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沈昭昭随着胡俪卿來到她房內,再一次喚來了肅慎。

“你們可是想知道結束契約的方法?”肅慎開門見山道。

對方莅臨寒舍算是給足了面子,胡俪卿自是不吝贊美,好好吹捧了一番:“神君不愧為神君,真是料事如神、神機妙算!”

谄媚之詞從耳畔掃過,肅慎直奔主題:“獻祭罪惡之元,受得敬仰,直至崇高之地位。‘元’一字可解為‘精元’,亦可解為‘根源’。精元繼承法力,惡者以法力作惡,善者以法力為善,善惡之別從不取決于它。是以獻祭精元雖不錯,卻遠不及獻祭根源事半功倍。”

“我懂了,”沈昭昭舉手道,“是要把心挖出來獻給傾取鼎。”

肅慎颔首道:“不錯。至于‘崇高’一詞,也并非全然是‘尊崇’之意。理解源于體驗,經歷不同,認知便會有不同。顏姑娘受怨念影響,才會曲解。尊者顯貴,然決定其高度的是外在而非自身,且終有上限。真正的崇高至高無上,看重的是至真至誠。有此真心,一個便已足矣。”

這下沈昭昭又聽糊塗了,正要發問,卻見胡俪卿俯身道:“多謝神君指點迷津。”似是已了然于心。

“卿姐姐你聽懂了?”她問。

“那是自然,姐姐我這一千餘年可不是白混的。”胡俪卿胸有成竹道:“傾取鼎的事兒就包在姐姐身上了,妹妹你就別管了。”

沈昭昭握着縛謊索,在确認她說的是真話後,便順理成章地安下心來,心思也飄到了別處,飄到了兩日後的上元節。

上一次上元節她沒能好好過,這一次得好好補回來。不知睽寐城會不會放煙花,會有阿慕過生辰的那次好看嗎?不對,她又弄錯了。那日并非阿慕的生辰,阿慕與她是同一日生的……

“察查斷惡乃地府之職,我無權簪越。”

肅慎威嚴的聲音将她的思緒拉了回來,身旁的胡俪卿不知何時跪在了地上,一個勁兒地在那兒磕頭:“求您看在她與您曾為兄妹的情分上……”

“法不容情,概不例外。”肅慎疾聲打斷,臉色難看極了。

沈昭昭見他甩袖要走,急忙拽住了他:“神君我送送你。”

她拉着他一路小跑到了客棧外。

“沈……姑娘可……也是想……為顏瑾說情?”肅慎扶着牆,氣喘籲籲地問。

“神君,你這是怎麽了?”

“無妨……我……許久未跑過步了……”肅慎好不容易順好氣,直起身子,一字不拉地又将問題重複了一遍:“沈姑娘可也是想為顏瑾說情?”

“說情?”沈昭昭聯想起胡俪卿方才的樣子,問:“卿姐姐求了什麽情?”

“她想攬下所有的罪責。”

以胡俪卿對顏瑾的情誼,有此請求倒也合理。

“非也非也。”沈昭昭擺手道:“神君如此在意顏姑娘,定會在能力範圍內幫她的,哪兒用得着我說情?”

肅慎有些意外:“沈姑娘何出此言?”

“神君出現的時機甚是耐人尋味,若我輕呼一聲‘神君’你便現身,那早在賓至酒樓你就該出現了。”

“沈姑娘多慮了,”肅慎矢口否認,“早先我有案子要審,許是沒有聽見。”

沈昭昭揮舞了下手中的縛謊索:“神君,我有縛謊索,你是騙不了我的。”

肅慎不說話了,筆筆直地杵在那裏再也沒了動靜,像是真化為了石像一般。

沈昭昭忍俊不禁,決定不鬧他了:“好吧,就當是我多慮了。”她煞有介事地湊近,小聲道:“其實我找你,是想刺探敵情的。”

肅慎這座石像終于有了反應:“敵情?沈姑娘有敵人?”

“沒錯!”沈昭昭用力地點點頭:“我的敵人就是昭熠。”

肅慎晃了晃神:“沈姑娘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昭熠到底長得有多好看,多耀眼,多厲害,我到底哪兒不如她。”

肅慎沉思了片刻道:“我未見過她的長相,也無從知道她如何耀眼,前兩個問題恕我無法作答。至于後兩個問題……”他頓了頓,似是在甄字酌句:“身而為神,地位本就優越,況且她維護三界秩序立功無數,在天庭自是頗具盛名。”

沒想到她這麽厲害。沈昭昭癟了癟嘴:“那依神君看,我還要修煉多久才能趕上她?”

“沈姑娘天資聰穎,提升修為不過是時間問題。”

有了這句話,沈昭昭瞬間信心百倍,忽地又想到了什麽:“神君,你待我這麽好,可也是因為她?”

肅慎未正面回複,反問:“沈姑娘何必将自己與她劃分而開?”

“我不是她,我跟她是不一樣的。”

“如何不同?”

“論樣貌修為,我都不如她,不過有一點我是比她強的。”沈昭昭拍拍胸脯,自豪道:“那就是我比她溫暖。”

肅慎又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我常年受寒症所困,本以為無藥可醫,直至天君将昭熠托付于我。只要與她在一起,我的症狀便能得到緩解。我曾以為那是因為金烏之力,但她離開後才發覺并非如此。于我而言,她是溫暖的。”

沈昭昭驚異于肅慎臉上揚起的暖意,倍感失落:“沒想到我竟連這唯一的優勢都沒了。”

肅慎搖搖頭:“萬事萬物皆有千面,外界所見始終是片面,欲以三言兩語涵蓋所有,豈不狹隘?所以,昭熠是溫暖的,而你,”他轉向她,笑意未減,“也是耀眼的。”

***

肅慎走了好久,沈昭昭仍沉浸于褒獎中不可自拔,一蹦一跳地回到房間,剛一推門,就見黎墨正襟危坐在那裏,明顯是在等她。

“你與那狐貍精去哪兒了?”他問。

沈昭昭坐到他旁邊,為自己倒了杯茶:“我們找了神君,問解除契約的方法。”

“什麽方法?”

“我沒太聽懂,但卿姐姐懂了,她說她會搞定的。”

“你還信她?”

“對。”沈昭昭相當篤定,為他倒起了茶,讨好道:“師父,我們上元節過完再走,好不好?”

對此黎墨未作太多反應:“随你。”

見他有些反常,沈昭昭以為他是生氣了,乖巧道:“師父,你別氣了,我知道錯了。”

“你錯在哪兒了?”他問。

“我不該只身犯險,更不該讓阿金騙師父。”沈昭昭愉快地細數起自己的罪狀來。

本來氣已消了大半,被她這麽一提,又後怕起來:“若不是我察覺了蹊跷,若不是這鳥毛還算有點腦子,半路折回帶我去找了胡俪卿,後果不堪設想!”

金烏翮被“鳥毛”這一稱呼激怒了,提出了短暫的抗議。

“師父你多慮了,我帶了縛謊索,不會有事的……”在他的注視下越說越小聲,諸多辯解最後還是化為了一句:“我錯了。”

他滿意地點點頭,端起茶杯:“繼續。”

“繼續?繼續什麽?”

“繼續反省。”

“除這些外,我還做錯了什麽嗎?”

“你為何要找那老頑固?”

“此事說來話長。”

“那就慢慢說,我有的是時間。”

“師父,你為何如此在意我找神君一事?”她想知道《女子寶典》中“據為己有,紅粉勿近”這一條對于男子是否也同樣适用,抑或是他同她一樣,純粹出于勝負欲或者占有欲。

結果,還是老生常談的那句:“魔神勢不兩立,你這是背叛師門。”

她大失所望,嘆了口氣道:“好吧,弟子認錯。”

“你這是真心認錯的态度嗎?”這副樣子顯然是在應付他。

“當然是真心的。”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讓她起了玩心,猛地湊近道:“師父你看我的眼睛,是很誠懇的!”

她的臉離他這般近,近到他能聽到她的呼吸聲,近到他能感受到她吐出來的氣息。近到他的鼻尖點着她的鼻尖,若有似無。近到只要稍稍再往前一些,他們的雙唇便能相觸。

他失了方寸,咽咽口水,不敢輕舉妄動,也舍不得離開。沒想她卻不似他這般留戀,與他拉開了距離。

就在他覺得空落落時,胸口一沉。他低頭一看,她竟側耳趴在了他的胸膛上。

·

肅慎剛到自己的房裏就嗅到了不屬于這裏的氣味,按味道的濃度推算,其主人應該在這裏靜候他多時了。

他俯身行禮道:“天君。”

帛棠慵懶地斜坐在書桌旁,倚頭望着燎爐,有意無意地感嘆道:“當年你教授昭熠天道法則,帶她平定叛亂,三界甚是安穩太平,根本無需我操心。若不是後來恰逢你下凡歷劫……”說到這兒,他語氣一轉,“對了,那傾取鼎的現任宿主可是你那時的凡身胞妹?”

“回天君,正是。”

帛棠轉眼看向他:“你這次下凡可是為了她?”

“天君誤會了。”肅慎泰然道:“為臣是為應沈姑娘的召喚才下凡的。”

“也是,阿慎你最懂得拿捏分寸,向來最令我放心。”帛棠笑了笑,收回目光:“本以為昭熠也同你一樣,才委任她暫代了司法神君之職。沒想她定力不足,被黎墨灌輸了那些個歪理邪說,利用了一罪不二判的規定,趕在你回來前從輕處置了他。倘若當時是由你處決的,我也無需像現在這樣操心了。”他揉揉眉心,如釋重負道:“不過好在這一切快要結束了。”

“天君是指昭熠,還是黎墨?亦或是四誠?”

“這三者在我看來是同一件事。四誠已是囊中之物,不必多說了。”帛棠拿起桌上的筆,擺弄了起來:“昭熠與黎墨前緣未盡,被他吸引不過是時間問題,只需他稍加努力,便能成為其至愛,之後就剩應劫的事,那就更簡單不過了。凡劫已渡,孽緣已斷,她心無旁骛,回到正軌。屆時黎墨也算是勞苦功高,倘若能證實其确有向善之心,那我願不計前嫌用至誠之力将其淨化,亦算是為三界除去了一心腹大患。”

抛開其他不談,帛棠說的确實沒錯,可其中存在變數。肅慎不動聲色道:“黎墨生性頑劣,未必願意配合。”

像是知道他會有此慮,帛棠在擡手随意一圈,沈昭昭和黎墨出現在了半空中。

他擡擡眉毛:“願不願意配合,一看便知。”

·

沈昭昭趴在那兒好一會兒,一動不動,不知在幹嘛。

黎墨實在按耐不住,開口道:“你這是……”

“噓,先別說話。”她一把捂住他的嘴:“我在聽你的心跳聲。”

他的心跳得好快,同上次他背着她時一樣快。她以前喜歡湛澤雨的時候,也曾這樣過。

她仰頭看向他,說出了自己的推測:“你是喜歡我的,對吧?”

他先一怔,六神無主了一陣後平定了下來:“這是什麽蠢問題?”

這個問題才不蠢呢,他不說,她怎會知道?她腹诽了長篇大論,正欲好好抗議一番,臉頰處多一抹溫熱的觸感。

他輕撫着她臉頰,目光溫柔而深邃。就在她試圖辨別其中摻雜的究竟是什麽時,他黠意一笑,将方才的所有情感全部掩蓋了起來。

“怎麽,你現在才知道嗎?”他壞笑道。

心裏又鼓又癢的,她不敢用力呼吸,輕輕問:“我是誰?”

他揪起她的臉蛋:“你是沈昭昭。”

他看到她甜甜地笑了,他也跟着揚起了嘴角。

然而就在下一秒,懷裏一空,她頭也不回地跑開了,只留給了他一個無情的背影和一顆拔涼拔涼的心。

·

看着黎墨灰頭土臉的樣子,帛棠心情大好:“能聽從我的建議,還不算無可救藥。”他收起畫面,看向肅慎:“料事如神、神機妙算的阿慎難得也有算錯的時候。”

肅慎的臉色不太好看:“黎墨将以何種方式背棄她?”

帛棠輕描淡寫道:“自然是最直接的方式,讓她盡快結束這一世。”

肅慎心底一緊:“人世間的苦難當真微不足道嗎?”

帛棠陰沉了下來:“這個問題你已經回答過顏瑾了,不是嗎?”

他起身,向他踱來:“一切即将塵埃落定,待她回來後你們便同從之前一樣治理三界,屆時我又可高枕無憂了。”行至他身側,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長道:“阿慎,你可莫要讓我失望啊。”

·

“卿姐姐,我确認了!”沈昭昭闖進胡俪卿的房間,興高采烈地公布了這一好消息,卻未能在第一眼找着胡俪卿。

不過一會兒工夫,這裏就就像被打劫過了一般,櫥櫃皆敞開着,桌上壘滿了厚厚的賬簿,有小土丘那麽高。

“确認什麽了?”胡俪卿的聲音從賬簿中傳來。

“确認他是喜歡我的,那憐心陣果真不靠譜。”沈昭昭說着走上前去一看,原來胡俪卿坐在那些賬簿後面,正在核算賬目,清點着金銀珠寶。

“你現在才知道?”胡俪卿手中打着算盤,沒有片刻停頓。

她怎麽同黎墨說了一樣的話?沈昭昭問:“卿姐姐你是何時知道的?”

“那晚他出現在我房裏,通過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

“通過一個眼神就能看出來,不虧是卿姐姐!”沈昭昭對她的欽佩又多出了幾分,見她一直埋頭忙活着,不禁好奇道:“卿姐姐你在忙什麽?”

“這不年底了,該算算總賬了。”胡俪卿擡頭看向她,接着方才的話題問:“他的心意确認了,那你的呢?”

“方才我的心裏酸酸的,麻麻的,又酥酥軟軟的……就像是……一腳踏空了一般。”沈昭昭努力描述着剛剛的感受,可用盡了畢生所學,仍是覺得不夠準确:“卿姐姐,這代表着我也是喜歡他的,對吧?”

與她的興致勃勃不同,胡俪卿顯得有些嚴肅:“自己心意應由自己判斷才是,怎可事事都征詢旁人意見?”

她向來樂于幫她答疑解惑,怎突然如此反常?沈昭昭有些奇怪,但沒有深想:“我覺得是喜歡,我以前對着喜歡的人也差不多是這種感覺。”

“情投意合、兩情相悅是何等難能可貴,怎可稀裏糊塗的?”胡俪卿板起了臉:“若是無法确定自己的心意,便不能以同等的感情回應對方,這于他而言,是極其不公平的。”

這下沈昭昭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她自己無法準确判斷,她又不願意幫忙,這該如何是好?莫不是一定要找回四魄?她可不想。

胡俪卿再一次瞧出了她的心思:“說吧,你為何不願尋回四魄?”

沈昭昭苦着臉道:“因為四魄歸位後,我便無法像現在這樣快活了。那些讨厭的情緒總是時不時冒出來,壓着我的心口,哽着我的喉嚨,堵塞了我看待這個世界的途徑。還有一些令我自己都害怕的陰暗念頭,它們總是比那些美好的記憶更有說服力,我好怕自己會變壞,我讨厭那樣的自己。”

胡俪卿的神情柔和了下來:“要弄清自己的心意,還有其他的辦法。”

“真的嗎?”沈昭昭一下又精神抖擻了起來。胡俪卿勾勾手指,她将耳朵湊了過去,聽完後,更是信心倍增:“如此簡單?”

對于不怕羞不害臊的她來講,确實簡單。胡俪卿笑笑:“對,就是如此簡單。”

“我這就回房試試!”

胡俪卿急忙起身按住躍躍欲試的沈昭昭:“妹妹你莫要心急,這一招最講究的是時機。”

“那怎麽判斷時機對不對呢?”

“當你望着他,他也望着你,你們的眼中只有對方,別無其他,”胡俪卿捧着她的臉做了示範,“這便是最好的時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