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修) “再見,小南瓜

嘉南發現病友群裏加入了兩名新成員。

這意味着,又多了兩個人在掙紮,飽受折磨。

群公告上寫着:希望有一天這個群能夠解散,我們能夠各自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中,跟自己與食物和解。

嘉南注意到毛莉的□□頭像亮着,狀态顯示從“在線”變成了“Q我吧”。

仿佛在等人找她聊天。

嘉南不擅長閑聊,猶豫過後,戳開兩人的對話框,打算跟她說晚安。

毛莉卻先一步發了消息過來:“小南瓜,在嗎?”

嘉南删掉對話框裏的字,改為:“在的。”

毛莉:“你的收件地址還是原來那個嗎?”

嘉南:“對,還在打碗巷。”

毛莉:“我有幾本喜歡的書想要寄給你,希望你也會喜歡,算是一份小禮物。”

毛莉喜歡做手工,會打毛線,嘉南和群裏的人之前就收到過她做的錢包、蠟燭、香皂這些小玩意。

收到禮物總會讓人覺得開心,所以有時候大家會互贈禮物。

嘉南閉上眼睛睡着之前,還在考慮該送毛莉什麽作為回禮。

意識迷糊時,她莫名想,既然是毛莉自己喜歡的書,為什麽不自己好好珍藏呢?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淩晨一點多,嘉南從混沌的夢中驚醒。

床尾的手機震個不停,系統自帶的經典鈴聲響在夜裏,像驚魂曲。

嘉南掀開被子,在床上摸索手機。亮起的屏幕白光刺得她眼睛眯起,是個陌生號碼。

她沒有立即接。

電話自動挂斷了,沒幾秒又響起來,大有糾纏到底的架勢。

這次嘉南接通了,那頭的聲音像一陣飓風撲面:“嘉南!你、你……是嘉南吧?聯系毛莉……毛莉有沒有跟你聯系……”

因為急切和慌張,對面語序颠倒,表達混亂。

但一通解釋下來,嘉南聽懂了。

打電話的人是飲食障礙病友群的群主,她跟毛莉是大學同學,兩人走得近,經常聯系。

十五分鐘前,她發現毛莉在社交網站上發了一篇心情日志,內容有告別之意,是她留下的一封遺書。

群主察覺到不對,但已經聯絡不上毛莉了。

所以報了警,還通知了病友群裏的一些人,問問他們是不是有什麽線索。

嘉南撥開厚重的被子,連滾帶爬下了床。

這個時間點打車太難了,還不知要耗費多少時間,她需要盡快趕去毛莉的家。

陳縱正打算洗澡睡覺,外邊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密集得如同盛夏黃昏時分的一場驟雨。

他有些意外地拉開門,外頭站着一小孩,像個小乞丐。

頭發蓬亂,臉色煞白,仿佛尚未從夢魇中脫身,逃難來了他跟前,求救般望着他,問:“能不能送我去城西?”

大概因為夜深,陳縱垂眸看她時,眉眼間帶着困倦。

但陳縱一秒也沒猶豫,反身抄起床頭櫃上的摩托車鑰匙,從上到下,掃了嘉南一眼,說:“回房間拿件外套。”

嘉南身上穿着一套睡衣,不能很好地禦寒。她手忙腳亂地再度跑回房間,聽陳縱的話,從衣櫃裏扒了件棉襖套上。

出去時,陳縱已經在玄關等她。

他的視線落在她腳上——左腳的棉拖鞋不翼而飛,跑沒了。一只腳穿鞋,一只腳光着,高低不平,走路像個跛子。

只不過她太慌張了,心神不定,自己沒發現。

“城西哪裏?”陳縱問。

嘉南換板鞋,口中報出毛莉家的詳細地址。她手抖得厲害,鞋帶的結怎麽也打不好。

陳縱只問了地點,沒有再說多餘的話,蹲下身,從她手中搶過鞋帶,纏在手指上,兩三下系好。

嘉南看着他的發頂,一陣恍然。

“走了。”陳縱說。

兩人一塊兒出了門。

陳縱的摩托車就停在樓下的雨棚裏,跟旁邊一堆小電驢和自行車格格不入。

他發動車子,嘉南跨上去,坐在後邊。

他回頭說了一句:“抓緊。”車子就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

陳縱載着嘉南往城西開,兩個地方距離遠,哪怕路上沒有耽擱一秒,到達毛莉所在的小區時,也已經是半個小時後。

小區裏有警車,有陌生人,場面亂糟糟的,燈火通明,根本不像淩晨一點多的境況。

但毛莉壓根不在家。

警察調了一路的監控錄像,發現毛莉在淩晨12:45左右,獨自往護城河的方向去了。

而她在網絡上發布訣別日志的時間是1:05,那會兒她已經離開家了,或許正待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選擇結束短暫的一生。

大家沿着河岸找人,附近的灌木叢和爛尾樓也沒漏過,一一前去搜索。

嘉南看到一個女生,穿得臃腫,臉頰卻瘦得凹進去,連同眼窩都仿佛被人用力按了那麽一下,深深往裏陷。她頭上戴着頂黃色帽子,在人堆中比較紮眼。

病友群群主的頭像就是這頂黃帽子。

嘉南認出她來,急切地喊住她,沖過去向她提供腦海中突然冒出來的訊息:“……有沒有聯系過小莉姐姐的男朋友?”

他們在一起五年,從大學校園到步入社會,那麽深的感情,毛莉一定會舍不得,一定會留點什麽線索給對方。

黃帽子一聽,情緒如洩洪般繃不住了,邊哭邊罵:“什麽狗屁男朋友!早劈腿分手了,人家下個月就要結婚擺酒了!再過半年兒子都他媽要落地了!”

她罵得凄厲,像對着山谷哭喊産生了無限回音,十多分鐘後這聲音仍在嘉南耳邊糾纏不散,咒語一般。

嘉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岸邊草叢裏,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此刻全都浮現出來:

在小吃店裏不管不顧吃了大堆東西的毛莉,不告而別說男朋友來接自己的毛莉,在群裏說最近天氣真好的毛莉,把喜歡的物件寄給朋友們妥善安置的毛莉……

問她“你最近過得還好嗎”的毛莉,對她說“再見,小南瓜”的毛莉……

她們之間交集也沒有那麽多,對彼此的過往與生活,了解得也沒有那麽深,但她們是病友,是在同一方窄井裏待過的人。

那些站在岸邊,沒有真正跌落井底的人,大概永遠無法感同身受,不能明白他們為什麽把手指伸進喉嚨口,為什麽把肉藏在餐巾紙裏,為什麽計算卡路裏。

為什麽崩潰,又為什麽痛哭。

潮濕陰暗長滿青苔的井底,墜下去的人才最痛,頭頂的電閃雷鳴,暴雨傾盆,他們是感受最深的人。

也是最憐憫對方的人。

第一次在醫院見面,毛莉只是問了一句:“你一個人嗎?”

第二次複診又遇見,她說:“好巧,你叫什麽名字呀?”

第三次,她把手裏的熱水袋遞給嘉南也暖一暖,說:“hi,小朋友,我們加個好友吧。”

她把她拉近一個群裏,嘉南看見了很多和自己一樣的人,不同的人生,同樣的困境,他們在群裏曬各種照片。

有人把吃完的藥盒剪成千紙鶴挂在床頭,有人把熬成的中藥裝進星巴克杯子裏假裝是咖啡,也有人深夜發語音,語無倫次歇斯底裏地哭,有人進了重病監護室……

有時候,對他們來說,活着變成了一件很難的事。

但沒有一個人會真的在群裏說,那我就去死吧。即便有的人,在心裏已經把死字說了千萬遍。

待在暗無天日的井底,也仍有一絲祈願,期盼能有重見天光的一天。

面前的河水被風吹皺,蕩起漣漪,夜色籠罩下,像匹巨大的黑色綢緞。

四周的人都在喊毛莉的名字,那些聲音被投擲出去,飄散在空中,遲遲等不來回應。

随着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嘉南似乎已經冷靜下來了,手也不再發抖,剩下更多的是茫然不知措。

她的大腦有種被重物錘擊的鈍痛,沒有辦法進行思考,也不知道究竟該幹什麽。

身上衣服一層裹着一層,明明穿得這麽厚實了,可還是覺得冷,雙腳像失去了直覺,只是麻木地往前走,找人。

荒草叢中有石頭,她沒看腳下,被絆住了,往前一栽。

身後的人迅速拉住她的臂彎,将她拽回去。

嘉南尚未站穩,回頭看,才發現陳縱還沒走,一直跟着她。

他的眉眼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兩人都在暗影裏。嘉南站着沒動,張了張嘴,聲線壓抑着,嗓子啞得厲害,“陳縱。”

陳縱應了一聲。

“……天快要亮了。”嘉南喃喃地說。

天快要亮了,人還沒找到。

灰色的天幕漸漸由暗轉明,淡粉的雲霞緩慢堆疊,輕煙一般四處飄蕩,美得壯觀而昳麗。

嘉南望着天,有一瞬失了神,冥冥之中,她感覺到,那個喜歡叫她小南瓜的姐姐,再也不會回來了。

清晨六點,警方在河中打撈起一具女屍。

擔架被擡着從河堤上經過,嘉南在外圍,隔着人群,還是看見了白布下,毛莉青紫的腳。

嘉南沒有再跟上去。

河邊的衆人散去,她站在小徑上,不知道接下來該幹嘛,要去哪裏。

耳邊有道聲音問她:“今天要不要跟老師請假?”

是陳縱。

經他一提醒,嘉南生鏽了的腦袋開始重新運轉,今天周四,她要回學校,去上課。

她朝陳縱緩慢地搖了搖頭,表示不請假。

自始至終,她沒說過溺水身亡的人是誰,跟她什麽關系。

陳縱也沒問。

陳縱用手掌擦她臉上的眼淚。

擦不幹,她一直在哭。

嘉南哭的時候沒有聲音,默默掉眼淚,一顆接一顆,溫溫的熱度,卻讓陳縱覺得滾燙。

“再哭我就走了。”

他大概嫌煩了,這樣威脅,要把她一個人丢在這裏。

陳縱走出十幾米,再回頭,嘉南還在原地沒動,置身缥缈的晨霧裏,眼睛望着他,像道投映在水面的虛影,一顆石子就能将她輕易攪碎。

陳縱又走了回去,他發現,嘉南臉上只剩下淺淺的淚痕了。

“我走不動了。”嘉南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

她的腳已經凍僵了。

陳縱蹲下,嘉南伏在他背上,取暖般,緊緊貼着他。

陳縱的手臂架着她的膝蓋窩,背着她抄近路,從連片的荒草上踏過。

女孩的重量比預料中更輕。陳縱覺得她像雲,輕盈,易被風刮碎,漫天游弋,還經常下雨。

陳縱攔下輛出租,報了打碗巷的地名。

司機看見女孩從男孩背上下來,臉色寡白,很沒有精氣神,像生病了。行車途中,司機透過車內後視鏡,不斷往後打量。

陳縱皺眉,坐直身體,擋住了那道視線。

車子轉急彎時,後座兩人的腿挨在一起,随後又分開。

車裏空氣悶,還有點兒不太好聞的皮革味,嘉南降下半扇車窗,讓風吹進來。

她愣愣看着車窗外,在晨霧中掠過的樹與房屋,眼睛不覺被吹得風發澀,又把窗玻璃升了上去。

陳縱見她揉眼睛,說:“閉眼休息會兒,到了我叫你。”

嘉南把外套的連帽戴上,抱緊了自己的胳膊,聽話地閉上眼睛。

她是非常沒有安全感的那一類人,從小起,坐車不敢打盹,對周邊環境異常敏感。

但現在陳縱在這裏,閉眼一片黑時,她竟覺得是安全的。

她等了等,車遲遲不再大轉彎,只好自己将右腿不露痕跡地往旁邊挪了挪,褲腿輕輕貼着旁邊的人。

陳縱沒有動,似是沒有察覺到她的小動作。

出租車停在打碗巷的巷子口。

陳縱打開車門,轉過身,問嘉南:“還要不要背?”

嘉南下車,說:“能走了。”凍得沒之前那麽厲害了。

她默默看着鞋上蹭到的泥,低着頭,雙手插在兜裏,往巷子深處走,兩邊是熱氣騰騰的早餐攤子。蒸籠裏有各種餡兒的包子,不同口味的稀飯,和新鮮翠綠的粽葉包着糍粑。

陳縱付完車錢,給黑皮打了個電話,讓他替他把摩托車騎回來。

黑皮在電話那頭納悶,陳縱平素最寶貝那輛摩托,因為是他自己改裝的,花了心思和功夫,這次居然把小寶貝丢在河邊了。

“阿縱,你自己怎麽回來的?”黑皮問。

“打車。”

“啊?”黑皮迷惑了,“幹嘛不直接騎回來?”

“風大,我冷。”陳縱說,“上回的餃子還有沒有?”

他話題轉得快,黑皮懵了,“有啊,味道不錯吧,我再給你送兩袋過來?”

“行。”

陳縱視線始終沒離開前方的背影,挂了電話,快步走上前。

嘉南比陳縱先上樓,到了501門口,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空的。

淩晨走得匆忙,又急慌了神,她根本沒帶鑰匙。

要被關在門外了。

備用鑰匙也從天臺的爛花盆裏拿出來了。

樓梯間的腳步越來越近,停在她身側。陳縱見她杵在門口,立即明白過來,掏出鑰匙開門。

嘉南有些詫異。

她蹲在玄關慢吞吞地換鞋子,又慢吞吞地想,他明明是細心的。

出門時,提醒她回房穿厚外套,回來前,問她要不要向學校請假,再到系鞋帶,拿鑰匙這樣的小事,他都有留意。

那麽他前幾次出門屢屢忘記帶鑰匙,或許就是假的,故意的。

但是嘉南現在沒有力氣思考,究竟是為什麽。

她本來不打算請假,最終還是改變主意,給班主任打了電話。

撒謊,說得了重感冒,發燒了,要去診所吊水。班主任多問了幾句,她扣着布沙發的邊緣,小心措辭,終于結束了這通電話。

嘉南扔掉手機,縮進了被子裏,将自己裹成一個堅硬的繭。

她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夢中有沉重的壓迫感,身體像被釘在床板上,動彈不了。

她以為自己會夢見毛莉,但毛莉沒有再出現,哪怕在夢裏。

嘉南醒來時,太陽快要落山了。

風吹動着粗糙的白色紗窗,她透過窗戶,看着天空暗下去。

她推門出去,破天荒的,這個時間點能見到陳縱的身影,他在客廳吃東西。

一海碗白胖胖的餃子,一個挨着一個。

陳縱還沒動筷子,剛端上桌的。

“吃不吃?”他問嘉南。

嘉南搖頭。(麗)

陳縱朝桌上的快遞盒瞥了眼,示意嘉南,“剛在樓下碰到快遞員,有你的快遞,順道拿上來了。”

嘉南心中如有預感,看到快遞盒子上寄件人的名字,叫毛莉。

她說給她寄了東西的。

嘉南拆開來,裏面有兩本書和一本畫冊,書裏夾着一些手寫的摘句和幹枯的葉子,它們停在凜冬,沒有等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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