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修) “是有一點辛苦
月底,月考如期到來。
考試的前一天,偏偏趕上校慶活動,嘉南被安排了表演。她焦頭爛額複習的同時,還要練舞。
屋裏茶幾上的書,一連幾天沒有收拾過。
她夜裏忙得晚,有時候枕着胳膊打盹,等再擡頭,草稿紙上就有了習題的解析。
陳縱如果路過客廳,偶爾會像這樣幫幫她。
他寫字的筆畫勾連,有行草的影子,許多地方刻意放慢了速度,盡量寫得工整詳細,嘉南這才能夠看清看懂。
嘉南從書包裏翻出一張紅色小卡,敲了敲陳縱的房門,問他:“你明天下午三點左右有空嗎?”
陳縱深灰色的家居服被過道裏的燈照着,變成了淺灰色,布料看上去非常柔軟,皺着輕微的褶。
他看向嘉南手裏的小卡片。
嘉南解釋說:“是學校的校慶活動,我被安排了節目,你要來看嗎?”
那張紅色小卡看上去非常廉價,做工粗糙,敷衍地印刷着“入場券”三個字,外加一個學校的紅章子。
校慶活動,邀請了往屆校友回來參加,開幕式上會有節目表演。
因為場地有限,每班只抽選了部分人參加,給他們分發了入場券,其餘的同學需要照常上課或自習。
嘉南因為有節目要表演,所以也得了一張券,原本她可以讓父母去。但是沈素湘在外地,嘉輝工作也很忙。
她決定來問問陳縱。
見陳縱猶豫,她也退縮了,忙道:“不過也沒什麽好看的,就是開幕式上有幾個舞蹈、小品和詩歌朗誦,你可能會覺得無聊。”
嘉南的手正要縮回來,入場券的另一端被陳縱捏住了。
“不是要給我嗎?”陳縱說。
嘉南只好松手。
“你明天不用去文化宮上班嗎?”嘉南問。
“跟黑皮輪班。”陳縱收下了入場券,向她确定時間:“三點準時嗎?”
嘉南點頭,說:“地點在學校的體藝樓大廳,遲到也沒關系的,沒有必要一定準時到。”
她打算繼續把試卷填完,陳縱叫住她,“為什麽邀請我?”
嘉南的腳步卡在原地,像只正要去啄食的麻雀撲騰着翅膀停下,她腦袋有些空白,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
随後指了指茶幾上的草稿紙,終于想出答案,說:“謝謝你一直幫我。”
—
陳縱并沒有遲到。
下午兩點五十左右,嘉南在學校看見了陳縱的身影。
他穿了件深色的休閑外套,走在林蔭道上,周圍都是學生。
洛陵一中的校服也是深色的,他走在其中并不顯突兀,只是身高比周邊的人高出許多,嘉南因此很容易就發現了他。
人潮往體藝樓的方向湧。
嘉南過去找陳縱,是逆行。她臉上已經上了舞臺妝,也戴了頭飾,許多同學在看她。
嘉南走到陳縱面前,努力保持自然。舞臺妝比較厚重,像面具一樣抓在臉上,她并不喜歡,覺得比以往要拘謹。
“我帶你去現場。”嘉南對陳縱說。
入口處的接待員發給陳縱一瓶礦泉水,他将瓶蓋擰松了後,遞給嘉南,“要嗎?”
“謝謝。”
盡管嘉南喝得小心,瓶口還是留下了口紅印。
嘉南把陳縱領到看臺空座上,仍然強調了一遍:“待會兒你覺得無聊,可以提前走沒關系。”
她看上去很不想耽誤他的時間,可能還後悔了一時沖動邀請他。
陳縱靠在身後深紅的椅背上,看着她的眼睛問道:“我看上去就這麽沒有耐心嗎?”
“……不是。”
“你眼睛那裏有髒東西。”陳縱突然說。
嘉南不确定地問:“左眼還是右眼?”
“左眼。”陳縱說。
嘉南站着,不由往前微微俯身,陳縱誤會了她的意思,格外慎重地伸出食指在她眼尾蹭了一下。
嘉南盯着陳縱指腹上兩點形狀不規則的棕色小亮片,靜了靜,說:“應該是化妝師貼上去的,不是髒東西。”
雖然顏色看上去确實髒髒的,也不能怪他。
陳縱沉默兩秒,把小亮片輕輕按回她皮膚上。
嘉南也沉默了。
“我去換衣服了。”嘉南說。
—
前方舞臺上,酒紅帷幕被人掀起一角,又落下。
孫汝敏取下脖子上的相機,查看剛才拍的照片,嘉南被裝在小小的鏡頭裏。不同的角度,相同的平淡表情,只有那麽一兩張裏,臉上帶着輕笑。
嘉南從更衣室裏換好衣服出來,站在門口不遠處的孫汝敏舉起相機,對準她又拍了一張,咔嚓。
這次是正面照,穿湖藍色紗裙的嘉南眼神似乎失焦了,帶着一絲迷離感,身後的白牆和五彩斑斓的舞臺道具都被虛化。
嘉南有些抗拒:“別拍我了。”
孫汝敏并不介意,若無其事地說:“真的很好看。”她發自內心的贊嘆和感慨:“你真的好漂亮。”
嘉南被她誇得別扭,換了話題:“你被抽中了嗎?”
“班長把名額讓給我了。”孫汝敏說。
每班只有十個名額,孫汝敏沒被抽中,她用兩杯奶茶跟班長李思交換了入場券。
旁邊有其他班的同學走過,都是嘉南不認識的陌生面孔,孫汝敏則和他們熟稔地打招呼,或是短暫地閑聊兩句。
孫汝敏留給嘉南最深刻的印象是,擅長交集,朋友衆多。
上至高三,下至高一,都有跟她關系不錯的人。
她雖然是轉學生,卻能夠在新的土壤中迅速紮根,發芽,成勢,這像是一項她練就的特殊技能。
“對了,剛才跟你一起進來的人是誰?”孫汝敏臉上帶着好奇,清亮的眼睛望着嘉南,“男朋友嗎?”
“不是。”嘉南不想被八卦,撒謊說:“是家屬。”
“那難怪了,”孫汝敏說,“感覺你跟他有點親密,像是你很信任的人呢。”
孫汝敏像是在人群中跟了他們一路,觀察了一路,得出的結論。
孫汝敏的話莫名讓嘉南覺得怪異,連同她的誇贊一起,讓嘉南隐隐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演出時,嘉南發揮穩定。她年紀不大,學習舞蹈的時間卻長,擁有豐富的演出經驗。
盡管她并不喜歡舞臺。
這些年她卻在堅持練習舞蹈。
音樂響起,空曠的舞臺上只有她,她像個行走在山野間的游吟詩人,舒展臂膀在風裏譜寫了樂曲,離去又留下了空白的籲嘆。
以前嘉南鞠躬謝幕時,總是望向正前方半空中虛無的一點。
這次她有了既定的方向,觀衆席上有人為她而來,她看向陳縱,發現陳縱在鼓掌。
—
陳縱從過道離開,前方路口只能容一人通過,路況擁擠,有穿校服的身影從旁邊岔道擠過來,與陳縱相撞。
“不好意思。”孫汝敏道歉。
她的相機差點沒拿穩,肩上的包滑落,東西撒了一地。
補妝用的唇釉,紙巾,巧克力,彩虹糖罐子,噼裏啪啦砸在地上。
壓在最底下的是本相冊,摔出來時,自行打開了。
陳縱看到了嘉南的照片。
面前的女生将相冊撿起,動作之間,又有幾張照片從陳縱面前翻過,上面的人依舊是嘉南。
這更像是一本專屬于嘉南的相冊。
下一個節目已經開始,周圍變暗,所有人等待舞臺燈光亮起。
孫汝敏撿完東西再擡頭,沒有看見她撞見的人的臉,只感覺對方很高,是個男生。
黑暗中,他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晦澀難辨。
—
嘉南脫掉舞裙,重新換上校服後,在後臺的走廊上看見了陳縱。
她沖陳縱揚了揚手上的卸妝巾,“我還要去洗手間卸妝。”
陳縱點點頭,繼續等她。
嘉南出來時臉上還挂着晶瑩的細小水珠,她邊走邊用紙巾擦,鬓角處絨絨的頭發被沾濕了。
“你這麽急幹什麽?”陳縱說。
嘉南其實是怕他等太久,沒什麽說服力地解釋:“沒有着急。”
嘉南帶着陳縱在校園裏轉了轉,除了體藝樓裏的幸運兒們,其他學生都在教室上今天的最後一堂課,四下無人。
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他們。
他們繞過教學樓,經過田徑場和籃球場,連平常人滿為患的小賣部也空着。
嘉南說:“我請你喝果汁。”
陳縱看上去并不會對果汁感興趣,但她還是推薦,想讓他嘗一嘗,“我們學校的一個阿姨很會榨果汁。”
陳縱笑了笑,“榨果汁不是人人都會嗎?”
“阿姨可以把幾種水果混合在一起,比例拿捏得剛剛好,酸酸甜甜的。”
嘉南回想自己上次不太成功的操作,“我把梨汁和橙汁混合,就沒有阿姨弄出來的好喝。”
水果店裏充滿了榴蓮酥的味道。
嘉南點了兩杯招牌果汁。櫃臺上有排玻璃瓶,裏面裝着青色的液體。
陳縱與她并排站着,兩人的手臂之前只存在微小的距離,他問:“是猕猴桃汁?”
“青菜汁。”嘉南只買過一次,就再也不上當,她想讓陳縱上鈎:“你要試試嗎?”
陳縱拒絕了。
好在招牌果汁的味道确實不錯,有梨的清甜和橙汁的清香,其中還夾雜着另外一種水果的味道,陳縱沒嘗出來。
“好喝吧?”嘉南尋求肯定。
陳縱點頭,“還不錯。”
“補充維生素,健康,又不長胖。”嘉南說。
在陳縱看來,她明明足夠瘦了,對體重問題還是格外關注。但陳縱始終是外人,此刻他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告訴嘉南“長胖也沒關系”。
這種輕飄飄的話沒有用,或許還會讓困境中的人覺得冒犯。
所以陳縱什麽也沒有說。
他跟餘靜遠醫生聯系過,對方答應最遲會在四月中旬接觸嘉南,以心理咨詢師協會志願者的身份。
到時如果嘉南願意,餘靜遠就會對她進行心理幹預。
震耳欲聾的下課鈴聲響起,嘉南和陳縱被強烈的聲浪包圍。
方才還安靜的校園立即喧鬧起來。
“我們也走吧。”
人多了起來,校園裏也沒有更多可看的風景了。
嘉南回教室拿了書包,把今天的作業帶上,她告訴陳縱她的計劃:“我去文化宮練舞,打完卡就回家複習,明天要考考語文和數學兩門主科。”
她把時間安排得很緊。陳縱問:“你不累嗎?”
“是有一點辛苦。”她說完,覺得可能辛苦并不止一點,低着頭,沒有先前一起喝果汁那麽開心了。
停頓了片刻,又說:“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陳縱看着她那一截垂下去的脖頸,忽而想請她吃個冰淇淋,或者別的甜品。
黑皮說小白不開心的時候會吃很多甜到膩的提拉米蘇,但對嘉南來說,連盡興地大吃特吃一頓都做不到,她無法放任自己沉溺在短暫的甜蜜陷阱裏。
永遠恪守底線,也不那麽容易快樂。
他們走到校門口,天陰了,沒有太陽也看不見雲朵,天幕呈現出一種灰茫茫的白,像許多的雪花滞留在穹頂。
嘉南看見了孫汝敏。
孫汝敏遠遠朝她揮手打招呼,仿佛熱情永不退卻。
陳縱問:“你們很熟?”
“也不算熟,只是同學,”嘉南說,“孫汝敏跟每個人的關系都好。”
嘉南奇怪地問陳縱:“你認識她嗎?”
陳縱說不認識,他只是在想孫汝敏随身攜帶的那本相冊,裏面裝滿了嘉南的相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