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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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夜風消盡了白天的暑氣,清涼宜人。“唯有死亡才是應對時間無情流逝的唯一法則,但唯有活着,才能感知愛,沒有愛,活着便失去意義。”
這時,有三兩只螢火蟲在夜風中搖搖晃晃、越過開着碩大如黃色綢緞一樣的南瓜花的籬牆飛了過來,它們兜兜轉轉、猶疑不定,去了還返、乍去又還。這些夏夜裏的精靈,随着人類數量的減少,倒是多了起來,在五六七八月間,時常會見到。
這次曹州之行,讓玄明對唐朝的那段歷史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大唐盛世的灰飛煙滅也不是教科書上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之前,在寫書時似乎對黃巢有些誤會,黃巢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可是偌大一個盛唐卻無一處地方可以盛放他的理想。可嘆的是,自己與黃巢一樣,也是個理想主義者。可是與黃巢不同的是,近些年理想漸至淡忘卻渾然不覺,好在妙香與玄月讓他重新發現了活着的意義,是她們讓他的生命變得熠熠生輝、意義非凡。
思緒萬千之餘,困意漸至沉郁,正昏沉之際,忽見二樓陽臺上的燈亮了,身着白色睡裙的妙香瞥一眼院子,驚喜地叫起來,“玄明,是你嗎?!”
微微笑,揮動右手,“你們還沒有睡嗎?”玄明明知故問。
忙不疊下樓,“自你走後,便是睡不安穩。這些天尤其明顯,總是沒來由地在半夜醒來,總是在朦胧之間夢到你平安歸來。”
“我走了幾天了?”
“咦。”正在上樓的妙香轉回頭,“你都不知道你走了都十天了?你不知道這些天我是日日擔心、夜夜憂慮,就如同當年你帶玄月去美國的日子往日重現。”
“噢。我還以為過了兩個季節了。”玄明上前兩步,攬住妙香細瘦的腰肢,往日的豐腴已是杳不可尋了,“還好,她還活着。”他竟有些感動。
手腳麻利地端出幾個菜,“這些天你都去哪裏?是不是很辛苦?都瘦成風筝了。”一轉身,妙香竟然滴下淚來。玄明看了一下這幾個菜,一盤青椒炒青豆,一盤拌茄子,一盤紅燒河魚,本來他并什麽食欲,現在卻想小酌幾杯。心領神會,妙香已經把酒和酒杯擺上了桌。
“妙香,你也坐。”玄明指了指旁邊的椅子,“酒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喝了。你怎麽知道我今天回來,要給我留菜?”
“我每天都給你留菜,怕你回來餓着。”
“哦。”玄明應承道,原來是這樣,他不禁感慨萬千,心潮湧動,他啜了一口酒,“你不是問我去哪裏了麽,我去了1400年前的唐朝,去給你找可以治病的藥,走的時候,你是知道的呀,只是具體的情況沒有和你說。你肯定要問,為什麽要去唐朝,我也一并告訴你好了,因為曹州城有個叫黃巢的人手裏有塊可以治你病的藥,只是這塊藥他老婆拿去給人治病,卻把人給治死了。唉……”玄明長嘆一聲,“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你的病好些了吧。”
轉過頭來,妙香認真地看着玄明,用力點點頭,閉上眼,卻是淚兩行。
手足無措地把手搭在妙香的肩上,妙香卻一把把玄明的胳膊拉過來,把臉貼在上面,“你走之後,我暈倒過一次,玄月和六先生把我送到昭關療養院去,做了X光,醫生沒有發現我的心髒。”妙香擡走頭,“我這樣說,你會不會害怕?”
“害怕什麽?”雖然暗地有些吃驚,但玄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就算你是一具屍體,我也不怕,沒有心怕什麽呀?比幹被商纣王剖心,不也是活了好久嘛。”說罷,他把手放在她的胸前,曾經豐盈的乳卻如十月經霜的茄子般綿軟幹澀,果真感覺不到心跳。“妙香,你放心,我知道肯定是未來的什麽人偷走了你的心,我在哈佛大學寫過這樣的論文,知道有這麽回事,我會幫你把心找回來的,你會沒事的。”
“六先生也是這樣說的。”妙香站起身,“我陪你喝一杯吧,若是哪天走了,都沒有好好陪你喝過酒。”
先是在哈佛大學醫學院讀了兩年就拿到了別的學生通常要花個七八年才能拿到的博士學位,玄明甚至還拿到了醫學院的最高成就獎“柳葉刀獎”,該獎每兩年頒發一次,評審極其嚴苛,寧缺毋濫,以至于前100屆“柳葉刀獎”只頒出去50屆,卻沒有一名亞洲學生染指。
玄明能拿到“柳葉刀獎”憑的是實力,當然運氣成分也必不可少。與玄明一共入圍最後名單的還有兩人,一名是英國學生,祖上便是英格蘭知名的醫生世家,行醫800年,也醫死了800人,幾乎每年一個,但這并不影響他祖上在英國王室的受歡迎程度,英國女王甚至在白金漢宮給他的祖上辟出一間醫生會所,直到女王親眼看到他祖上和王妃在醫生會所打情罵俏才終止英國王室給他祖上的所有特權。
一名是美國本土學生,這位學生的祖上來歷非凡,曾是美國第一任總統華盛頓的私人醫生,跟随華盛頓南征北戰、為維護華盛頓的身體健康立下了汗馬功勞。他祖上也在華盛頓身上開創了劃時代的“放血療法”,只要華盛頓身體一不舒服,就拿刀子放血,據說療效還不錯,只是有一次,他祖上喝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睡了過去,一覺醒來,發現華盛頓流了一地的血,不省人事。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玄明在三個人中排名第一,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只是陪跑的,就像100多年前村上春樹陪跑諾貝爾文學獎一樣,但與村上春樹不同的是,那年π病毒橫掃哈佛大學,到頒獎時,活着的候選人便只剩下玄明一個人了。
如願以償拿到“柳葉刀獎”并沒有給玄明帶來太多的快慰,只是徒增了些空虛罷了,哈佛大學醫學院那幫衣冠楚楚的教授平素看起來如謙謙君子一般,胸懷灑落如光風霁月,但在嫉賢妒能方面卻是出了名的出類拔萃、不遑多讓。于是,玄明遭到了這些教授們空前一致的抵制,加上這段時間玄明的興趣轉移,也無意在醫學院深造下去,便轉到了哈佛大學亞洲研究中心。
在異國他鄉孤苦無依的日子唯一可以慰藉人心的好消息便是遠在昭關的妙香懷孕了,聽到這個消息,玄明興奮得徹底難眠,第二天早晨他便給這個尚未謀面的小孩兒取名“玄月”。
坦率地說,在外人看來無比璀璨奪目的在哈佛大學的留學經歷其實在玄明看來是無聊透頂的,即便有Hawaii的風花雪月、和歐美風情萬種的女孩花前月下,也沒有絲毫改變他在美國生活的色調。他和那些金發碧眼的女孩交往,無非是想用一種空虛來填補另一種空虛,顯然,空虛還在,甚至變得更大。
暗淡無光的世界沉郁逼仄,直到玄月出生,玄明才重新找回生命的意義。本來他從美國回來在昭關呆了一個多月,是想把妙香母女接到美國去的,最後竟因為他的疑神疑鬼、總是懷疑妙香和某些人面獸心的男人有過暧昧并用一些捕風捉影的證據加以證實,導致一條無法逾越、不信任的大河橫亘在兩人中間。而妙香鄉村公主式不成熟也加寬了這條大河,她對他的質疑既無動于衷,也不加解釋,也無意哀求他原諒,任由局勢朝着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甚至也沒有用昭關人一貫對待才子的禮儀來待他。
最終萬念俱灰,唯有分手才能撫慰玄明受傷的心,才能昭顯一個才子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才能在日後的異國他鄉的冷雨夜懷想在昭關有那麽美好的一個女子曾經那麽忤逆過他那麽自卑敏感的心。
月亮走到了夜的中央,月光落在床邊上,那麽透明,那麽光亮,讓人禁不住想做一只飛蟲,在月光裏盤旋着向上舞,直到杳渺不可知的高空。确乎沒有什麽風,這從那株粗大的、枝葉伸到二樓陽臺上、寬大且粗糙的葉子總是發出漿果氣味的無花果樹沒有發出“沙沙”聲可知,少風的仲夏夜也并不那麽酷熱難耐,因為蟋蟀在夏夜吟唱的田園交響曲帶來了葡萄滴露的清涼。
輕輕地坐起身,玄明試圖在蟋蟀們有着華麗韻腳的合唱聲裏分辨出妙香的氣息,直到他聽到妙香微微的鼾聲才又重新躺下。
妙香的心沒有了,這與被剖心的比幹沒有什麽兩樣,但與比幹不同的是,比幹的心是商纣王剖的,妙香的心又是誰剖的呢?這應該是未來世界的人偷走的吧,也許就是未來100年的人吧,因為太久遠的未來,心髒所蘊含的物質信息與時間信息會被扭曲,心髒即便被偷回去,也是不合用的。
在哈佛大學醫學院實習時,玄明負責的病區有兩位年青女子的心髒被偷了,這還是在這兩名女子出院檢查時發現的,這離心髒被偷走時已經過去十天了。玄明仔細研究了這兩名女子的基因配型,發現她們的基本一致,同時,玄明發現第三名有這樣配型基因的人,那是一個男孩,在麻省理工讀書。玄明立即向院方建議,要求院方把這個男孩保護起來,可是院方認為他完全是無稽之談,未予理會,玄明只好自己加強了對這個男孩的保護,加裝了高速攝像頭。
沒過幾天,高速攝像頭便捕捉到了這個男孩心髒被偷走的過程,一名十八九歲的白衣少女以一種非常娴熟而又異常快速的手法摘除了這個男孩的心髒,手法快速得令人咋舌。臨走前,這個少女對攝像頭做了一個鬼臉,并用唇語說了一個地址:風雨橋路168號奈何巷。之後,玄明寫了一篇名為《論器官移植與未來平行世界的關系》投到了《Science》雜志,因其理論過于前沿艱深、晦澀難懂,被《Science》拒絕了。
事隔多年,鏡頭前那名少女的形象日漸稀淡,但那個地址——風雨橋路168號奈何巷卻銘刻在心、清晰可辨。
自那之後,玄明把美國排名前二十名的圖書館都找遍了,卻一無所獲,他先從離Boston 遠的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找起,這樣舍近求遠的惡果不僅僅是時間上的損失,還有精神上的絕望。當只剩下最後一家哈佛大學圖書館時,玄明已經疲憊不堪了,他也沒有指望能有所收獲,只是希望能盡快結束這件事情,哪怕是走走過場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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