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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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昭關療養院玄明便無數次行走在生與死的邊緣,死神盤桓在空中俯視他徒勞的掙紮,他也想過放棄掙紮,歸于永寂,但他放心不下玄月,若再找一個他對這人世間留戀的理由,妙香也算是一個吧,要是再添一個,他那死去多年的母親也是。
玄明寡居的母親,在晚年生下的他,怕他遭人嘲笑,便謊稱是他的奶奶,就是這樣一位慈祥的奶奶始終交待不出他父母的下落。在他迷惑不解又落落寡合的童年結束後,母親便得了一場大病,她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便掙紮着把他帶到南京城的舅舅家,舅舅看在她把祖傳的漢代玉玦收留了他,可是不出一個月,他便被舅舅差人送回了昭關。那時,他的母親如風中殘燭,他是看着她咽氣的,她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他才知道叫了這麽多年的奶奶竟然是媽媽。
而今晚,于玄明而言,這條路的漫長如同母親去世那晚那個長長的冬夜。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和前世與今生加起來一樣漫長。眼前白光一閃,玄明一腳踏花明葉秀、楊柳春風的長安城。玄明聽到有人喚他,便扭頭一瞧,原來是拐腳六正斜倚在一株盛開的朱砂梅下,那火紅朱赤的梅花如跳動的、燃燒的的愛情,如妙香所給予的那樣。
他忽然很想回家,帶着玄月和其他孩子,還有拐腳六,把他們從長安城平安地帶回昭關,從此,世事紛擾、江湖風雨便如逝去的流年一般在他平靜的餘生泛不起一絲微瀾。
彼此掃了一眼,玄明和拐腳六都發現了對方臉上不加掩飾青黃不接的菜色,唉,也不知道多久沒有吃飯、休息了,難怪如此。可是在長安城,無論是打尖還是住店,都得要銀兩,沒有銀兩是寸步難行。兩人一合計,決定先掙些銀兩再到兵部侍郎府中找人。
可是,兩人都一無所長,沒有能力在街頭賣藝,但不賣藝就難以活命,無可奈何之下,玄明決定還是試試。他在哈佛大學也學過玄學和幻術,有幾次在Boston街頭也表演過幻術,效果還不錯,其中的一次,效果尤其的好。那是一個夏天,他在街頭挂了一塊幕布,行人圍了一圈,大概有十幾個人,他吃了一瓣西瓜,吐出一顆西瓜籽,澆水後瓜籽開始發芽、開花、結果,果越長越大,最後成了一個碧綠翠圓的大西瓜,行人看得如癡如醉,他收了一圈錢後,快步離開,因為他知道幻術就是幻術,是經不起細想與推敲的,同一種幻術,他在Boston就沒有表演過兩次以上。
今天,盡管玄明學藝不精,未得幻術的精髓,但為了活下去,也只能铤而走險了。“各位父老鄉親、街坊鄰居,我們是來自江南東道廬州郡,初來貴寶地,特為大家奉上精彩的表演——種蘋果。不知哪位慷慨之士願意送給我們一個蘋果?”拐腳六吆喝起來。
有幾個行人駐足觀看,“那邊有個賣蘋果的老兒,可以問他可是願意。”賣蘋果的老頭聽聞此事,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嗎,“我的蘋果金貴着哩,不過也不是不可以,你那衣裳不錯。”老頭用手指着拐腳六的衣服,“可以換我一個蘋果。”此情此景,拐腳六也不說什麽,脫下衣服便是。飛花飄零的春風尚且有些寒意,在陌生的街頭,拐腳六忽然有一種要生存下去的悲壯。
如法炮制,吃蘋果、吐籽、種下、澆水,蘋果籽在地下很快地發出新芽,茁壯生長,搖曳生姿 ,蘋果樹亭亭如蓋,結出青綠泛紅的蘋果。行人被這種神乎其神、聞所未聞的精湛技藝驚得是瞠目結舌,訝異良久後紛紛慷慨解囊,不多時,玄明他們打尖住店的錢便夠了。
那天,不知道是怎麽了,玄明和拐腳六都失去了見好就收的意識,他們的第二場表演——種橘子便開始了。就在橘子子要結果卻遲遲未結果時,玄明意識到遇到了高手。沒有辦法,長安城就是這樣卧虎藏龍、高深莫測,也不知道這人是想要他們當場出醜呢還是要讨要些銀兩。
正神思恍惚間,只聽得觀衆中有人大叫,“快來人呀,不要放走了這兩個騙子!”很快,一隊披堅執銳的衛兵趕到,不由分說便将他們綁了起來。
本來玄明和拐腳六是要被送到金吾獄的,但金吾獄正在擴建改造,只好送到大理寺。大理寺關押的都是重刑犯,本不該收押這些坑蒙拐騙的輕刑犯,但近年來大理寺辦案經費不足,大理寺卿把這些收押的犯人看作是搖錢樹,凡是能交得起贖金或是提供擔保人的(擔保人也得提供擔保金),統統釋放。
獄卒早就把玄明和拐腳六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們沒錢交贖金,平日裏,也不大看得起他們,呼來喝去的不說,飯食也是給他們最差的。
玄明聽其他的犯人說,如果再交不起贖金,過幾天就要被送到長安城周邊的縣獄。
早上的時候,典獄長過來訓話,大意是傳達唐武宗在曲江宴上關于全國政治、經濟形勢以及與周邊睦鄰友好國家關系長期發展的重要講話,講到最後,典獄長話鋒一轉,“我也知道你們當中的一些人家境貧寒,我也很能理解一些人是少不更事,或是受人蠱惑才犯的事,但我們大理寺作為國家的重要的法律執行機關,自然是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依據,《唐律疏議》是一本好書啊,我的老師當年也參與編撰,我本人也翻閱了不下三遍,至今還是愛不釋手,我勸各位還是要看看國家的法律,以防再次作奸犯科,再次送到我們大理寺,你們中的這些人,我可是不願意在這樣的場合再次相見。你們中交了贖金的這些人,大理寺卿和少卿會合議後,會當庭釋放,而沒有交贖金又不能提供保證人的,我就對不起大家了,你們将會被送到大荔縣獄,據我所知,那裏的夥食還不錯,至少也要比我們大理寺的要好。值此仲春時節,我祝大家好運,千萬不要‘落花時節又逢君’。”
典獄長的講話很好,沒有居高臨下,也沒有殺氣騰騰,相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玄明和拐腳六聽了,都覺得沒有錢交贖金是一件相當羞愧的事情,對不起大理寺,對不起國家,也對不起唐武宗。
玄明和拐腳六對視了一下,怎麽辦呢?沒有錢交贖金,就會被移送到地方監獄,離長安城越來越遠,到長安的目的怎麽才能實現呢?”
典獄長講完話,便要離開,拐腳六快走幾步,“典獄長,我是江南東道廬州人士趙六,可否借一步說話?”
典獄長轉回頭,上下打量了一下拐腳六,“江南東道廬州人?”
拐腳六點了點頭。
“是減免贖金的事情麽?”
拐腳六搖搖頭。
“那是什麽事情?”
“這樣和您說吧,典獄長,我是一名郎中,我看您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再不醫治,恐怕……”
“但說無妨。”
“您得的是肝病,您的手掌微微泛着緋紅,這便是肝病的明兆了。”
典獄長吃了一驚,這些天他的确是飲酒後身體不适,也看過大夫,大夫也曾聯想過是肝病,但一直沒有确定,也吃過不少中藥,可是一直不見效果,身體是每況愈下,天天咯血,感覺已是病入膏肓。今日,被這個廬州人一語道破,莫非是上蒼可憐他。眼下,他也沒有別的什麽辦法,只能相信這個廬州人了。所以,他下令給這個廬州人和他的朋友騰出間上房,如果他們把自己的病治好了,就放他們走,否則,就送他們去大荔縣監獄。
盡管對試制成功的還陽草口服液的療效信心十足,但拐腳六仍然有些忐忑不安,因為如果還陽草口服液萬一沒有療效,他與玄明将被投入大荔縣獄,等待他們的又是一段風雨如晦、生死不明的人生。又或是還陽草口服液有療效,但劑量不足(他也只随身攜帶了兩瓶),也是徒嘆奈何。
但令人欣喜的是,典獄長只服用了半瓶,症狀便大有好轉,手掌上緋紅泛赤的色澤消退了,臉上的蠟黃也消匿了。服用完一瓶後,典獄長已經痊愈了,但他還想再服用一瓶鞏固一下療效,但拐腳六拒絕了,“過猶不及,病好了也便是好了,無須重複施治,再說,這藥金貴,我也沒有了。”
典獄長便不再說什麽,請拐腳六和玄明吃個頓飯,拿出兩錠大銀,差人親自把他們送到兵部侍郎慕容光府上。
許多年以後,當拐腳六活過了一個多世紀、在寂寞而又昏沉的暮年回想這一生時,依然很清晰地記得那個那個春光明媚的早晨,即便是仲春将歇、暮春将至的時節,天氣依然有些薄薄的寒涼,那些啁啾的小鳥起得也早,南方的燕子已經到了京城,它們在依依的楊柳邊上下地翩飛,時而剪着尾巴“唧”的一聲沖到半空,時而又掠過泛着明漪的護城河。
空氣中有清幽的花香,應當是香樟花的香氣,這香氣淡雅,也時也會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地香,但香氣總是在的,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長江邊的香樟樹大約也要開花了吧。
如果不是陪着玄明來找玄月、小七和阿丙他們,在無所事事的虛空裏、在長安城的春光裏慵懶地睡上一覺也是別有情趣的吧。
兵部侍郎慕容光的府宅坐落在百井坊,是一處安靜的庭院,大門緊閉,并無人值守。玄明叩動門環,好大一會兒,才有一個老者打開門,問清原委後,便關上門,說是要進去通報,又過了一會兒,還是那個老者打開門,說是請他們進去。
那個面色有些泛黃、眼袋浮泛、閉目養神的男人應當就是慕容光,他微微睜開眼,朝那個老者揮了揮枯瘦的手指,示意玄明和拐腳六他們坐下。就在他揮手示意的間隙,拐腳六聽到他發出的輕微打嗝聲,隔了大老遠的,拐腳六知道他吃的早飯是來自呂宋島的燕窩。照理說,慕容光也不過是五十歲的光景,也許還不到,但看起來卻是垂垂老矣,而且,大清早的就吃這樣大補的補品只會讓肝腎亢奮虛旺,結果會加重病情,适得其反的。而且,據拐腳六的判斷,慕容光肝腎虧虛得厲害,脾胃又不調和,消化一定很差,而他還有一瓶還陽草口服液,治療這病應當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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