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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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大理寺卿,老和尚有些心神茫然地坐着,看着窗外綠意逼人的鵝掌楸葉子在微風中婆娑搖曳,不禁感慨時光之易逝、人生之苦短,已是日薄西山、晚境凄涼了,這次之所以還能茍延殘喘地活着,多虧了小七,否則,被大理寺下獄,棄于東市,也未可知。
小七這個年青人的确是難以捉摸,照理說,入職大理寺是多少年青人的夢想,可是他卻絲毫不為所動,而且回絕得幹脆利落,想必也是有其他的考慮。這麽多天接觸下來,老和尚是有些喜歡小七了,這個年青人既不多言,也不傲慢,做事中規中矩,城府也深,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不過離別就在朝夕,今天是小七為精魂守護的七七四十九天的最後一天,那個五彩小魚的精魂今天就要複活,明天,至遲明天小七便要離開法華寺,老和尚心想要送他點什麽禮物,留下點念想。但法華寺近些年香火稀微,捐助也少,寺裏的僧人們也走了大半,自然也沒有什麽銀兩,寶物嘛,倒是有一件,那便是釋迦摩尼的舍利子,這可是鎮寺之寶,也是送不得的。正左右為難之際,小童報告有客人求見。
小童在前頭帶路,不多時,便來到院中的那棵大槐樹下,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在樹下來回踱着步,老和尚定睛一看,來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印堂發黑,似有不祥之兆,再看這人的眼睛,幽怨中帶着恚氣,寧靜中滲出殺氣。
“施主,光臨寒寺,可有何指教?”
“大師,我是受故人所托,前來歸還東西。”說罷黃巢一招手,站在不遠處的小乙便從包袱裏拿出那本《詩歌文選》走了過來,“在下河南道曹州舉子黃巢,前來歸還故人梁光道的《詩歌文選》,請問梁光道可是居于貴寺?”
“梁光道?”老和尚沉吟道,“這本《詩歌文選》他是什麽時候交給你的?”
“大約三個月前吧,怎麽?他和你說起過這事情?”
“不是,施主。梁光道是我的好友,可是他在兩年多之前就死了,還是我親手下的葬。”老和尚沉浸在對老友的緬懷之中,“你又怎麽可能三個月前還見過他呢?”
“三個月前,我進京趕考,途中遇到梁光道兄,承蒙梁兄厚愛,送我這本《詩歌文選》以備科考之用,我們一起喝酒、同乘一輛車,這些,我的書童小乙可以作證。”
“也罷,也罷。”老和尚笑呵呵地說,“得知我的好友曾經又來到這人世間,我心亦寬慰。梁光道江南東道餘杭人氏,才華橫溢,人也厚道,我也想不通為何他是屢試不第,自打他一到長安,我們便認識了,後引為知己。他長期混跡于科考,在長安城以賣詩、賣畫為生,有時,他也會到我們寺裏來居住。”見黃巢不語,“我領你們去他的墳上去拜拜吧。”
在法華寺荒草蔓蔓的後山上,黃巢見到了梁光道的墳墓。時值初夏的午後,陽光炙烈,透過林間雜樹層層的蔽覆,陽光星星點點落在梁光道孤苦伶仃的墳頭,石刻的墓碑,“江南東道舉人梁光道之墓”,力道虬勁的魏碑,也只是兩年,墓碑上便顯現出風霜刀劍的痕跡,青苔也攀附其上。
黃巢從包袱裏掏出一瓶地瓜燒,還有兩包點心,放在墳頭之上,拱手作揖。
回到法華寺,黃巢與老和尚拱手作別,因他祭拜梁光道手上沾染了泥土,便到植有睡蓮的大缸洗手,手剛伸進大缸,便被不知何物咬了一口,他吃痛抽出手來,右手食指上居然被咬了一個小口子,滲出一大滴的血來,他甩了甩右手,卻見迎面走過來一個少年。這少年的風姿神采似曾相識,卻不知姓甚名誰,正猶疑間,只見那少年一拱手。
“黃公子,別來無恙。”
“你是?”黃巢遲疑地問,恍然間,他似乎想起了是誰,但臨到嘴邊卻又忘記,“你是?……”
“在下小七,承蒙公子寒中送衣,卻不知好歹,恩将仇報,送公子身陷囹圄,還害公子失掉兩錠金子,不求公子寬恕,但求公子責罰。”
“噢,果真是你啊。”黃巢嘆了口氣,“是我時運不濟,考不上進士,也不能怨怪于你,失掉的那兩錠金子,也不怪你,本來我是計劃送給大理寺和戶部的主考官的,現在想來,送了也是白送,斷斷是考不取的。送你的寒衣,也是我自願送的,你我有緣,僅此而已。你今日能坦承往日之非,我亦感激……”
“沒想到黃公子竟是個如此豁達坦蕩之人。”小七喃喃道,“不曾想竟是這般對不住你……”
“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小七,你是個聰明伶俐的人,這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也不必介懷,人生苦短,還是要趁着有生之年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就此別過。”
望着黃巢遠去的背影,小七恍然想什麽,“黃公子,請留步。”
黃巢茫然地回身,“還有什麽事情麽?”
“不瞞你說,這次我是要帶小妹的精魂回故鄉的,只是……”小七遲疑起來,“今天是七七四十九天的最後一天,藍仙女說要等那個有緣人,不知你是不是……”
“令妹叫什麽名字?”
“春藤。”
“我倒是識得一個叫晚藤的女子,噢,想起來了,晚藤曾與我約過,要在法華寺相見,可是卻尋她不着,你妹妹在哪裏呢?”
“喏。”小七用手一指,“就是那條五彩小魚,咦,怎麽變成小紅魚了?”
“可不是嘛,應該是它咬了我一口。”黃巢甩了甩手,似乎還有些隐隐的痛,“我與晚藤只是見過一次面,而且我還不确定你所說的春藤和我所說的晚藤是不是一回事情,你說的春藤是怎麽死的?”
“從懸崖墜入湖中,是我害她這樣。”
“不必自責,你現在不是把她帶回家了麽?你的家是在哪裏?”
“我的家在遙遠的未來世界,說起來怕是有些難以理解。”
“是有些難理解,以後你再慢慢講吧,你早點回家,我們後會有期。”
“你也早些回家吧,後會有期。”
八月的一天傍晚,小七帶着一身的疲倦與難以排解的思鄉之情回到故鄉。剛走進鎮子,便發現當初離開鎮子時街道兩邊的柿子樹尚且幼小,現在竟然亭亭如蓋、碩果累累了。
而且,人們似乎都老了不少,阿丙的奶□□發全白了,眼神也不濟,但她竟然認出了小七,“小七,你回來了!快去看看你媽,你走之後,她都病倒了。”而後,又自言自語道:“只有活着,才能緬懷。”阿丙已經認不出小七了,又或是他認出了小七但并不想搭理,他無精打采地看了小七一眼,又自顧自扭頭看漸漸西沉的夕陽。
走過熟悉的植有開着黃色小花的仙人掌的土院牆,擡頭,便是一幢五層的略顯破舊但在世界建築學界被奉為圭臬的小樓。一個穿着碎花襯衣的婦人在夕陽下剝着豇豆,其實,她并不是在剝豇豆,而是在傾聽夕陽西下的聲音。她聽到腳步聲,便疑惑地打量起小七,她顫栗着起身。
“媽。”這個字哽在小七的喉頭,說起來像是拉一把放置良久的二胡。
“小七麽?”采玉一巴掌打在小七臉上,驚起三只蚊子,她抱着他,無言地落淚。
在夕陽的餘晖裏,三樓走廊上站着一位娉婷的少女,“媽,是哥回來了嗎?”
“春藤,你是什麽時候到家的?”
“阿兄,昨天的黃昏,可是,媽說我離開家已是十年了。”
“十年了麽?我怎麽不記得了,我記得是昨日才去的長安啊,唉,阿媽都老了些許,我不許她變老,我想她還是我剛離開時的模樣。”
“阿兄,我只記得我落下懸崖,你還來救我。可是我醒來時,便成了大孩子,我失去了一半的童年,而且媽媽也老了,這不公平。”
“你們也累了,我這就去做飯,晚上炒幾菜,你們陪媽媽喝一杯。”采玉說,似乎恢複了往日克艱度難的勇氣和信心,“盼了十年,才終于把你們盼回來。”
“阿爸呢?”小七問春藤。
“喏。”春藤用手一指一只泡在臉盆裏鼓眼睛的青蛙,“媽媽說的,阿爸是因為偷看一個外鄉來賣藝班子裏一個年青漂亮女人洗澡,被人捉住,逼他吃藥,才變成青蛙的。”
“是不是真的?”小七把臉湊近臉盆問小青蛙,小青蛙居然翻轉身,露出白白的肚皮,開始了仰泳。
晚上,采玉做了幾個菜,正拿一小壇自釀的葡萄酒時,阿丙與玄月過來了。采玉趕忙招呼他們坐下,給他們添置了碗筷。阿丙已是五大三粗模樣,唇邊生出了細細的胡須,他裝作老成持重的樣子往往引人發笑,他見到春藤和玄月時,不禁羞紅了臉,只好找小七來問東問西,小七怪他之前的冷漠,并不願意與他多說話,阿丙便有些尴尬地坐着。
小七來看玄月時,發現玄月有了初長成少女的模樣。他瞧她時,竟與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不期而遇的相遇短暫而局促,電光火石般交彙,星辰隕落般黯淡,光與暗交替的瞬間,已經問候了這離前別後、世事無常。玄月轉過頭去,留下一個側影,這哪裏是什麽玄月,這分明是在大明宮裏瞧見的素月,只是她的打扮并不是在大明宮中所見的一樣,她穿一件棉質的短袖衫,露出羊脂玉一般白嫩又瘦長的胳膊,她随意地挽起一個發髻,如盛唐仕女圖中那樣的率性又飄逸,她寬寬的額頭下那雙沉靜似水的眼睛,那般清澈,他來看她時,竟然在她的眼睛裏發現自己舉手投足間的拘謹和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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