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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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依舊很冷,正月裏也便是這樣的天氣。黃巢卷縮在車廂裏想心事,他在想着王柳,心想若不是王員外強行作主,以王柳這樣的姿色人物怕也是看不上自己的。雖說她在家照料公婆、打理內外、把一切都處理得妥妥當當,但在她憑欄遠眺間微微嘆息,他捕捉到了她對他屢試不第、沒有功名的幽怨,可是他又有什麽辦法呢?他一直奮力拼搏于科舉考場,只可嘆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那些高高在上的戶部、大理寺主考官竟然定下每場科考只選拔25名進士名額的規矩,這讓天下讀書人只能徒嘆奈何。

但現在黃巢想的也不是這些煩心事,而是晚藤。和這樣一個女子行走天涯(說什麽行走天涯,恐怕還有功名利祿放不下吧),怕也是一件快慰的事情吧,本來自己有心要等晚藤一起去長安,可是那個安雅氣若游絲、奄奄一息恐怕活得綿長,一時半會也死不了。無可奈何,只得孤身前往長安,待春闱過後,再去法華寺找她。

傍晚時分,到達一個叫魏城的城邑。這是一處比較繁華的城鎮,因為受朝廷管轄,既不收什麽過路費,也不要什麽通關文牒。黃巢與小乙的身子凍得冰冷僵硬,兩人便找了一處幹淨的客棧,剛坐下,小二便送來了熱茶,暖暖身子後,黃巢便招呼小乙去喝酒。

“少爺,當真要喝酒麽?”

“我何時诓騙于你?自然是真的。”

“可是老爺要我看住你,在考試之前不能飲酒。”

“老爺又不在眼前,我心情煩躁,你陪我喝一杯,也不會影響考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是,少爺,能否考完後再喝?”

“不行。”

“……”

在一家名叫宴月樓的酒樓前停下,這家酒樓的生意特別的好,人頭攢動,車水馬龍。黃巢信步上了二樓,剛一坐定,小二便笑呵呵的過來。

“二斤醬牛肉,一盤大白菜,一盤香腸,一斤高粱燒。”

“好嘞。”

小乙有些局促不安地坐着,雙手搓着衣角。

“好啦,小乙。”黃巢拍拍他的肩膀,“少爺我何時虧待過你呀,喝杯酒嘛,沒事的。”

“我好希望少爺能金榜題名,老爺老夫人也會開心,不會責罰于我,我也不用再陪少爺來長安了,安心在家陪娘子過日子。”

一句話說得黃巢心情好生沉重,這個小乙啊。黃巢知道,這個科考已經把他的心态考壞了,一個靠真才實學來應試的考生,現在居然淪落到要帶兩大錠黃金來賄賂戶部和大理寺的主考官的地步,而那些“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新科進士無非都是些世家子弟,不見一名寒儒考上進士。

世事滄桑,世态炎涼,這世道已讓黃巢感覺到了深深的悲涼與失望。

心情不好,酒一喝就多,已經喝了三斤高粱燒了,黃巢有些暈了,小乙半推半就只喝了幾杯,所以還算清醒。黃巢還要再來一斤高粱燒,但小乙抱着酒壺死活不讓小二打酒,黃巢心想一個奴才居然要擋住主人,怒從心中起,有心要打小乙,但轉念一想,當年小乙第一次陪他來長安時,還是個12歲的小孩,那樣一個稚氣的孩子居然陪着自己考到已經娶妻了,心裏一酸,也就罷了。心想:也差不多了,回去還要溫習《左傳》呢。

興意闌珊之際,酒樓裏忽而闖進了幾個錦衣華服的人,看衣着,定然是西域的無疑,一個男子,還有幾個漂亮的女子。

“各位看官。”那個西域男子帶着明顯的長安口音,“今晚來自長安歌舞樂坊的女子樂隊來貴地演出《霓裳曲》,這在長安城也是難得一見的盛況,各位看官可不能錯過這千年一遇的機會啊,初來貴地,門票八折,舉子五折,就在前面大街的春華樓,歡迎各位看官賞光。”

黃巢見這幾個異域的女子姿色可嘉、秀色可餐,便略微心有所動,但帶小乙一同前往也有所不便,便對小乙說:“小乙,我已不飲,但心情不暢,我獨自走走,你先回去歇息吧。”

門票30文,舉子五折,黃巢交了15文便進入春華樓。觀衆甚多,有不少人一望便是舉子,有些人望望有些像同科的。《霓裳曲》在長安他也是看過的,至于這次為什麽還要看《霓裳曲》大致是受到了幾個有着異域風情、青春靓麗女郎的蠱惑吧。

果然,女子樂坊的藝術造詣并非浪得虛名,來自長安城的高貴出身也對演出增色良多。似乎這次的《霓裳曲》比黃巢10年前在長安城見過的還要精彩,但那次,他才20歲,和只有12歲的小乙初到長安,幻想着高中進士,衣錦還鄉,那時他對豔遇還沒有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但現在情形完全不同了,黃巢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考生了,代之以一個老氣橫秋、怨天尤人、愁思滿腹的家夥,對科舉失望,對國家失望,對自己失望,對豔遇也有了切合實際的想法。

就在黃巢胡思亂想之際,餘韻袅袅,曲終人散,觀衆們帶着迷戀的表情在回味盛世長安城的萬千氣象,在長籲短嘆呵着熱氣中紛紛離席。黃巢心裏還惦記着那幾個漂亮的異域女子,所以,遲遲起身,當偌大一個樂坊只餘他一人時,黃巢知道今晚又是一個寂寞而寒冷的夜,唉,也不過是在他整個失敗的人生中又徒增一個孤寂的夜罷了。

就在黃巢要推開門的剎那,他聽到一個帶着濃重長安腔的男人說,“公子,請留步。”

仿佛被人窺破了心思般,黃巢竟有些羞澀起來,“店家,莫非還有節目?”

“節目倒是沒有,只是幾位姑娘覺得公子是一表人才、英氣逼人,定然是個蓋世的英雄,便備下酒席,想請公子一敘。”

酒席都已備下,當是個真誠的人,只是這費用恐是不菲,黃巢躊躇起來。那男人哈哈一笑,“酒席是幾個姑娘備下的,自然不勞公子破費。”

聽聞此言,黃巢輕松了許多。

菜肴冒着熱氣,美酒飄香,絲竹聲不絕于耳,還未進屋,黃巢便聽到幾個女子的莺語輕啼,那巧笑,那輕嘆,無不迷人。

見黃巢進屋,一個梳着波斯發式、耳佩明月铛、眼眸純淨如水、朱唇嬌豔欲滴的女子對另兩個女子說:“你們先下去吧,給公子撫一首《春江花月夜》吧。”

如此香豔的閣樓、散發着椒蘭香氣的閨房,黃巢也不是第一次進入了,若真算起來,怕也是難以計數了(在長安城,哪怕是最落魄的考生,也能在情場上找到些考場失落的慰藉,只不過,黃巢找尋慰藉的次數稍稍多了些罷了),但他還是感覺到手足無措。

“公子不必拘謹,美酒佳肴、美人當前,切莫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黃巢覺得這女子的眉眼有些熟悉,但一時竟然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承蒙姑娘厚愛,小生無德無才,受此恩惠,有些惶恐不安。”

“公子不必如此,能與公子相識,本就是緣分,先喝了這杯酒吧。”女子倒是溫柔體貼。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酒酣耳熱之際,那女子如黃巢料想的那樣,舉止輕薄起來,她穿着羅衫,竟然還嫌熱,脫得渾身只剩下一條薄薄的絲紗,又借着勸酒的勁兒,一屁股坐在黃巢的腿上。他渾身冒汗,情難自抑,一把将那女人抱将過來,把頭埋在她的胸前。

“啪!”一巴掌打得黃巢眼冒金星,那女子騰地站起身,黃巢這才認得那女子竟然是晚藤,反正錯也鑄成,随她便好,但轉念一想,自己與她并無婚姻之約,她憑什麽管束自己?今日之事,卻為不美,到頭來,只是失落一番。

“我當你是個英雄,不曾想也是個貪財好色、庸碌無為的庸常人。”

“說什麽庸常人?我們本就是萍水相逢,我也不欠你什麽,再說,若非你勾引,我也不會情難自禁,我走便是。”

走出春華樓,已是半夜。大街上空寂無人,一盤圓月明晃晃地懸于半空,黃巢這才想起,出來已經好幾天了,明日便是元宵節了。

月光明澄、皎潔、讓人感慨、令人思鄉。天氣很冷,空氣中仿佛可以聽到水凝結成冰時發出的“喀嚓”聲,須跺腳疾行方能禦寒,但路面上還有薄薄的冰,只得彎腰徐行,黃巢感到剛才還火辣辣的臉現在已經毫無知覺了。

樓上還是《春江花月夜》的調子,有人以輕唱,“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這女子的聲音很是幹淨清脆,如玉器撞擊的聲音。晚藤不是在南陽料理安雅的生前身後事麽,怎麽會出現在魏城呢?醉眼朦胧之際,見到的是不是晚藤,有沒有被打,都渾然記不清了。

到客棧時,小乙已經鼾然入夢了。黃巢不忍心叨擾小乙的美夢,便把火燭撚至最暗處。那本《左傳》整整齊齊擺在案頭,他無心苦讀,但又睡不着,便坐着想心事。

自從曹州出發以來,黃巢與小乙的花錢速度還算正常,既算不上節儉,也談不上鋪張,除了送給晚藤的那一錠大銀之外,但收回來更大的兩錠大銀,總之,淨資産是增加了不少。

不過,長安城的物價水平豈是這些偏遠小鎮可以比拟的,若不省着點花,這點錢在春後恐怕是回不了家的。那兩大錠黃金,自是以它的用場,現在還打不得主意,但若是明目張膽拿着兩大錠黃金送給戶部和大理寺的主考官,怕也是不妥當的,主考官們也是有清譽在身的,當着衆人的面,即使是有心想拿這黃金,也是萬萬不敢的。所以,穩妥起見,還是應當找個中間人的,若找不到個中間人,這兩大錠黃金怕也是送不出去的,但若找到的中間人是個潑皮無賴,只怕是貪了這黃金,和主考官連打個招呼也打不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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