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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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諷歸嘲諷,悲哀歸悲哀,進士還是得考,書還是得看。既然已經知道自己在詩賦方面的缺點,黃巢決定還是耐下性子好好補補,便翻開一本由一名落第舉子寫的《詩歌文選》,這也是被舉子們奉為圭臬的大補丸。

坦率地說,李白的詩,他喜歡,他喜歡李白詩中的真情,“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杜甫的詩,他也喜歡,他喜歡杜甫詩中的厚味,“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李商隐的詩,他同樣喜歡,他喜歡其空靈,“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但是,必須承認,文人相輕是自古以來颠撲不破的真理,自黃巢自己寫詩以來,這些知名詩人的作品他也無須頂禮膜拜、須仰視才得心安。他寫的詩無論是構思、意境、押韻、用典、氣勢等方面也不輸給上述詩人。只是這科考讓他焦慮,患得患失,變得不自信,讓他無法專心致志地寫詩。唉,唯有考上進士,才是他人生僅有的坦途,靈魂借此才能得以休憩。

至華陰縣境時,陰霾的天空突然放晴,冬欲留春未至的時間,天空中居然出現了彩虹,小乙知道黃巢喜歡祥瑞之兆,便停下了車,驚喜地指着空中,“少爺,你快看啊,有彩虹。”

黃巢正在看《莊子》,便挑了簾,果然,空中一輪五彩的虹,燦然奪目,他來了精神,跳下馬車,仰起頭,彩虹清晰可辨。

“小乙,今晚你想吃點啥?少爺我請你。”

“省省吧,少爺,那兩大錠金子都沒有了,要不省着點花,我們怕是回不到曹州。”

小乙說得有道理,黃巢想起什麽似的,對小乙說:“上次救我出來的那個小七,那個英俊的少年,你是不是見過?”

“哪個小七啊?”小乙拍着腦袋問,“就是上次那個人呀,打了一個照面兒,沒啥印象。”

“你看他像不像那個江湖藝人?”

“少爺,這我哪知道啊,元宵節那天晚上,你在觀看江湖藝人表演的時候,我不是在客棧睡覺的嗎?”

“唉!”黃巢嘆了口氣,“我心裏怎麽這麽七上八下的?想起來心裏不是個滋味,反正那個小七定然還會再見面的,待灞橋柳成蔭再見面時,我得好生問個明白,他是不是欺騙了我。”

盡管黃巢打心裏不願相信小七就是那個江湖藝人,但他越是回憶,便越是覺得有些像。  尤其是眉眼,雖說江湖藝人裝作一副老成持重、玩世不恭的樣子,偶爾也流露出慣看春花秋月、曾經冷暖人間的滄桑氣息,但那靈動的眼眸有着溢彩的流光,那種年青人才有的朝氣與迷惘是掩不住的,也抹不去。

難怪當時黃巢見到江湖藝人時就有一些疑惑:這人仿佛是在哪兒見過。這樣一想,那個江湖藝人必定是小七無疑。  但問題是:自己是寒中送衣,也算得上有恩于小七,他不說受人點滴之恩當湧泉相報吧,為何要害人呢?莫非小七是為了那兩大錠黃金,但憑小七那點石成金、以假亂真的本領,兩大錠黃金,他豈能看得上眼?若他真有那麽大本領,為何在冬寒的夜裏單衣單裳月下讀書呢?

一切都不合理,推理來推理去,都是些自相矛盾的結論,弄得黃巢頭暈腦漲,索性什麽也不想。小七不是也答應在江灞橋柳成蔭時在長安相見麽,到時問問清楚便可。

在一家客棧安頓好了之後,黃巢便要帶小乙去喝酒,小乙知道公子的脾氣,不去怕是不成,勸說也是沒用,索性什麽也不說,随他去吃吃喝喝便好,反正能不能科考順利,能不能回到曹州,那是公子要思考的問題,他一個下人,考慮那麽多主人該考慮的問題幹嘛。

離長安越近,在客棧遇到趕考舉子的概率也越大,有人曾預言,若在長安城的春天,一片落葉十有八九會落在進京趕考的舉子身上。

酒肆就在客棧的一樓,掌燈時分,喧嘩異常,聽口音,不少舉子是來自河南道、淮南道、江南東道、江南西道,這些舉子走的路程基本上都要比黃巢要遠,黃巢的心裏對這些舉子充滿了欽佩之情。

有些江南道的舉子頭發花白,穿着單薄的棉衣,點一壺酒,叫一碟菜,一邊飲酒,一邊翻看《詩歌文選》,時而靜思,時而仰天,有時會心一笑,有時神色黯然,這些窮經皓首、落魄潦倒的江南才子,不就是以後的自己麽?

“我悲憫天下人,可是誰悲憫我呢?”黃巢不禁暗地感慨。他和小乙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招呼小二來了兩斤牛肉,一盤炒蘿蔔,一壺關西燒酒,點了菜後,似乎覺得有些寒酸,又點了一盤炒花生。小乙并不喝酒,他一個人獨酌有些無味,若是有一個聊得來的舉子把酒言歡該有多好啊,但是他現在沒有那兩大錠黃金壓身,也沒有多餘的銀兩請人喝酒,只得作罷。

逡巡四周,舉子們都在邊飲酒邊想心事,并無人關注黃巢一這桌,那個江南道的老舉子還在邊看書邊喝酒,但他那一碟菜早已吃得淨光,一壺酒也見底了,但他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看到高興處,拊掌大笑,引得鄰座皆側目引頸,他也不以為意。

“真是一個生性率真的性情中人。”黃巢心想,正凝思恍惚間,性情中人笑呵呵地端着酒杯站在他身旁。

“這位公子,叨擾了!”性情中人一拱手,一作揖,那風采,那氣度,風神潇灑,煥若仙人。

黃巢趕忙招呼性情中人坐下,并示意小乙給他空空如也的杯中倒酒,心想:能結識這樣的英雄,喝點酒,也是無妨的。

“在下江南東道餘杭郡人士,姓梁名光道,字中甫,號江南居士,進京趕考已有近二十年了,不知公子哪裏人氏,姓甚名誰,可是吾同道中人?” 性情中人并不客氣,一屁股坐下,端起酒杯便一飲而盡。

“在下黃巢,河南道曹州人氏,進京趕考殆有十年矣,今日有幸與梁兄相逢,真乃三生有幸,敬你一杯。”

三杯兩盞淡酒過後,梁光道醺醺然有些醉意,“賢弟,為兄癡長你十多歲,我中舉人已有二十餘載,進京趕考也有二十年了,竟然不得一次金榜題名,你說是不是我的才華不足,文章寂寂無名?”

“不是,不用看梁兄的文章,我也知道定然不是。”黃巢喝了口酒,“我所知道中了進士的大多是世家子弟,留給我們這樣出身的機會怕是不多。”

“賢弟說得對,我少有才名,在餘杭郡文名著于世,多少父老鄉親對我寄予厚望,可是我偌大一個年紀,竟然除了會考試之外一無所長,悲夫。”

“梁兄不必感懷,這次未必不能如願。”

“我也不白喝你的酒,我把我二十年來科考的心得一一向你道來,願賢弟早日高中,來拯救這個搖搖欲墜、糜爛不堪的天下。”

一提到詩賦文章,梁光道說起來頭頭是道,那神采仿佛是在給翰林院的那些新科進士們講課,他氣定神閑,舉手投足間都是文章,直講得晚星暗淡,燈火闌珊,時光飛逝,不覺已到夜中央。酒肆已經打烊了,店小二趴在隔壁的桌子上直打瞌睡,兩人都起身,街上清冷得很,一輪下弦月挂在西天,黃巢把梁光道送到大街上。

“梁兄,不如我們結伴同乘去長安吧。”

“也好,賢弟,有勞了,我們幾個考生從餘杭出發,租了輛車,我回去和他們說一下。”

“明朝見。”

“明朝見。”

回到客棧,小乙便問黃巢,“公子,你真的要帶上梁相公?”

黃巢點點頭,“答應人家的事情,怎麽好反悔?再說了,梁公子也非等閑之人,我在十年前,初到長安時便知道了他,他那時的詩賦文章在京城也有些知名度,但他恃才傲物,桀骜不馴,對一些權貴的拉攏嗤之以鼻,不知怎麽的,就得罪了戶部尚書還有大理寺卿,你說這樣,他能考取進士麽?我讀的那本《詩歌文選》便是他編撰的,他是一個有才華的人,我們當以才子的禮儀待之,不得怠慢。”

小乙嘟囔着,“我看他也在看那本《詩歌文選》,自己編的書有什麽好看的?”

“咦,你倒是眼尖,我還沒有發現。”黃巢笑着說,“明天見到梁公子不得無禮。”

翌日清晨,黃巢與小乙還未起床,店小二便來敲門,“黃公子,一位梁姓的公子前來拜訪,就在樓下。”黃巢慌忙起床,洗漱停當,穿戴整齊,出門來見。

“讓梁兄久候,甚是慚愧,請梁兄恕罪。”

“賢弟客氣了,與賢弟同車前往長安,也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分,有勞賢弟了。”

“梁兄客氣了,到長安城的飲食起居都由我包了。”黃巢見梁光道連連擺手,便說:“我景仰梁兄是個才子,道德文章閃耀千古,梁兄就不必推辭了。”

“不瞞賢弟,兄弟我是囊中羞澀,也無法推辭。”

“君子固窮,梁兄不必介懷。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還望梁兄點撥一二。”

“賢弟請講。”

“十數年前,我第一次到長安趕考便聽聞梁兄的大名,當時的坊間傳聞梁兄的文章才學可謂是天下無雙,為何後來得罪了權貴,以至郁郁至今?”

“賢弟有所不知,當年的大理寺卿有招我入贅之心,只是愚兄打聽到大理寺卿的獨生女兒已經死了兩任丈夫,傳言都是被她毒死的,我哪裏敢去,于是便回絕了大理寺卿,不曾想得罪了大理寺卿,也把自己的科考仕途之路徹底斷送了。當然,愚兄當年也有了心上人,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心上人?”黃巢瞟了一眼梁光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個心上人應當是來自于遙遠的南國,一個比大理國更加向南的美麗國度,那裏盛産美味的榴蓮、山竹還有霧蓮,我說得對嗎?”

“你見到她了?”梁光道激動得過來拉起黃巢的手。

“我們一起到長安還有兩三天的路程,而且,我們來日方長,聽我慢慢道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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