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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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節時,長安城的氣溫一下子升高了不少。
朱雀大街道邊植于貞觀年間的香樟樹開花了,那些白中帶着黃玉般色澤、小小的、細碎的花兒居然能散發出這樣馥郁的香氣。這香氣與昭關鎮的香樟花香略有不同,昭關鎮的香樟樹并不密植,香氣也并不濃郁,在風中并不連續,時有時無,若有若無。初到鎮上的人自然會被這香氣所吸引,但細嗅之下,卻渾然不見,正疑慮之際,忽而這香氣又乍現眼前。而長安城的香樟花香則是全然不同,它如同是春江花月夜的調子,只有平調和高潮,沒有停頓與留白,所以,花香總是在的,身前身後 ,暗香盈袖。
夾在溫婉如玉的春藤和外表娴靜、內心狂熱的玄月之間已然是翩翩少年的小七自然是有些手足無措。在外人看來,這無非是年少多情卻又羞于表達情緒反複、陰晴不定的一種外在表現罷了。
而此刻,一桌子的人正在一品樓的二樓吃早點。小七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這樣他可以很方便地觀察到樓下大門的動靜,素月說過要在今天晌午來為他們送行。本來阿丙的飯量挺大、胃口也好,但他今天在玄月和春藤面前表現得相當矜持,胃口也和病中的西施沒有兩樣,就連拐腳六把一碗飄着香氣的羊肉泡馍推到他的面前,他也輕輕搖了搖手。
就這樣,大家都在默默無語地吃着,直到天空暗淡下來,不一會兒,居然飄起了小雨,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階前的雨竟可連成一線。小七終于不再看窗外,他知道這樣的天氣,素月是來不了了,心裏不由得感嘆何時再見,也許他不會再到長安城,也許素月也不會來到昭關鎮,也許只是也許,誰也說不清。
到達昭關鎮時,是暮春已盡、初夏未至時候。合歡花已經初露嫣紅,合歡樹的葉子如嬰孩的眉,小巧而勻細。橘子樹也含苞待放,那小小細致白白的小花散發出沉郁的香氣,帶着秋天時橘子的芬芳。
多年以後,在小七的遲暮之年,他每每想起回到昭關鎮的這個時節,溫熱的風拂他的臉、他的身、他的少年情懷,但也只是恍然的剎那他才真真切切地觸摸到他年少時莫名的憂愁與實實在在的虛空。
一路上,小七都在尋思,在鹹陽渡時遙遙地隔着渭水和十裏長亭的那個身着白衣的女子是不是素月,也許是吧,那她又是為誰來送行?她手裏折的那枚柳枝又會插在誰的衣襟?也許是六先生吧,畢竟是六先生治好了她的病,再說六先生也是有學問的人,雖說模樣氣質比起玄先生有所遜色,但也不至于相差甚遠,聽說六先生的還陽草入藥項目已經申請到了批文,六先生離富豪的距離只是朝夕之間。這樣一想,素月來送行的人必定是六先生無疑了,小七不由得惱怒起來,責備自己為何要惦念這個對自己無情無義的女子。
但轉念一想,素月來送行的人未必不是自己,盡管自己是外星人,但這麽多年他的潛意識裏已然刻意忘掉了這層身份,而且自打他在長安城成了一個翩翩少年,他胸前的充電板便沒有再亮過。
若論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這些雜七雜八的禮儀風俗,再加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樣的傳統習慣,橫亘在他與素月之間的鴻溝不可謂不闊大無垠,而更令他沮喪的是,他活在現在和未來,而她卻活在過去,也只有在時空的某次交錯中,他才能再次見到她。
毋庸置疑,素月和玄月看起來十分想像,以至于當初羅剎鬼把玄月帶過來時慕容光以為素月的病全好了,慕容光尚且難以分辨二人,況且外人。
素月是慕容光的養女,素月自小被賣到女子樂坊,慕容光是女子樂坊的投資人之一,也就是一千四百年後《公司法》所稱的隐名股東。這樣,慕容光便發現了小小年紀便毓秀靈動的素月并刻意加以培養,為她請了長安城最好的老師,不到三年,素月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甚至有一次江州司馬白居易回長安時,慕容光帶着素月和她的十幾篇詩稿拜訪了白居易,白居易一口氣讀完詩稿,愛不釋手,贊不絕口,若有所思,悵然若失。
不久,素月的詩名便震動了長安城,自然也驚動了素以愛才好色(尤愛才藝顏色俱佳的少女)著稱的唐宣宗,一道聖旨便宣素月進宮,慕容光起初并不願意,因為素月他也喜愛,本來是想留着自己用的,只是聖意難以忤逆,只得把素月打扮一番,選了個良辰吉日,送進宮去。
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小七他們從長安回到昭關鎮,時間并沒有回溯到十年前,他依然是長安城那個英俊的少年,春藤還是那個娴靜溫婉的少女,玄月的風格也沒有變,還是那個靈動又俏皮的姑娘。
時間流逝帶來的也并非全是好事情。妙香便由十年前那個風韻蕩漾的少婦驀然變成了一個垂垂遲暮的老婦。她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她在無盡的等待中日漸憔悴,在日漸憔悴中慢慢枯萎,在慢慢枯萎中身染重病。直到有一天她坐在鏡子面前差點被鏡子中那個頭發灰白、面容枯槁、皮膚如蛇脫一樣蒼白透明的老女人吓了一跳,她知道,若是玄明他們再不回來,她怕是熬不到冬天了。
好在玄明他們在夏未至時就回來了。只看了玄月一眼,妙香便知道短短的夏秋冬三季玄月竟然在一個未知的世界長大了十歲,但霎時間她又想也許她所認為的夏秋冬三季也便是十年,她被自己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弄得稀裏糊塗,索性什麽也不想。
她掙紮着起身,不顧玄月的勸阻,手腳麻利地給他們做了一桌子菜,看着他們吃飯,她便心滿意足地躺下來,一連睡了三天。
當初夏橙黃的日光透過蚊帳照在她的臉上時,妙香感覺到了灼熱和一種新生的力量,但同時她感覺到了這種新生力量只前進到了她的肌膚便停滞不前了。不知不覺,她的眼眶中滿是淚水,她知道,她在這個人世間的時間已然不多了,她多麽希望時間能夠千萬倍地拉長,她想好好陪陪她想愛的人。
而現在,她只能睡在這張玄明也睡過幾晚的床上起不了身,也許至死她都沒法離開這張床,這張床也見證了她的愛情、她的等待、她不眠夜的思念,能死在這張床上,她也沒有什麽好遺憾的了。
走在初夏的黃昏,悲恸時時襲擾,回到昭關才幾天,玄明便瘦了一圈。自在昭關療養院看到天堂眩目的光又重回人世間後,他便決定要用餘生來糾正前半生的錯誤,哪怕是受盡委屈也要取悅妙香,如果妙香也因此而愉悅的話,以前所謂的凜然不可冒犯的尊嚴、對待才子恭敬有加的禮儀、在愛情的微妙平衡中稍稍居于優勢地位的沾沾自喜,等等,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願意放下所有的自尊,只願看到妙香端坐在八仙桌的對面笑吟吟地為他盛上一碗羹湯。而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死神将把她從他的身邊帶走,當初,死神要把他從她身邊帶走時忽而停下了腳步,現在,他也要這麽做。
無論如何,他要救她,因為救她等于救自己。
春夏夜都太短,端坐在燈下,不覺已是雞叫三遍了,盡管玄明十分困倦,但根本睡不着,這些天,他給妙香試過了很多方子,連還陽草口服液也用了,可是毫無效果,到現在,他真是黔驢技窮,無計可施了。他和拐腳六商量,想把妙香送到南京或是上海的大醫院去,但商量來商量去覺得送去也毫無意義,南京或是上海的大醫院對待這種疑難雜症的唯一有效的治療方法便是“全面移植法”,也就是除了病人的四肢外,把病人的器官移植一遍,這樣病人的病自然也就好了。但這樣的療法最大的問題是,很多病人根本捱不到器官移植一遍便已死了。
餘下的時間日益稀少,玄明心急如焚,眼下的世界找不到救治妙香的方子,那便去過去的世界或是未來的世界去找,可是過去的世界哪裏才會有這樣的方子呢,未來的世界又會是什麽樣子的?
玄明忽然想到,就在他去長安城尚未來得及完稿的關于黃巢與中國發展趨勢那本書中曾提到過,黃巢在河南道販賣私鹽,有一種相傳是從美人魚身上得到的玫瑰色的鹽叫胭脂鹽,聽說可以治療百病,世間十分罕有。凡得胭脂鹽者,都是要登記造冊要進貢的,凡有私藏者,都是要治罪的。
黃巢在曹州販鹽時,他就有一個朋友得了一塊胭脂鹽,想私下賣給出價高的,被人告發,被流放三千裏,死在漠北的草原。據說黃巢也有一塊胭脂鹽,比她朋友的更大,色澤也更豔麗,他也不拿來販賣,也不宣揚,所以世人知曉者寥寥無幾。
可以想象,世之罕有者,得來定然是艱辛異常。據說這胭脂鹽是南海的美人魚在夏季時到東海,在一個月圓之夜,站在礁石之上,吟唱攝人心魄的情歌時,若遇到一個世間美貌的男子,美人魚便會吐出一塊胭脂鹽作為信物,約定明年夏天相會于此,若是那男子到時失約,美人魚定會氣絕身亡。
在那本書中,玄明已經記載了黃巢第四次進京趕考失意而歸,和小乙回到了曹州,自此,再也無心科舉。玄明打定主意,他要帶着小七去曹州城會一會黃巢,最好把那塊救命的胭脂鹽帶回昭關。
采玉對玄明要把小七帶到曹州去找黃巢有些不大放心,“玄校長,怎麽還帶小七去呢?小七不是剛和你們從外地回來嗎?再說,小七下學期就要讀高中了。”言下之意是玄明已經無權管教小七了,玄明自然是明了采玉的意思,便借口夏日芒芒還要種瓜種豆便離開了采玉家。
路上玄明在想,若是小七同意去,便不再征求采玉的意見,因為治病救人要緊,而且路上花費的時日也并不多。令玄明沒有想到的是,當他把來意和小七說明之後,小七便當場拒絕了他,理由竟然和采玉的完全一樣,就是功課日緊、無暇他顧。玄明知道,小七見過黃巢,如果這事情小七不參與,怕是難成,于是,他決定迂回。
“小七,我還是不是你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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