程比死亡更痛苦。謊言終有被揭穿的一日,屆時真相不論多殘酷,都遠不及得知別騙的那一刻。”他又問:“姑娘覺得那家人撒謊可是出于善意?”

“他們愛他,想要留住他,這也無可厚非。愛出于善念,所以他們應是出于善意的吧?”

“明知他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卻抵死不放,他們顧及的是自己的不舍,而非對方。自私自利,怎能稱之為‘愛’,又怎能稱之為‘善’?撒謊者或別有用心,或難以啓齒。追根究底,皆是有利可圖。所以謊言就是謊言,不論如何修飾,都掩蓋不住奸詐怯懦的本質。”

沈昭昭若有所思,良久才又開口道:“那孩子後來怎麽樣了?”

“夙願未償,在絕境中死去,險些化為厲鬼。好在他溫良寬厚,抵住了怨恨侵蝕。經此一難,因禍得福,修得了正果。”

“這個結局也算是圓滿。”沈昭昭釋然一笑:“喬城主,你可還有其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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