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修) “陳家與我沒關系

周六,嘉南要去參加毛莉的葬禮。

清晨她坐在床上,頭疼欲裂,有那麽幾分鐘,忘記了自己是誰,身處何地,今天要做什麽。

等清醒過來,她意識到自己的抑郁症狀加重了。

毛莉的葬禮上來了許多病友群的人,黃帽子群主也在。嘉南看過他們曬自拍,略微有印象。

但是她沒有過去打招呼。

墓穴漸漸被填平,空氣中飄蕩着家屬的哭泣聲。

嘉南給毛莉獻了一束她喜歡的紫雛菊,墓碑上的那張笑臉正對着她,像從未有過陰霾。

墓園在郊外,回程的路上,公交經過大片的田野和樹林,陽光從葉子的縫隙間灑下來,斑駁映在車窗上。

手機震動,蘇薔發來微信:“今天不是周六嗎,你人呢?不來上舞蹈課?”

嘉南:“請假了。”

蘇薔:“又請假?趙老師準了?”

嘉南:“是沒準。”

蘇薔:“那你還敢不來?”

嘉南:“她說了要等魏春生回來教訓我,我缺席一次兩次和三次四次,沒有太大差別。”

蘇薔越發不懂嘉南。

她覺得嘉南只是看着乖。

能夠經年累月做獨行者,不加入任何小團體生存下來的人,又怎麽可能真的怯懦無害呢?

“你是不是不打算待下去了?”蘇薔問。

嘉南這态度,就不像是想要長期待下去的樣子。

嘉南沒跟蘇薔透底。

見嘉南又不吭聲了,蘇薔換了個問題:“那你現在在哪裏?”

綠燈亮,嘉南穿過人行道,醫院就在面前。

她去挂了杜明康的號。

今天人不算多,等了十來分鐘就輪到她。

她今天因為要參加葬禮,穿着格外素淨,黑衣黑裙,胸口上別了白花,忘記摘下。

她在椅子上坐下,有些恍神。

杜明康問她怎麽了,因為還沒有到她複診的時間。距離嘉南上次來醫院,才短短過去幾天。

“我感覺自己情況不太好。”嘉南說,她從包裏掏出小本,把自己記錄的一些身體情況給杜明康。

“擔心自己忘記,就寫下來了。”她說,“我記憶力也沒有以前好了。”

“還有注意力。”她補充。

問診之後,杜明康決定給她換一種藥,另外兩種繼續吃。

“謝謝杜醫生。”嘉南離開前說。

杜明康注意到她胸口的白花,禮貌地詢問了一句。

嘉南說:“是毛莉死了。”

毛莉也是杜明康的病人,但他并不知道毛莉去世的消息,聽聞之後有些愕然。

嘉南輕輕帶上門。

醫院長長的走廊像根閉塞的管道,迎面仿佛有浪潮漫過來,讓她有種溺水的錯覺。

坐在醫院一樓大廳裏,等着取藥窗口上方的大屏幕上出現她的名字。

嘉南曾在那上面看過她的名字和毛莉的緊挨着,因為湊巧,她們倆先後腳去杜明康那裏看病。

所以取藥的時間也相差不久。

毛莉像一面鏡子,似乎隐秘地照應着嘉南的未來。

某個時刻,嘉南總有種踏空的感覺,踽踽獨行,她走在望不見邊的泥濘小道上。

不知通向何處。

這次她終于記得将胸口的白花摘下。

醫院門口。

“縱哥,要不你在這兒等我?我自己拿了藥馬上出來。”

小白從小身體差,是個藥罐子。常年在這邊中醫科的一位老中醫手裏拿藥,調理身體。

架照打,藥照吃。

多數時候,黑皮管着他,這些年才平安無事。

今天黑皮有事,他覺得小白有偷溜的嫌疑,于是委托空閑的陳縱送人去醫院。

小白不太樂意朝黑皮抱怨:“拜托你們,我十九了,不是九歲,也不是去挂兒科的。”

全然忘了,自己現在還看奧特曼,過生日喜歡戴皇冠許願,許多時候就是小孩子心性。

陳縱對小白沒有黑皮那麽好耐心,“少逼逼賴賴。”說着就把人帶走了。

後面無論小白說什麽,陳縱都不為所動,把人押送到老中醫的診室門口,等着拿藥。

陳縱先是在電子屏上看見了嘉南的名字,目光在人群裏找了一圈,小白不解:“縱哥,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

陳縱收回視線,眼前,近在咫尺,一個熟悉背影走過,擠進了取藥窗口的人堆裏。

她黑色的裙擺像一尾魚掠過水面,又消失不見。

陳縱目睹嘉南提着裝滿藥的塑料袋又走了出來。

嘉南低頭核對藥和單子,并沒有注意到陳縱。

她的臉上烏雲籠罩,帶着自己尚未察覺的愁緒,眉頭始終皺着,像冷冬裏山陰處的積雪,難以消融。

夜裏,陳縱在廚房的垃圾桶看見了新拆的藥盒。

他一口接一口,喝完了整個礦泉水瓶裏的水,最後還是彎腰翻了垃圾桶,找出兩個紙盒和一板空掉的藥片。

其中有種藥物是他知道的,市面上比較常見的抗抑郁和焦慮的藥。

另外一種不認識,陳縱想到嘉南的飲食習慣,猜測多半與厭食症的治療相關。

他拍了藥盒照片,發給手機裏的一個人。

遠在上京市的陳熙然收到了這條消息。

陳熙然反複點開微信列表,查看好幾遍,這是為數不多的陳縱主動聯系他的時刻。

陳縱立馬就接到了電話。

陳熙然問:“你生病了?”

陳縱把空藥盒重新扔回垃圾桶,僞裝成原樣,告訴陳熙然:“不是我。”

陳熙然松了口氣,又聽陳縱說:“你有沒有覺得合适的心理醫生可以推薦給我?”

“是誰需要?”陳熙然問。

陳縱含糊地說:“身邊的一個小朋友。”

陳熙然的母親蘇和紛有多年精神病史,長期接受心理治療。陳熙然在這方面懂得比他多,人脈也比他廣。

陳熙然答應下來:“我幫你去問問。”

他意識到陳縱會立即挂電話,追問道:“你什麽時候回來?”

陳縱反問:“回哪裏?”

“陳家。”陳熙然說。

兩邊都陷入了安靜,過了會兒,陳縱說:“陳家與我沒有關系。”

“奶奶四月份生日你總得回來的。”陳熙然說完,不等陳縱反駁,轉移了話題:“你對心理醫生有什麽要求嗎?性別,年齡,學歷,還有其他方面。”

陳縱略思考了幾秒,說:“最好是女性,專業素質過關,沒別的了。”

兩個小時後,陳熙然給出了回複。

他給陳縱推送了一張微信名片,對方叫餘靜遠。

陳熙然說:“餘醫生現在人在國外,半個月以後會回上京市,到時候你跟她聯系。”

天晴的晚上,月亮高挂在天空,夜色清朗。

老房區隔音效果差,某家的窗口飄來孩子的哭鬧。

陳縱推開卧室的門出去,發現客廳亮着燈。

電視機也開着,被調至了靜音。

最近嘉南喜歡上了來客廳做作業,茶幾上照舊攤着她的各種練習冊和課本。

陳縱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電視,還是思考練習冊的難題,抑或是發呆。

陳縱看着電視屏幕,問她:“怎麽不開聲音?”

嘉南回過神,中性筆筆端積墨,留下一點污漬,被她蹭花了,“我沒看電視,就想開着。”

随便找個放電視劇的頻道,好像就沒那麽寂寞了。

嘉南低迷的情緒狀态持續了将近一周。

周末,她去上舞蹈課,碰見了異常興奮的蘇薔。

蘇薔附耳跟她說:“我的桃花運真的來了。”

嘉南沒聽明白。

“新保安來了,是……”

蘇薔話未說完,文化宮的鐵門外駛進一輛黑色轎車。

魏春生從車裏下來。

嘉南沒有心情再聽蘇薔的感情史,麻煩要找上門了。

趙老師昂首挺胸站在走廊上,朝嘉南投來輕蔑的一眼。

魏春生回來,趙老師有了主心骨。

嘉南這些日子的消極怠工,頻繁請假,是在挑戰老師和上位者的權威。

趙老師端着從衆學員面前經過,說:“同學們,該進教室上課了。

“嘉南,你不用進來,魏校長找你。”

嘉南在走廊上罰站。

一牆之隔,趙老師講解動作的聲音、喊拍子的聲音,還有其他人跳舞發出的動靜,清晰入耳。

嘉南挪動了位置,站在陽光裏,把身上曬得暖和一點,微眯着眼睛。

魏春生的腳步靠近,她沒有回頭看,摸出一枚小小的金屬發夾,別在頭發上。

直到魏春生到了跟前。

“嘉南,怎麽不進去?”魏春生明知故問。

他一貫是老樣子,發型與服飾絲毫沒有變化,除了笑時眼角的皺紋日益增深。

鼻梁上的眼睛換了副新的,一模一樣的老款式,不細看發現不了差別。

他戴着尚不習慣,往上扶了扶鏡框,對嘉南說:“跟我來。”

魏春生往長廊盡頭走去,嘉南跟在他身後。

她每走一步,默數着一個日子。

12、13、14、15……四月十五號,只要拖到那天就好了。

日光籠罩着衣冠楚楚的男人和身型單薄的女孩,在他們頭頂晃,像舞臺上的彩燈,絢爛,盛大。

魏春生推開了旁邊一扇門。

是間廢棄的美術室,文化宮沒落後,撤掉了興趣班,許多教室裏空了下來,像一塊塊荒了的土地。

空氣中彌漫着灰塵的味道,窗臺上放着大衛頭像的雕塑,房間裏散亂着大小不一的畫架和椅子,未完成的素描畫躺在地上,四處結滿蜘蛛網。

魏春生在門口踩到一支鉛筆,皮鞋尖用力,鉛筆被踹遠了,咕嚕滾了幾圈,發出輕響。

“趙老師讓我代她問你,你是不是對她有什麽意見?”

魏春生說話慢條斯理,常年一個調,把責問說得像客套。

“你是覺得她上課上得不好,還是有別的什麽原因?”

“沒有。”嘉南說。

“那你怎麽周末不來上她的課?”魏春生在房間內環顧,找不到可以坐的幹淨地方,又站回了窗邊。

“我看了你平常的打卡記錄,練習時常是滿的,說明你堅持得很好,沒有偷懶……怎麽一到周末,要上趙老師的課了,就不來?”

“我有事請假了。”嘉南說。

只不過趙老師沒有批準。

“請假的理由是什麽?”

“胃疼。”

“啊,胃疼。”魏春生複述了一遍嘉南捏造的借口,不知相信沒有,善解人意的說,“生病了的确要去看醫生,請假理由是正當的,這就是趙老師的不對了。”

他像一名切身替學生考慮的好師長。

“不過……你老是遲到,耽誤趙老師排舞的進度,确實做得不對。待會兒給趙老師道個歉吧。”魏春生觀察嘉南臉上神情的變化,像觀察一朵花的開放與凋謝。

嘉南說:“好。”

魏春生沒能看到令他滿意的生動變化,憤怒,委屈,隐忍……都沒有。女孩眼眸低垂,睫毛長長的,往上翹,似乎能承載住一只蝴蝶的栖息。

她看上去那麽平靜,讓魏春生覺得索然無味。

嘉南對于現在的雀山舞團來說,是個奇怪的存在。

魏春生知道她遲早會退出去,但想不明白她為什麽遲遲沒有退出。他不需要貞潔烈女,他要的是自願留下來的女孩,可供他操控。

她們像風筝,而他手裏握着那團線。

他想讓她們飛多高就飛多高,他想讓她們跌落,那就跌落。

從一開始的不情不願,到現在,甚至有人私底下聯絡他,主動表示願意出臺。

幹什麽都可以。

欲望泛濫,各取所需。

十幾二十歲的年紀,輕易地嘗到甜頭,如同上瘾一般,很難戒掉。

要走的人早就走了,留下來的都是默認了他規則的學生。

除了嘉南。

舞蹈練習室裏飄蕩出芭蕾舞曲,輕快活潑的調子如同春日朝陽般鋪滿整條長廊。

“今晚有局,替我接風洗塵的,你作為學員代表,随我一起去吧。”魏春生又一次試探。

嘉南低聲道:“我不想去。”

魏春生:“你不缺錢嗎,出場費不要?”

這裏沒有第三個人在場,蜘蛛貼在灰牆上,麻雀從屋檐下經過便飛走。

“那就是不缺錢。”魏春生若有所思,兀自下了結論。

“既然不缺錢,不想賺錢,你留在這裏幹什麽?”

魏春生腦海中突然閃過亡妻的名字,頓感荒唐,“難不成是為了柳曦月?你想真心留在這裏學舞蹈?”

他仿佛說了個笑話,把自己逗樂,笑紋在眼角層層堆疊起來。

“可我看你這個态度也不像啊?”

魏春生覺得真有意思,他活了大半輩子,居然看不透一個小女生的動機。

“如果你還想繼續待在這裏,恐怕得聽我的話。”

嘉南攥緊了手心,“我要回練習室跳舞了。”

魏春生攔住她,聲音帶笑,一只手鉗住她臉龐,端詳着她,“你不會想去告發我吧?我可什麽都沒做啊。”

嘉南掙紮,奮力掰開他的手。

“沒有人會感激你的,這裏每個人都是心甘情願的。你把事情鬧大了,大家只會怪你多此一舉,斷人財路。”

嘉南掙脫不開,右手摸到頭上的長發卡。

“聽說你一直獨來獨往沒有朋友,好可憐啊嘉南,你老師在世時還說你性格孤僻……”

嘉南拇指抵着發夾的一端,腦海中閃過曾經夢到過的畫面,她把它捅進了面前人的喉嚨。

“砰!”

一聲巨響,如驚雷乍現。

魏春生身後的窗玻璃受到暴力重擊,裂開無數條斑駁紋路,形成蛛網般的碎塊。

室內兩人皆是本能一顫。

魏春生心驚肉跳地回頭,外面走廊上有道模糊的瘦高人影。

陳縱頭戴黑色帽子,手握一根防暴棍。他身穿同色保安服,壓低的帽檐下,眼睛陰鸷地盯着玻璃後的男人和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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