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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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來找你的呀,我家娘子生病了,聽說你有一塊可治百病的胭脂鹽,遂從老家廬州來到長安,再從長安到曹州,星夜兼程,勞苦不堪,可是一到曹州便被投入大牢。你那塊胭脂鹽還在嗎?”

“沒有了。”黃巢搖搖頭。“這也是為什麽我和你在獄中相見的原因了。這還得從我前年到長安趕考再次落弟說起,我家夫人王柳為了給我謀取個功名,就請我的岳父王員外周旋結識了曹州知府,知府大人的母親已是卧床一年多,王柳便說我有一個胭脂鹽,可治百病,并把那塊胭脂鹽偷拿去送于知府大人,本來這病是可以治好的,不曾想,知府大人用藥過猛,一劑藥下來,他的母親便七竅流血、嗚呼哀哉。剩下的事情,你便看到了。”

“唉!”玄明長嘆一聲,“這可教我如何是好,我家妙香可是危在旦夕,我心憂如炙,我不遠萬裏,橫跨千年,我自1400年後長江邊的昭關鎮來,只是為了求得你那塊胭脂鹽給妙香治病,不曾想,你已然拿去送人了。”

“胭脂鹽的确可以治療疑難雜症,不過,卻把知府大人的娘也治死了,胭脂鹽也沒有,不然,送你又何妨。”黃巢停頓片刻,“近些年好生奇怪,前兩年,我在長安城遇到一個叫小七的少年,這少年通過雜耍害我丢掉兩大錠金子,這兩大錠金子本來我是要送給戶部和大理寺的主考官的,這樣,我科舉失利,也為我身陷大牢埋下了伏筆。前段時間,聽人說有個叫羅剎鬼的在曹州城四處打聽我的消息,後來聽說他為我的天罡之氣所震懾,悻悻然逃回長安去了。再者就是你了,我根本不認識你,你如何知道我有塊胭脂鹽?”

“兄臺,忘了自我介紹,我姓玄,天地玄黃的玄,日月光明的明,我畢業自哈佛大學,這個你可能不太明白,反正我和你一樣,是個讀書人,我是給你寫傳記的,我知道十年後,大唐的江山就會在你的重重一擊之下腐朽崩坍,不過,這本書我還沒有寫完。既然胭脂鹽找不到了,我還得回去,妙香餘下的時日無多,我得好好陪陪她。”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玄賢弟,你終于回到了正題,我們如何出得了這曹州府森森的大獄?”

玄明搖搖頭。

“念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黃巢也就附帶送你出獄。”

“如何做到?”

“告訴你也無妨。”黃巢微微一笑,竟然還有些羞澀,“實話告訴你吧,知府大人的夫人是我的初戀情人,不出三日,知府大人必定要親自送我出獄。”

回到昭關時,是一個仲夏夜。

玄明在昭關度過了無數個仲夏,至少在他去哈佛大學讀書之前是這樣,那些夏天無疑是無趣而孤單的。除了自己與自己對話,他的生活中着實找不到一個玩伴,這與他孤僻敏感卻又自命不凡的性格不無關系,而且,他的優異成績在昭關鎮那幫充滿野性的孩子們中間顯得太突兀了,讓他有了一種曲高和寡、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也讓他與周邊環境有了難以形容的隔閡。

關于那些夏天的回憶都甚是無味,也是他試圖要忘卻的,但也不能全都忘卻,因為回憶的部分章節出現了妙香,這才讓他關于那些夏天的回憶有了月影浮動的暗香和年少輕狂的惆悵。

在過去一百年間,中國的科技乃至世界的科技停滞不前甚至在不少領域都在倒退,在鐵路系統尤其如此。這在玄明進入哈佛大學讀博士的第一年的論文《論中國和東亞近一百年的科技發展史》上有詳盡的數據支持,當然,在這篇論文中,玄明給出了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無外乎是如下兩種原因,一是地球人破譯出一萬年前人馬座A星發往太陽系的訊號:太陽系即将被征服和殖民,當時,聯合國也組織了全球頂級的天體物理學家與自然科學家在美國的佛羅裏達州的陽光海岸開了一個為期兩個月的會議。

在會議的前一個月,科學家們愈是分析,愈覺得人類要是對抗人馬座A星人無疑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以卵擊石、自取滅亡,在這樣悲觀壓抑的氣氛下,一批批的科學家蹈海赴死,一個月下來,近千名科學家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

就是這三百名科學家也是整日神思恍惚、魂不守舍,但還沒有等他們跳海自殺,一股來自大西洋的超級飓風便把這三百名科學家一個不剩地全部帶到上帝那兒,随後,聯合國宣布佛羅裏達會議失敗。二是不明原因的π病毒在全球肆虐了近30年,帶走了人類四分之三的人口,直到π病毒漸漸消匿,人類始終找不到π病毒的發病機理與治療方法。

耽溺于往事,讓玄明從縣城到昭關鎮的這段夜路顯得沒有那麽漫長,這樣的夜路他在美國也時常走過,人口的急劇減少使得公路沿線的村鎮大多荒廢了,有次他在新墨西哥州的公路上開了兩天兩夜的車才找到一家還在經營的汽車旅館,中國的情形大致了也是一樣的,從縣城到鎮上的村莊都是黑黢黢的,被綠色植物完全覆蓋住了,看不到有一絲燈光。

走過那麽多漫長幽黑、驚悚恐怖、艱苦異常的夜路,這些經歷像是過眼雲煙一樣,玄明都不記得了,又或是他還記得但他并不願意再次憶起,唯有一次夜路,他至死也不會忘記。

記得那時他剛懂事,也許是剛上小學的年紀,那天是一個周末,母親早早地起床,等他起來時,發現母親像是換了一個人,顯得那麽年青、那麽光彩照人,這讓他很是疑惑:是平時那個邋裏邋遢、髒兮兮的女人是母親,還是現在這個剎那芳華的女人是母親?他也不問,在他小小的年紀,他已然知道時間會告訴他所有問題的答案。

果然,那個傍晚,在母親幾近絕望的等待裏,一個上了年紀、背微微有些駝的男人帶着一身的夕陽出現在他家門口。那個男人帶了好些好吃、好玩的東西,一見面,便抓了一大把奶糖給他,還從包裏像雜耍般地取出了萬花筒、望遠鏡等小孩子愛玩的東西,帶着和善的、讨好的眼神看他,他一下子便喜歡上這個男人。

除了送別,關于那個男人在那天的事情,玄明記不大清了。他只記得那個男人身體可能不大好,總是在咳嗽,那個男人咳嗽時,母親總是悄然站在那個男人的身後,輕輕地給他捶背,還對玄明說:“去把那瓶枇杷露拿來。”待玄明不情願地從樓上下來時,卻見母親和那個男人抱在一起,母親的頭發披散着,淚水像是泥石流一樣把早晨施抹的粉沖得溝壑交錯、露出黝黑的本色來。

月亮上來時,那個男人便要走了,至于他要去哪裏,玄明也不知道。月亮把遠山、樹木、街道披上一層輕飄又微涼的衣裳,街道上寂靜無聲,只有移動的薄薄的雲彩把月光弄得時而稀疏、時而爽朗。

那個男人走在前頭,玄明跟在他身後,母親在最後頭,那個男人倏地回頭,一把便将玄明抱了起來,玄明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煙草香味和好聞的香水味,玄明忽然想到,母親也有這種味道的香水。走出老遠,那個男人終于把玄明放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東西,塞進玄明的口袋。在稀薄暗昧的月光下,那個男人回頭望了玄明母親一眼,轉身便消失在月光如水、涼意漸起的夜。

不得不承認,一個男人若是上了一定的歲數,回憶便成了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游走在回憶與現實日漸模糊的邊界線也成了生活必不可分的一部分。

這一點,玄明從來也不否定。關于他對妙香的回憶,即便是在他的荷爾蒙處于峰值的年齡,即便是他在哈佛大學懷着對Hawaii的Annie不可言說的感情時,即便是他與為數衆多、熱情奔放的外國女郎花前月下、耳鬓厮磨時,都從未止歇過。

他愛妙香,但他卻用與愛相反的方式表達出來,他無情地抛棄妙香,又生生把玄月從她身邊帶走,他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用傷害來證明愛,他不過是想讓妙香跪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真誠忏悔,求他原諒她,如果真的是這樣,他便真的會原諒她,但這樣的情形卻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究其原由,因為妙香自始至終和他都是一類人——絕不向他人讓步,絕不向現實低頭。在哈佛大學想明白這一點後,他愈發覺得和妙香之間是不可能的,因為再怎麽自戀的一個人,也不可能愛上和自己缺點完全一致的女人,況且那個女人毫無悔改之意、也沒有半分取悅之心。

若非在美國實在混不下去而且玄月身染π病毒時日不多卻整日思念母親,玄明是不會回到昭關的。想當初,他是帶着一身的榮耀去的美國,拼盡全力卻只是混到教授就戛然而止,再也無法前進一步了,而那些他根本看不上眼的美國科學院的學術寡頭們,每天只是打打高爾夫球,到世界各地的知名大學講那些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課題,就可以拿着不菲的政府津貼和課題基金,過着奢華浮靡的生活。

老實說,這些學術寡頭們的課玄明也聽過,可以說毫無營養可言,學生們若是長期聽這樣的課,定然會因缺乏營養而活活餓死。

在昭關療養院等待上帝接見的日子,玄明回憶起這一生留下的憾事,無論如何,抛棄妙香算是一件,否則他也不會在這麽多輾轉反側、孤枕難眠的夜晚過去後還在向往燈火下妙香于盈盈一望間伸出的纖纖素手。

不得不說,玄明一意孤行、意氣用事無情抛棄妙香帶來的剎那快慰被日後深深的負疚所覆蓋。他在美國拼命工作也便是竭力愈合因負疚留下的越來越大的空洞,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那一日,在昭關療養院,他聞到睽違已久茉莉花的香氣,他便知道是妙香來了。那一刻,他的內心波瀾壯闊、陰雨綿綿,也便是在那一刻,他下定決心,只要上帝沒有帶他走,只要妙香願意破鏡重圓、再續前緣,他便放下所有的過往,往後餘生只為取悅她而過活。

月影西斜,玄明終于來到妙香家的三層小樓。他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借助淡薄的月光,看到院子的香椿樹上挂着幾只絲瓜在風中輕輕搖晃,“妙香還活着。”他的眼角湧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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