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淩亂的一天

平生最不屑的便是班主任以“家訪”的名義了解情況,表面上促膝談心,實則恩威并施,拉攏家長站在老師一邊。憶起尚在青春期時的自己,雖以外表光鮮的成績給父母添了不少面子,卻無奈班主任火眼金睛,洞察了我“挂羊頭賣狗肉”的不法行徑——數學課幽會柯南,語文課拜讀明曉溪,理化生就更不必說……偏偏當時自诩“舌燦蓮花”,借着“素質教育”的浪潮為自己雄辯,以為志在必得,卻終究寡不敵衆,不但理不占先,還飽嘗皮肉之苦——“洗衣板+雞毛撣”式家法伺候。

然而現在,自己卻不得不扮起昔日所不齒的面目,分別“約見”了叔太平冶的父親和歐陽子風的母親。

說是“約見”,實際上卻是我到人家的公司拜訪。罷了,人家好歹是“董”字輩的,日理萬機,也不好輕易勞動大駕。而且,紫荊的風光奢華到底仰賴于這班金主,還是不要得罪的好。再者,論年齡論閱歷,我自然是晚輩,以“請教”之名登門拜訪,也容易給人留個謙虛處下的好印象。

手中的咖啡不知被我攪了多久,似乎顏色都慘淡了幾分。一再壓制心頭的不耐,心中默念着“沖動是魔鬼”——恰在這時,沉穩厚重的嗓音從頭頂飄下。

“裴老師,讓你久等了。”

我連忙起身,主動伸出手:“叔太先生,您好。”

叔太恩是個頗有風度的男人,舉手投足間帶着成功人士特有的涵養。他客氣地回答了我的問題,談吐之中并無諱言,誠懇坦然卻滴水不漏。

“叔太先生,”我決定單刀直入,“恕我冒昧,本不應該過問您的家事,只是關系到平冶的成長和學業,我身為班主任不能不負起這個責任。”

他聞言,眸光微垂,右手不經意地劃過鼻翼。我知道他在心虛,因為被我看穿。

“我的妻子,其實是平冶的繼母。他的生母在他九歲那年車禍身亡,原因是……看到我和另一個女人親熱的場面。”叔太恩望向我,目光中隐隐流露出愧疚。

“叔太一直對此耿耿于懷,他恨我們,認為是我們害死了他母親。”

我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如此坦白。

“我知道平冶一直在記恨我,所以想加倍補償他。開始他很抵觸,對我的好意一概拒絕,現在倒不那麽激烈了,而是轉為冷淡,基本不和我交流。他現在有自己的住處,每個月只是象征性地回來一兩次,而且多半是趁我們不在的時候。”

我原本想試探他知不知道平冶和子風的事,聽他這樣說,心下便了然,也就沒再開口。

想不到叔太恩卻主動提及。

“從小到大,平冶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歐陽子風了。有時,我會偷偷約子風出來,問問平冶的情況。”他嘆了口氣,“我們父子倆,幾乎是形同陌路了。”

我不禁唏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表面的風光背後,又隐藏着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

“裴老師,有件事情我要拜托你。”

“叔太先生請講,我能做到的一定盡力。”

他忽然猶豫起來,似乎很難啓齒。我看到他握着咖啡杯的手骨節突起,分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控制自己的情緒。

“裴老師,”他終于開口,“我請求你,讓平冶喜歡你。”

這是我有生之年聽到的最荒謬的請求。

“為什麽?”我明明知道答案,卻還是止不住要問清楚。

“裴老師應該發現了平冶和子風的關系有些特別吧?”

在他提出這個請求之前,我還深信他不曾知道。

随後一疊照片出現在我面前。

原以為跟蹤偷拍只是肥皂劇中才有的橋段。

我的目光并未在上面做過多停留,抿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說:“我何德何能?讓叔太先生初次見面便委以重任。”

他聽出了我的嘲諷之意,卻仍是堅持:“我相信裴老師會幫我。”

“此刻叔太先生的手下不會正在寒舍跟家父家母小敘吧?”我不知怎地,竟生了這般念頭。

叔太恩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裴老師真是幽默。”

我緩緩起身,“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告辭了。”

他并未阻攔,卻足以讓我即刻停下腳步。

“平冶喜歡你。”

我說不清心裏作何滋味,只覺兩個名字在耳邊紛飛回旋,令人頭皮發麻。

“上周末他剛拒絕了一個女孩兒,她父親是我生意上的朋友。女孩兒問他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他拗不過追問,說出了一個名字。”

我清晰地感覺到身後投來的目光,竟如芒在背。

“所以,我只是請求裴老師不要明确拒絕平冶的感情,可以嗎?”

我本想告訴他,這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心理。想當初,我自己也喜歡過那個總愛和我拌嘴鬥氣的同桌,可是後來才發現,那只不過是微妙情緒作弄下的副産物。

子風和平冶,都是被人順從慣了的孩子。我這個敢于忤逆他們的異類,自然會引起更多的注意。

但我終究什麽也沒有說。

因為我明白,叔太恩需要的并不是一個解釋,而是我的态度。

可是想到那天平冶懇求我時的話語和眼神……一個十七歲的孩子是無法僞裝得那麽真實的。他喜歡子風是真,而說出我的名字只是被逼無奈。

不管怎樣,我只會做我分內之事。其他的,就交由時間來解決吧。

聞香識女人,我終于知道此言不假。

穆遠清身上散發着淡淡的檀木香氣,沉靜而不張揚。一襲Chanel米色套裝,将豐姿韻致襯得恰到好處。

眼前的人,美得端莊毓秀,卻不會給人壓力,連聲音都是柔柔軟軟的,似江南三月的煙雨。

“子風在學校沒少給裴老師添麻煩吧?”她一面說着,一面将沖好的咖啡遞給我。

“謝謝。”我雙手接過。

“這孩子,要是能把搞怪整蠱的一半心思用到學習上就好了。”她無奈地笑道,“如果他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還請裴老師多包涵,也多督促他改正。”

這樣恰到好處的客氣,既不顯得疏離也不過分熱絡,讓人從心裏感到舒服。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微笑點頭。

“子風這孩子雖然頑皮,但心思細膩,有時把我感動得想要流淚。”她眼中流露出母性的光輝,“子風的父親走得早,我怕他不肯接受別人,也就沒有再嫁。”

想不到如此優雅娴靜的女人,竟遭罹喪夫之痛。

“有您這樣的母親,子風很幸運。”我由衷贊嘆。

穆遠清彎起嘴角,目光緩緩掠過我,落在我身側的景泰藍瓷瓶上。

“可孩子畢竟要長大的,有些事也由不得我了。”

我不禁有些詫異。

“裴老師,子風最近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我腦海中浮現出叔太平冶的名字,可不知為何,竟有些莫名的心虛,只好端起咖啡來掩飾。

餘光瞥見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

待看清她從盒子裏拿出的物件時,一口咖啡兀地卡在喉嚨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似是覺察到我的窘迫,穆遠清将那心型發夾重新放回盒子。

“子風這個年紀,心動是自然的事。只是高考在即,我希望他以學業為重。”她将目光投向我,“還請裴老師多費心,幫助子風正确處理感情問題。”

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笑得太做作,我覺得下巴僵硬,兩頰酸痛。

而她溫軟如綿的目光也仿佛藏了針,竟越發淩厲。

走在回紫荊的路上,心頭抑制不住地煩亂。

歐陽子風,叔太平冶,穆遠清,叔太恩……一句句話語好似綿密的蠶絲,将我團團縛住。

腳下猛地一空,卻是鞋跟一不小心滑下步道板的邊緣,竟倏地扭斷。

若是平時,反應靈敏如我,定不會如此出糗。

暗暗慶幸腳踝沒有大礙,卻在起身時心灰意冷。

右腳踝微微用力,便傳來入骨的痛。

只好脫掉鞋子,将重心移到左腳,終于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這本是一條通往紫荊的捷徑,但由于路太窄不便泊車,也就沒什麽人經過。

不過也好,總歸沒被人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相。

路燈倒是亮得早,在地面投射出一個扶牆蹒跚前行的伶仃細影。

眼睛一直盯着腳下,也就沒注意身前什麽時候豎起了一道高高的屏障。

“對不起,對不——”正欲道歉,擡頭竟是平冶那家夥矗在眼前,似笑非笑地觑着我。

沒來由地一陣心虛。他大概還不知道我去見了他父親。

“好像還沒到放學的時間吧?”我看了看表。

“一下午的自習太沒勁兒,有人比我溜得早呢。”他卸下肩頭的書包遞給我。

我莫名其妙地望向他。

“幫我背一下書包能累死嗎?肯定比你輕多了。”他有些不耐煩地把書包往我懷裏一塞,轉過身背向我,“上來吧,裴老師。”

心頭湧起一絲詫異,一絲感動,卻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身體騰空。

“喂,你放我下來!”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

平冶懶洋洋的聲音滑入耳畔:“真是麻煩,想要公主抱就直接說呗。”

我登時無語……

若不是考慮自身安危,真想再給他一拳。

誰知他嘴上仍是不依不饒,“我說,你是屬豬的嗎?怎麽這麽沉。”

“我屬豬怎麽了?嫌沉就放我下來,誰也沒求着你。”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竟不知不覺被他繞了進去。

他卻突然停下腳步,扭過頭連打了三個噴嚏,我趁機抵住他的肩膀一發力,重回地面。

“你喝黑咖了?”他皺着眉問我。

“你怎麽知道?”

“我對那個味兒過敏。”

我沒接話,自顧自往前挪。

他默默跟在我身後,似乎不再打算突然襲擊。

四周的空氣就這樣安靜下來,靜得讓人能聽見心跳的聲音。

終于到了街角。忽聞“嘟嘟”兩聲,接着便看到銀灰色A6閃爍的前燈。

“上車。”他走到前面拉開車門。

“謝謝你,平冶。在金華路口停下就好。”

他沒回答。

“你每天都從這條路來上學?”我忽然很不習慣這樣的沉默,便又問他。

“不想被老爸的人看到。”

“他畢竟是你父親,關心你是應該的。”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羅嗦?”他打斷我。

我只好不再說話。車裏又是一片沉默。

或許他亦覺得尴尬,便旋開CD,是李斯特的《夜莺》。

舒緩的旋律靜靜流淌,宛如夜莺婉轉的歌喉。

隐隐感到腳踝上滲入絲絲涼意。睜開眼,只覺一片朦胧籠罩。

床尾是熟悉的身影,卻看不清動作和表情。

右腳被輕輕擡起,上面的冰袋被解下,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粘度。

憶起小時候自己貪玩扭了腳,母親也是這樣,先用冰敷,再貼上跌打膏。

等一下……這似乎不是我的房間……

猛然想起,剛才是在平冶的車上,聽着李斯特的《夜莺》。

我竟然睡過去了!

這一驚自然睡意全無。我閉上眼,只等他起身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耐心終于耗盡。更重要的是,內急不等人!

悄悄起身,卻見床尾的人靠在椅背上,大概是睡着了。

我盡力讓腳步輕得不能再輕,拿起床邊沙發上的外套和皮包開溜……

第一次宿醉

第二天上午沒課,便任由自己睡到自然醒。果然,睜眼已是日上三竿。

目光觸及床頭桌上的冰袋,又移向腳踝,上面的橡皮膏平整熨帖。

這家夥,還挺會照顧人。

眼前不覺浮現出那張俊臉。五官精致漂亮,搭在一起卻透出幾分慵懶。淺棕色的眸子,襯得目光忽近忽遠,藏住了最深處隐隐流露的孤傲落寞。

上天是公平的,給了誰什麽的同時,便會拿走些什麽。

而在我看來,得到的再多,卻失去了快樂,是世間最大的不幸。

想到這兒不覺嘆了口氣。

忽然,手機鈴聲叮叮咚咚地唱了起來。

看着屏幕上閃爍的名字,心中的某個角落不禁變得溫軟。

“丫頭,今晚有空麽?”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厚重。

“嗯,怎麽了?”

“請你吃飯?”

“還是直說吧,這次又有什麽托我幫忙?”我無奈地笑了笑,不過仍是欣喜的,畢竟可以見到他。

董俊在我生命中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小時候,他是會偷偷買冰棒給我的鄰家大哥哥;年少時,他是讓我仰慕讓我立志追趕的榜樣;現在,他是溫暖如家人如兄長的摯友。

我知道,自己心中對他的定義,遠不止“朋友”那麽簡單。然而,害怕親手将他推離,害怕一個錯誤的決定便會讓他從我的生命中消失。索性朋友般相處,偶爾見面,不時聯絡,至少這樣,我還能分割、占有他的一部分。

下午是習題課。我将試卷發下去,然後便在一旁的課桌上備課。

耳邊響起窸窸窣窣的摩擦聲,不禁回頭。

只見叔太平冶從座位上站起來,手中攢着一大團紙巾。從我身邊經過時,低聲扔下一句話:“裴老師,算你狠!”

開始我還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想起昨晚的事,才猛然意識到——他不會在椅子上睡了一夜吧……

心頭湧起一陣愧疚。自己就那麽走了,也沒給他披件衣服……

趕忙起身走出教室。在洗手間門前停住,果然聽到裏面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叔太平冶走出來,朝我瞥了一眼,長腿便邁向教室。

“平冶,跟我去下辦公室。”我叫住他。

“有事麽?”他的聲音透着嘶啞。

“我那兒有感冒藥。”

“多謝裴老師。既然是拜您所賜,就不用在這兒裝好心了。”

我望着那個比我高一頭多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得不承認在這小子的毒舌功夫面前甘拜下風。

晚上如約和董俊見面,在一家典雅的法國餐廳。記得網上的評價是:貴有貴的道理。

“看來這次是有大忙要幫了,坦白從寬吧。”我打趣道。

“這丫頭,從小就嘴上不饒人。”他笑的時候,唇角有十分好看的紋路。

腦海中浮現出他以前的樣子。

他的長相屬于比實際年齡偏大的那種,從前總是被我揶揄。然而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竟覺得有種無法抵擋的成熟魅力。

這時,高跟鞋的足音響起,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一位款款而來的麗人。

“嘉怡,在這裏。”他起身拉開座椅,将她讓進來。

忽而想起中學時玩兒真心話大冒險,問到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

清楚地記得他說:個子高高,長發飄飄,明眸善睐,皓齒含香。

看來,他終于找到了理想的女子。眼前佳人,便是如斯。

“這是我妹妹裴倩,這是嘉怡。”他為我們介紹。

一聲“妹妹”置于我的姓我的名之前,仿佛一道橫亘的城池,将我與他的距離生生隔斷。而沒有任何修飾的“嘉怡”,則顯得那麽親那麽近。

我微笑着向她問候,維持着那張面具的完好,心卻有如瓷器的裂紋,一絲絲一道道蔓延開去。

嘉怡去洗手間時,董俊告訴我,這是他想要牽手一輩子的人。

回想他望着她的眼神,他和她說話的語氣,不僅僅是溫柔那麽簡單,而是一種男人對女人的寵溺與呵護。

原來,今天約我見面,只是為了見證他的佳人,他的幸福。

“小倩,你覺得嘉怡怎樣?”他笑着問我。

“真的很好,很符合你那十六字箴言。”我笑着答。

“謝謝你。”

他不會不明白,我現在需要的并非一句“謝謝”。

不禁佩服自己的僞裝能力,在內傷嚴重的情況下仍然可以談笑風生揮灑自如。

看起來嘉怡也很喜歡董俊,這樣很好,這個年代的兩情相悅畢竟彌足珍貴。

嘉怡也很喜歡我,約我有空一起逛街。

晚餐結束後,董俊自然送嘉怡回去,而我婉拒了搭他們順風車的便利。

黃昏的街頭,燈火霓虹競相璀璨。忙碌了一天的都市男女,終于盼來了解脫的自由。

吧臺後,調酒師雙手娴熟地揮動,用流動的液體編織缤紛的夢幻世界——讓紅男綠女沉溺其中的酒的世界。

流入喉中的是苦是澀,是醇是洌,我辨不清,也不想去分辨。

只覺幽冥的暗黃在眼前一點點暈開,仿佛無盡的黑洞,似要将我吞噬……

醒來時,頭還有些暈暈的。眯起眼打量四周,有些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喉嚨有些幹澀,正欲起身找水喝,房門卻被推開了。

來人手中握着一只杯子走到我面前。

“醒酒的,喝了吧。”他嘴角挂着漫不經心的笑意,将手中的杯子遞給我。

我心裏納罕,怎麽會在他家。

依稀記得喝完酒付了錢,走出酒吧的時候似乎撞到什麽人……

不會是——恰好撞到他了吧?

我擡頭望着他,盡可能地搜尋殘存的記憶,卻再記不起什麽。

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宿醉。從小到大,不是沒有遇到挫折,感到沮喪。可是,只有這一次,我是真的絕望了。

董俊,從此再不屬于我。

或許是我目光中的貪戀被他洞明,或許是我語氣中的依賴被他覺察——總之,他已明确地告訴我,他有愛的人,但不是我。

“某人的酒品真是可以。”他的語氣中透着嘲諷,似不經意地撸起袖子。

我看到了他手腕上淡粉色的齒痕。

這難道是——我咬的?

“原來以為是屬豬的,現在才知道是屬狗的。”他的毒舌功夫火力絲毫不減。

本欲與他辯駁,心中卻愈發覺得歉然。于是改口道:“平冶,感冒好些了麽?”

他好像也沒有料到我會突然問起這個,倒有些錯愕。

“哦,那個……好多了,我先去買早餐。”說完便轉身出門。

他一出去,我便開始抓狂地蹂躏自己的頭發。

裴倩啊裴倩,你真是無可救藥!

翻出手機查看老黃歷,莫非這幾天諸事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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