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愛的時差

左思右想,下班後還是撥了平冶的號碼。

過了好久才被接起,“有事?”

“方便見面麽?”

“抱歉,馬上有個應酬。”

“那好,你先忙。”

畢竟住在家裏,考慮到父親的作息,我也不敢睡得太晚。

半夢半醒間,隐約聽到手機在震,迷迷糊糊地接起來,“喂……”

“睡了?”

“唔。”

“我在樓下。”

什麽?在……樓下?

“你不是想見面麽?下樓吧,我等你。”

終于弄清他的意思。

起身披了件外套,拿上他送我的發釵,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單元樓外,他倚着車門,對面路燈幽暗的光投在身上,暈開深淺濃淡的一團影子。

他整個人籠在影子裏,看不清面色,卻能感到周身溢出的疲憊。

“抱歉,不知道你睡了。”他鮮有這樣低姿态的時候,大概是真的累了,而随着話語飄來的是隐約的酒氣。

“沒關系,就是想把這個還你,畢竟太貴重了。”我把盒子遞給他。

他擡手接過,指尖不經意觸到我的。在那短短一瞬,父親的話語回響于耳畔——

“愛情沒有中庸之道。”

那麽,他收回發釵的一刻,是不是意味着,我們之間的種種糾葛也将随之告終?

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我說不清其中包含了什麽。

握着那細長盒子的他的手,慢慢後撤,卻又霍地停在半空。

“是我母親的東西,留在身邊看着傷心,你就先替我保管吧。”說着又推了回來。

是啊,他當時還那麽小,就要面對和承受如此深刻的痛苦……

大概,一輩子都很難釋懷吧。

忽然發覺他的身影竟是那般脆弱,原本的推辭又被生生堵了回去。

而當盒子重新回到我手中時,心裏竟生出一絲莫名的慶幸。

“你喝了酒,還是打車回去吧。”我勸道。

“沒事兒。”他轉身打開車門,邁進一只腿後忽而停住身子,背對着我問:“進來陪我說會兒話好麽?”

在我印象中,他極少展現這樣的一面——

令人恻隐的一面。

他終究是有些醉了。坐在車裏,聽他絮絮地越說越多,說到華野競标地皮,說到政府故意刁難,說到他生母,說到叔太恩……方才知道,他的一顆心,也背負了如此多的不快樂。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終于睡着了。不忍叫醒他,于是調整了座椅的角度,打開暖風。

于安靜中凝望他沉睡的側臉,依稀可見雙眉間淡淡的川字紋。不禁嘆了口氣,25歲,按照現代社會的年齡劃分,還是個孩子啊。

方才聽他提到地皮的事,估計是政府審批文件遲遲拿不到手。

我心念一轉,想到子風在市政規劃辦供職,也許可以使上些力,他們畢竟是多年的好友,如若他開口,子風大概不會拒絕。雖然我生日那天兩人相見時并不熱絡,但總歸有交情在。

這樣想着,竟也不知不覺睡去了。

醒來時已是清晨,身上蓋着他的外套,而旁邊的位子空着。

車門上了鎖,只好等他回來,暗暗祈禱父親不會發現我的一夜未歸。

不一會兒便聽到“咔噠”一聲輕響,車門打開。

他手裏拎着豆漿和油條出現,見我醒了,便遞給我,“上樓時就說自己去買早點了,免得伯伯擔心。”

“謝謝你。”不由感念他的細致周到。

“哪裏,我該謝謝你才是。快回去吧,還來得及補個回籠覺。”

印象中的我們,似乎第一次這樣客氣。

目送他的車子消失在街角,我才轉身上樓。一個念頭卻驀地湧上心頭:他稱父親“伯伯”,而子風他們則叫“裴叔叔”,這其中遠近親疏自然有別。

莫非他知道些什麽?

想到這兒,再也止不住心中好奇,決定借早餐的機會向父親問個明白。

幸好父親今天醒得晚,我進門時他剛好從卧室出來,見我拎了早餐,不無詫異。

“今天太陽打從西邊兒出來了?”

“爸,人家好不容易有覺悟一回,你還嘲弄人家。”我讪讪道。

“我哪敢!這就下廚犒勞女兒大人。”

我們一邊吃早餐,一邊聊天。父親不是那種舊式家長,所以餐桌上也就沒有“食不言寝不語”之類的講究。

我趁機把話題引向自己想知道的事。

“爸,別怪我多心,我覺得你好像待平冶有些不一樣呢。”

“嗯?有嗎?我怎麽沒發現?還是……你心裏希望我這麽做?”

我早該猜到,一提平冶,父親就話痨。

“怎麽?怕老爸急着拉攏女婿呀?”

“爸,你有沒有發覺,最近你這張嘴越來越貧了?”

父親呵呵一笑,“好啦,我也不跟你賣關子了。平冶的父親叔太恩是我的舊識,在同一個地方做知青,平冶的生母也是那個時候認識的。當時我們還開玩笑說,等生了孩子,索性來個‘指腹為婚’,做個兒女親家。幾年後返城,聽說他因為不願接手家裏的生意,還大鬧了一番,憑空失蹤了好久。結果,就這麽斷了聯系。”

原來是這樣。

“我在紫荊的時候,見過叔太恩一面。不過聽說平冶的生母走得早,平冶為此跟他的關系不算愉快。”

“是嗎,這我倒不知道。平冶像他母親多一些,尤其是眼睛。難怪我第一次見他時,就覺得有些熟悉。”

“爸,這些年你們沒再聯系過吧?”

“是啊,恐怕他還不知道你是我裴行遠的女兒呢。”

這世界真的太小,誰又能想到大家會以這樣的方式相遇?

“平冶應該比你小四歲吧?看來我和你媽比叔太恩早了不止一步呢。”父親似是有些唏噓。

我知道是因為談及母親的緣故,于是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

“爸,你不會後悔沒晚生我幾年吧?”

“我後悔有什麽用?我女兒的心思若是在人家身上,早生晚生又有什麽區別?”

“爸,就說你偏心。平冶就那麽入你的眼?”

“專一,堅持,有能力,這是我對他的評價。”父親中肯地說,“畢竟活了這麽多年,爸自诩看人還是有準頭的。”

“其實……六年前叔太恩曾對我說,平冶喜歡我,希望我能接受他。但我當時只是希望他和子風能安心高考,結果……”

“結果把自己弄得很苦惱不是?後來你決定出國也和這件事有關吧?”父親一語中的。

“嗯。沒想到,回國後還是重逢了。”

“其實你心裏早有決斷,只是不敢承認罷了。”

不得不佩服父親的讀心術,我的心思他一清二楚。

“爸,我想再等等看,子風和美含剛剛開始,我希望他們能順利地發展。”

“你呀,總是想兩全其美。”

本以為最初讓我心動的是子風,後來才漸漸意識到,因為潛意識裏把他當成弟弟,才不想他受傷害。

“爸,謝謝你,讓我看清自己的心意。”

“我開始還真有點兒擔心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好在現在可以放心了。”

這日下午得了閑,便約美含逛街,順便打探她和子風的進展。

“裴老師,我可是知道,當年子風和平冶都喜歡你哦。”沒想到先被這小妮子擺了一道,“能不能偷偷告訴我,你喜歡誰多一點啊?”

“怎麽?怕我把子風拐走啊?”我故意打趣道。

不想她卻認真起來,“裴老師,其實我覺得子風挺在意你的。”

“美含,”我連忙解釋,“我們以前有過約定,兩個人就像姐姐和弟弟一樣。”

事關感情,不得不锱铢必較,否則一旦因誤會生了嫌隙,便再難彌合。

“我知道……放心啦,我不會吃飛醋的。”她又恢複了頑皮的樣子,“我看得出來,子風是想讓你安心。當然,我也不會偉大到甘心做裴老師的替代品哦,所以,會對他嚴加考察的。”

她古靈精怪的樣子讓我不禁莞爾。

“不過,子風和平冶的關系倒是比從前淡多了。”她話鋒一轉,眉眼間不無遺憾。

“朋友本就不奢求永遠的,而且現在他們各有各的事業,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經常見面了。”我安慰道。

“裴老師,別怪我多嘴。我爸也算市政府的老人兒了,他聽說最近華野的一塊地皮遲遲批不下來,好像是規劃辦故意掐着,而且,主事的正是子風呢。”

我聞言一怔,但沒有洩露任何情緒,“地産審批本來就是件麻煩事兒,也許個中關節不是外人能懂的。”

“是啊,我也希望子風不是出于私人成見。”美含看着我,我知道她其實想說希望子風不是因為我才這麽做的。

“不會的,他不是那樣的人。”嘴上雖然這麽說着,心裏卻到底有些不安。

直到不久後聽說華野最終拿到那塊地皮,方才松了口氣。

只是,隐隐感到,似乎有什麽變得不同了。

自從上次見面後,平冶再沒有和我聯絡。

我知道他忙于工作,只是抑制不住心中淡淡的失落,甚至是微微的痛。

或許這就叫錯過吧?

當我決定接受他時,他卻已經選擇了放棄麽?

不,我不甘心。

還沒想好借口,電話已經撥了過去。

“喂。”他的聲音淡淡的,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

“晚上有空嗎?”

“抱歉,最近比較忙。有事麽?”

“聽說華野有案子在我們手上,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匆忙間冒出這個說辭。

“Anderson已經帶了團隊在做,可能是想讓你好好休息一下,畢竟是大工程。”

“嗯,那麽……”

“抱歉,我馬上要開會。”

“你是在躲我嗎?”話一出口,頓時後悔萬分。

我有什麽理由質問?明明當初先放棄人的是我。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陣,方才開口,“先這樣吧,晚上我再打給你。”

我的心随着手機挂斷的“噠”聲慢慢沉了下去,唯一升起的只有不妙的預感。

平冶來到我面前時,帶着濃濃的倦意。

此刻,他周身的鋒芒悉數收斂,而我卻仍然感到痛。

我寧願他是那個敢同我頂嘴,敢對我兇的平冶。

可是,那樣的平冶,怕是已經被我親手趕走了吧?

他,真的感到倦了麽?

忽然想起一首詩:

十二響的鐘聲

最後一聲他眼裏的輝煌驟滅

由興奮的最高處跌落的聲音

十二點了根據童話 他說

你該走了

當然我驚慌力求鎮定

我應該逃走然後

遺失我的鞋

随便你老實說

那對我并沒有什麽分別

不根據童話 你應該

愛上我的鞋終于找到我

然後我們過着快樂的生活

不我改變主意了

——我疲倦了

對我?

對童話。

淚水有奪眶而出的欲望,終于被我堪堪忍住。

見我不說話,他卻笑了,“怎麽,是‘最後的晚餐’麽?”

我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好像這樣便能銘刻他每一個細節。

“裴倩,沒關系的,我都知道。”他忽然嘆了口氣。

心底不由升起一絲希冀。

他,真的知道麽?

然而下一刻,剛剛燃起的希望便被他生生澆滅。

“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子風。我承認,之前自己一直不肯相信。但,現在,我終于說服了自己。你不必感到歉疚,真的,畢竟造成你困擾的人是我。我——祝你們幸福。”說完,起身離開,留給我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啪嗒”,一滴液體墜落在淡黃色軟綢餐巾上,暈開刺目的一團。

我緊緊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這淚水,是為了祭奠沒有開始的結束,還是為了見證我的咎由自取……

我和他,終究錯過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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