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修) 他們共享了昨晚的快樂……

陳縱按照嘉南給的地址, 找到了她所在的小區和單元樓。

門敲開後,邱紅問他找誰。

陳縱在外面喊嘉南的名字,嘉南才從洗手間出來。

邱紅看着兩人, 仿佛他們罪大惡極,不可饒恕,但是見陳縱身形高大, 一臉兇神惡煞的樣子, 又不敢真的說什麽。

陳縱直接帶走了嘉南。

邱紅猜測陳縱指不定是在哪兒混社會的渣滓。背後啐了一口, 但也沒阻人。

她心虛, 剛才跟嘉南起了争執的事肯定要瞞着嘉輝,并且囑咐小志不準亂講, 就當今天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嘉南跟在陳縱身後下樓, 出了小區。

她神情木讷地坐上車。

三蹦子的車頭空間有限, 堪堪容納兩人,他們仿佛置身于一個封閉且狹小的殼裏,飄浮在黑色的海洋上。

夜裏的霓虹變成海上缥缈的燈火,一盞一盞, 在風中熄滅。

“去哪兒?”陳縱偏頭問嘉南:“回打碗巷嗎?”

嘉南愣了愣,又沉默地點頭。

路上遇到堵車, 他們被困在最右側的車道上。車內沒有燈光,陳縱借着折射進來的路燈, 側目看了嘉南一眼。

陳縱以為嘉南哭了, 因為在之前那通電話裏, 嘉南說話帶着厚重的鼻音。

但她這次沒有哭。

臉上幹幹淨淨的, 沒有淚痕。膚色一如既往的白,昏黃的光在她眉眼上融化,卻沒有帶來一絲暖意。

只不過因為嘔吐産生的生理反應尚未消退, 眼睛裏有血絲,看着有點兒可憐。

道路終于通了,三輪往前開。

經過颠簸不平的路段,拖箱裏的破銅爛鐵和塑料瓶碰撞,一路叮鈴哐當。

嘉南跟着一起搖搖晃晃,她抓住車內的把手,努力穩住身體,突然說:“我想喝水,阿縱。”

這是陳縱接她出來後,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因為喉嚨澀痛,有異物感,她的聲音聽起來仍有些怪。

“叫我什麽?”陳縱看她。

“阿縱。”嘉南重複道,泛紅的眼睛無辜地直視他,“你朋友就是這麽叫你的,我不可以叫嗎?”

陳縱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他把車停在路邊,問:“冷的還是熱的?”

嘉南模樣有些呆,“什麽?”

“問你,要喝冷的,還是熱的?”陳縱重複了一遍。

嘉南沒想到還有選項提供給她,猶豫兩秒,得寸進尺地試探:“那我想喝溫的可以嗎?”

陳縱疑似發出了“啧”的聲音,砰地甩上車門。

嘉南望着他跑遠的背影,消失在便利店的塑料門簾後。

陳縱出來時,手裏拿着一次性紙杯。送到嘉南手上,真是溫的。

“謝謝阿縱。”嘉南說。

她之前經常對他說“謝謝”,如今更上一層樓,還學會了加後綴。

陳縱覺得嘉南有時像個很會審時度勢的大人,有時又像一只背着重殼的笨蝸牛,爬行慢吞吞,偶爾會伸出觸角試探。

如果遇到危險,就迅速縮回去。

嘉南喝完水,喉嚨舒服了一點。她把紙杯捏癟,扔進垃圾桶裏,想要把邱紅帶給她的壞情緒一并扔掉。

陳縱蹲在路邊抽煙,目視着前方的車流,煙絲安靜燃起白霧,不知在想些什麽。

等嘉南走近,他又将煙頭掐滅。

“為什麽打電話給我?”他問嘉南。

“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找了。”嘉南決定說實話。她的語氣那麽真誠,仿佛陳縱天生就該站在她這邊。

“我只是試一試。”她又補充道。

試一試而已。下意識覺得,陳縱或許會來。

“那個女人是你媽?”

“繼母。”嘉南回答說。

陳縱看不出她是不是在難過,又聽見她說:“我以後會有自己的家人……自己選擇的家人。”

她眼睛裏的紅終于褪了,變得澄澈,所有的傷心都被迅速收斂了起來。

陳縱“嗯”了一聲。

再次回到小三輪上,嘉南終于想起來問:“三輪是誰的?”

“借了黑皮的。”

“你的摩托車呢?”

“……暫時借人了。”

嘉南進門的第一件是洗澡,她覺得自己身上沾到了嘔吐物,盡管用水沖洗了,心理原因作祟,還是怕有味道。

剛才她和陳縱待在一起,她有點擔心他會聞到。

嘉南擠了幾泵沐浴露,揉出許多泡沫,熱水沖刷,讓身體回暖。

她洗完澡出去,發現手機上收到了一條轉賬信息,嘉輝給她打了研學要用的錢。

月考成績出來,嘉南的成績如她所料,并不理想。

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等看見了試卷上的分數和年級排名,還是不可避免地感覺到失落。

午休時間,班主任分批次找人談話。

嘉南被叫去辦公室。

班主任對她說:“最近也有別的科任老師向我反映過,你上課不認真,經常出現走神開小差的情況,你自己有意識到嗎?”

嘉南知道班主任說的沒錯,她确實越來越難保持長時間的專注,課上沒聽懂的部分,課下也難補回來,又被舞蹈分去了部分精力,成績一直處于下降狀态。

她聽病友群裏的一個病友分享過自己的經歷,當初因為藥物副作用,他出現了記憶力衰退的情況,并且症狀在短短半個月內持續加重。

他經常忘記自己上一秒在幹什麽,走在路上,忘記自己要去哪裏。

生活當中的麻煩也随之而來,剪指甲找不到指甲刀,出門找不到鑰匙,喝水找不到杯子……

嘉南被描述的這種恐慌抓住了。

“嘉南!”班主任的聲音變大了,臉色不悅,“我在跟你分析問題,你也能走神嗎?”

“對不起。”嘉南感覺抓不住自己的思緒。

班主任大概覺得她孺子不可教。

談話的時間有限,在嘉南做出“下次考試總分至少提高30分”的保證後,班主任終于放過了她。

“把這個發下去。”嘉南走之前,班主任交給她一沓表格。“讓班長最晚明天中午之前收上來給我。”

那是研學情況統計表。

嘉南把表格按組發了下去。她花了将近一節自習課的時間調節,讓自己從月考失利的挫敗中走出來,給自己制定了接下來兩周的學習計劃。

她看着列出的詳細計劃,覺得可行,慢慢趕跑了心中的不安與惶惑。

這才有功夫拿出那張研學統計表出來填寫。

——“是否自願參加本次校外研學活動?”

嘉南在“是”字下面畫了勾。

——“請選擇本次研學活動目的地。”

選項有三:曲藝之鄉,千年鹽都,和塢瞿。

塢瞿是上京市旁邊的一個旅游小城,依山傍水,風景秀美,有千年佛寺和古建築遺址,可以觀賞和游玩的地方很多。

嘉南用手機上網查了查,網友說塢瞿的生活節奏慢,物價也不算高。

嘉南愈發覺得塢瞿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她沒有立即勾選,把表格壓在書本下,打算更明天再交。

整個下午,教室裏讨論要去哪裏的聲音沒斷過。那些平常玩得好的,自然想要去同一個地方,但每個人的意見又不統一,主意變來變去。

體育課集合,孫汝敏站在嘉南的前排,她詢問了旁邊的幾個人之後,回頭向嘉南打聽:“嘉南,你研學打算去哪裏?”

“還沒确定。”嘉南說。

“那三個地方裏沒有你特別喜歡的嗎?”孫汝敏說。

嘉南猶豫了兩秒,告訴她:“我可能會選曲藝之鄉吧。”

“你去哪裏?”嘉南難得客套地反問了一句。

孫汝敏露出糾結的表情,說:“我也還在考慮……個人比較喜歡千年鹽都,那裏有蠻多好玩的地方。”

體育老師适時宣布了自由活動,衆人散開,各有去處。

男生大部分奔向了籃球場和足球場,女生有的打羽毛球,有的練排球。

嘉南沿着操場走了走,兜一圈,回到了教室。

有幾個同學比她先到,關上門窗,打開了投影儀,準備在教室偷偷看幾集動漫。

嘉南摸出那張意見表,勾選“塢瞿”兩個字。

她寫完了當天的英語作業,原本只能打三分的心情變成了五分。走出教室,外面還有太陽可曬,靠在欄杆上,看陪着自己的影子。

她在心裏默默盤算着。

研學在外待一周,這一周裏她不需要去文化宮打卡,也不用再面對突然出現的魏春生。

而且擁有正當的理由。

等研學結束回到洛陵的第二天,就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她可以聯系王律師,拿到柳曦月曾許諾的那筆錢。

她有堅持服藥,最後也一定能痊愈。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開心一點,嘉南,她在心裏哄自己。不好的都會過去。

轉眼就周五。

最後兩節課進行大掃除,嘉南離開學校的時間比往常早,在路邊的書店逗留了一會兒,才去文化宮。

門衛室裏,黑皮搭着二郎腿聽收音機,搪瓷缸裏的泡着茶葉,很像老大爺,跟他兇悍的外表完全不符。

陳縱沒見人影。

這兩個人,好像總有一個在摸魚,上班态度極其不端正。

“接電話去了,這兩天他電話特別多,老有人找。”黑皮說,“要不等等吧?應該馬上就回了。”

嘉南搖頭,說:“我沒什麽事,先去樓上練舞了。”

她邊走邊打量四周的一草一木,心底沒有不舍,只是像将這裏仔細看過一遍。

舞蹈室暫時人不多,有的在跳舞,有的玩手機。

蘇薔趴在窗戶邊跟人煲電話粥。嘉南剛練完幾組動作,蘇薔的電話才聊完。

嘉南從蘇薔甜蜜的語氣中判斷出她又找到了新男友。

“我本來是真的想等陳縱,可惜攻略不下來,人家看不上我,我能怎麽辦,青春短暫,總不可能耗在他一個人身上……我只能換目标了。”蘇薔對嘉南說。

嘉南問:“你每個月的電話費是不是很貴?”

蘇薔笑話嘉南沒談過戀愛,“你不知道有情侶套餐這種東西嗎?或者直接打微信語音電話也可以啊。”

嘉南聯系的人本來就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情侶套餐。

蘇薔突然想起嘉南在走廊上的那通電話,怎麽也忘不了“財神爺”這個備注,她調侃道:“跟你的財神爺去辦一個呗。”

嘉南當做沒聽見,接着練舞了。

二十分鐘後,陳縱找來舞蹈室,他沒進門,只在走廊上隔着窗戶搜索嘉南的身影。

他的出現引起了小小的轟動。

嘉南發現周圍的人不約而同朝外張望,轉過頭,看見了黑色的保安服,腰帶勒住那一截勁瘦腰身,更加襯得陳縱身高腿長。

嘉南腦海中毫無征兆地冒出了蘇薔剛才所說的“情侶套餐”四個字。她走出舞蹈室,短短幾步,有種時間被刻意拉長了的錯覺。

“黑皮說你找我?”陳縱問。

嘉南故作鎮定道:“想請你吃飯。”

陳縱聲音裏夾雜着輕笑,“撿錢了?”

嘉南表達得比較含糊:“為了慶祝……和表達感謝。”慶祝她即将重獲自由。感謝陳縱出現,他幫了她好多次。

“那你今晚有時間嗎?”嘉南問。

“有啊。”陳縱指了指門衛室的方向,“我翹班,黑皮善後。”

黑皮聽說之後,表示非常樂意成人之美,并祝兩位約會愉快。

黑皮說約會,其實是嘴瓢,但陳縱也沒有第一時間否認,像是覺得沒有必要。

陳縱走後,蘇薔把嘉南堵住,問:“你什麽時候跟陳縱混熟了?”

她思索道:“之前我怎麽沒看出來啊。”

蘇薔串聯起腦海裏的信息,發生過的一幕幕重現:

陳縱掀手機那次,手機上出現的是嘉南照片,師仁嘴裏說話不幹不淨,陳縱找師仁麻煩。燒烤店解圍,嘉南也在。

或許還有許多旁人不知道的時刻。

陳縱的出現,是因為嘉南在場。

蘇薔恍然大悟。

仿佛解開了未解之謎。

“說說看吧,你們倆的故事。”蘇薔撞了撞嘉南肩膀,“放心,我不跟你搶人,我都有新目标了。”

嘉南守口如瓶。

“沒意思了啊。”蘇薔打量嘉南平淡的不肯洩露情緒的眉眼,“你也太悶了,這樣不讨人喜歡的,很難找到情侶套餐的另一半。”

“你應該不會撒嬌吧?”蘇薔說。

“會。”

“我不信。撒個給我看看。”

“不。”

蘇薔又說了一遍“沒意思”。她換上衣服,去赴今晚的約,朝嘉南搖了搖手裏新折的桃花枝,說:“我先走一步啦。”

嘉南今天的練習時間也結束了。

她整理遺留在置物櫃裏的東西,備用舞鞋,頭繩,發卡,創口貼,用空了的藥油瓶,紙巾,一些發下來的舞蹈雜志。

有的扔進垃圾桶,有的裝進書包裏帶走。

置物櫃清空,東西收拾妥當,她就背着書包下樓了,沒有跟任何人告別。

月色澄明,陳縱在樹下等她。

她跳了兩個臺階,有些雀躍和迫切走到他身邊,然後他們一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文化宮。

走在路上,陳縱摘掉了嘉南雙肩上的書包帶,背到了自己身上。

書包是黑色的,跟他一身反倒很搭。

嘉南看着他,不由地去想陳縱穿校服、背書包走在校園裏的樣子,他的數學很好,輔導她完全沒有問題,其他科目呢,是不是一樣出色?

補租房合同時,嘉南看過他的身份證,才二十歲。

這個年紀,他為什麽孤身來洛陵,為什麽沒有繼續讀書?

嘉南有過很多猜測,但沒有開口問過。

“在想什麽?”陳縱的聲音喚回嘉南的注意力。

“對不起,”嘉南下意識地道歉,班主任批評她的話還響在耳側,她主動承認錯誤,“我太容易跑神了。”

“我有批評你嗎?”陳縱捕捉到了她細小的情緒變化。“幹嘛道歉。”

嘉南低低嘆了口氣。

迎面走來一個賣糖葫蘆的男人。陳縱問嘉南:“要不要糖葫蘆?”

嘉南有點想要,但又遲疑,她提出了奇怪的要求:“能不能只看不吃?”

好在陳縱并沒有質疑和笑話她,他稀松平常地說:“都可以。”

男人從草靶子上拔出一根糖葫蘆給嘉南。

嘉南還是忍不住撕開那層薄薄的塑料膜,舔了口亮晶晶的糖衣。就一口,她嘗到了甜味。

沒走幾步,他們又遇到了賣氣球的人。五顏六色的氣球飄在上空,擠在一起,像把輕盈的巨傘。

“要不要氣球?”陳縱問嘉南。

這次嘉南說:“不要了。”她補充道:“我馬上就十八了。”

他們與賣氣球的人錯身而過,花花綠綠的巨傘從頭頂緩緩飄走。陳縱收回視線,“沒有誰規定氣球和糖葫蘆只屬于小孩,大人也可以擁有。”

嘉南略微想了想之後,忽然反問他,語氣真摯地說:“那麽阿縱,你也想要一個氣球嗎?”

不待陳縱回答,嘉南追上了賣氣球的人。

她仰着脖子,就着月光和路燈,在無數個氣球中挑花了眼,終于選出一個恐龍造型的氣球。

恐龍氣球綠綠的,眼睛是紅色,張大嘴巴露出獠牙。

嘉南把白棉線纏到陳縱手上,違心地說:“好看。”說完大概覺得不能信服,自己先笑了。

“醜死了。”陳縱評價說。但他沒有扔掉,任由白棉線綁在手腕上。

在陳縱給嘉南買了糖葫蘆,而嘉南給陳縱買了氣球之後,他們到達了居酒屋。

地方是嘉南訂的。

她喜歡這家店的風格和布置,溫馨舒适,播放的音樂也動聽。

先前從門口路過,她總要朝裏張望兩眼。偶然可以看見店主養的英短銀漸層,盤着身子在散尾葵下舔毛。

但因為價位偏高,嘉南很少進門光顧。

這次要請陳縱吃,就不一樣了。既然決定要請客,便不能吝啬。

嘉南把菜單給陳縱,“你點吧。”

她自己則成功摸到了小貓的尾巴,店主給她一個小小的按摩工具,戲稱為“靈魂攝取器”。

“拿這個輕輕撓它的頭,它很喜歡。”店主教嘉南吸貓。

“嘉南,”對面的陳縱叫她的名字,“你要吃烏冬面嗎?”

嘉南覺得可以,“但一大碗我肯定吃不完。”

“我們一人一半。”陳縱說。

店裏滿座,沒有人大聲說話。低聲細語,像手機裏的白噪音。

嘉南洗完手回來,面已經上桌了。

她嚼面條的時候臉頰微微鼓起,燈光照射下,有種茸茸的質感,看上去柔軟而細膩,應該很好捏。

“好好吃。”嘉南感嘆說。

她居然不由自主地贊嘆了食物。等下次見到杜明康醫生,她要告訴他這件事。

她又嘗了一點金槍魚和牛油果沙拉,覺得沒有烏冬面好吃。

今晚居酒屋搞活動,他們獲得了一次抽獎機會。

嘉南運氣非常好,抽到了免費贈送的店主釀的青梅酒。

她嘗了一小口,青梅的清香與酸甜被勁酒包裹着,比想象中要烈,尾調是苦的,不合嘉南胃口。

陳縱似乎很喜歡,喝了好幾杯。

吃完,嘉南搶先掏出錢包,用現金付款。店家找了零,她把零錢捋平,整齊地放入錢包中。

陳縱在旁邊等她,服務生送來一盒薄荷糖,陳縱撿起兩顆。

出了小店,兩人散步消食。

他們路過擺攤的集市,又經過大片小孩逗留的露天蹦床,路邊有賣蜂蜜的爺爺和賣花的奶奶,面前手工編織的竹籃裏盛放着海棠和栀子花。

嘉南留心着這些平常的,往日卻沒有時間看的風景,告訴陳縱:“我明天要去參加研學活動了,走一個星期,去塢瞿……早上六點半就出門。”

前方道路變窄,只能容納一人通過。

嘉南殿後,被陳縱擋住了光線,踩着他的影子。

陳縱知道她在背後玩兒,沒回頭地說:“我也要離開幾天。”

嘉南想到黑皮說的,他這幾天老有人找,總接電話,估計有事情要忙。

嘉南想問他離開去辦什麽事,又覺得不好打聽他個人隐私,換了個問題:“那什麽時候回呢?”

“應該比你先。”陳縱說。

“那你要記得帶鑰匙。”嘉南說。

前方拐彎,陳縱的影子從她腳下溜出去。

“我以後不會再去文化宮跳舞了。”她又說,仿佛只是感慨了句今晚月色真好。

陳縱驚訝,情緒沒有表現出來。

“你打賭的期限有多久啊?”嘉南始終沒忘記,陳縱說因為打賭輸了才來文化宮當保安。

“馬上就到期了。”陳縱說。

嘉南看着他,有點疑惑,又好像猜到了什麽。

點到即止,沒有再問下去。

前方的天橋下,賣藝的老人在拉小提琴,悠長缱绻的調子,是首很老的歌,《My Own True Love》。

嘉南和陳縱駐足聽了一會兒,然後坐公交車回去。

經過樓下雨棚,嘉南四處看了看,說:“小綠怎麽又不在?”

陳縱:“小綠?”

嘉南:“你的摩托車。”

嘉南對陳縱的摩托車印象深刻,造型炫酷,通體漆黑,車身上有兩道狹長的熒光綠,像劈過的劍刃。

她在心裏管它叫小綠。

“借給朋友了。”陳縱說。

“哦。”嘉南若有所思,說:“小綠真的失寵了。”

陳縱被她的說法笑到了。

嘉南回到屋子裏,把明天要帶走的行李箱收拾好,洗完澡,寫了一頁日記,記錄今天的服藥情況。

忙完所有事情,她坐在床上,開始不斷回想和陳縱一起度過的這一晚,從他們走出文化宮開始,吃飯,散步,路過的風景,都在腦海中慢慢回溯。

目前為止,那些成為了嘉南為數不多的值得紀念的時光之一。

嘉南總結,這是個稀有的令人愉快的夜晚。

她在網上找到了小提琴版本的《My Own True Love》,感覺并沒有她跟陳縱在天橋旁聽到的曲子好。

不過聽起來也非常舒服。

陳縱睡前再次接到了陳熙然的電話。

他本來打算挂掉,結果手指誤觸,反而接通了。

“我已經答應回來給奶奶過壽了,你能不能別再打電話來了。”陳縱冷漠地說。

“陳熙然,你有這功夫多給你女朋友打幾個電話不好嗎。”

陳熙然穿着睡袍在書房裏趕論文,剛剛收尾,他把文件拖進導師的郵箱裏,手機放在桌上,開了外放。

“我只是向你再确認一遍。”他說:“避免你在當天不出現,惹奶奶傷心。”

“還有,”陳熙然說:“我沒有女朋友。”

“哦,”陳縱說,“被甩了。”

陳熙然糾正他:“是和平分手。”說話的時候,對面的書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

接着,陳縱聽見了電話那頭蘇和紛的聲音,她對陳熙然說:“兒子,我炖了湯,給你盛了一碗。”

她說完又問:“你在跟誰打電話?”

陳熙然沒有說話,陳縱也沉默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同時陷入一片死寂。

過去三兩秒後,陳熙然說:“是弟弟。”

“你哪裏來的弟弟?”

“是小縱。”

陳縱聽見自己的名字從陳熙然嘴裏蹦出來,主動挂斷了電話,根據當年經驗推斷,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概率,蘇和紛的尖叫聲會在一秒後響起。

陳縱不想那種尖叫聲出現在自己夢裏。

但他這天睡着之後,藏在記憶角落裏的舊事還是出現在了他的夢裏,帶着灰塵的味道。

那天下着連綿的雨,蘇和紛的心情卻很好,她穿着長裙站在樓梯上,問陳縱要不要跟她出去旅游。

蘇和紛是名攝影師,陳家的牆上四處可見她的攝影作品。

那時候陳縱剛來陳家不久,身份尴尬,對陳家也還抱有着一絲好奇與隐秘的期待。

他跟着蘇和紛登機,以為自己在逐漸被接納。一路看着舷窗外的雲,帶着不該有的期待,開啓了那一年的暑假。

然後他被蘇和紛留在了南美洲的聖地亞哥。

蘇和紛帶着她的攝影團隊拍攝完聖地亞哥貧民窟的景象,給路邊乞讨的男孩分了一袋面包後,将陳縱撇下。

十歲的陳縱身無分文,語言不通,在充斥着垃圾、黑色積水、暴力的街頭,聽見了幫派混戰的槍聲,倉皇地尋找蘇和紛的身影。

他一無所獲。

獨自滞留在太平洋彼岸,自生自滅。

直到五天後他想辦法聯系上少年班的負責人傅梁教授。

除了陳縱自己,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那片“無主之地”度過120多個小時的。

傅梁帶着他從那片廢棄的漁港離開時,他聞到了強烈的魚腥味,撐不住吐了。

視野中,水面變成了黑色。

夢裏的場景變換很快,突然出現一座寺廟。陳家老太太跪在佛前誦經,嘴裏念念有詞,求家宅平安,萬事順遂。

陳縱坐在旁邊的蒲團上,百無聊賴地等着。

雨打在棚頂上,啪嗒啪嗒。

天光黯淡,水霧中的樟樹葉被洗淨後透着幽深的綠意。

老太太念完經,拉着他的手說讓他原諒蘇和紛,還說蘇和紛生病了,讓他不要跟病人計較。

他覺得自己并未計較什麽。

那時的他已經十五歲,馬上就要跟少年班的其他成員一起出國留學,離開并沒有任何舍不得的上京市。

未來坦蕩,他也沒有期待什麽。

他像一個永遠找不到故土的異鄉人,幾經流轉之後,放棄了尋找自己的國度。

寺廟建在湖心小島上,常有白鷺栖息,陳縱數完了從窗前掠過的白鷺數量,對老太太說:“您多保重。”

他從小島上的那條路走出去,走了很久,一直看不見盡頭,他只能腳步不停地一直走下去。

陳縱醒來時,發現自己身在打碗巷。

他的十歲和十五歲停留在了過去。

他現在住的主卧視野好,從窗口可以看見遠處的群山像巨型的蛋殼,靜靜孵在灰藍色的天空底。

陳縱打開房門,發現客廳有人。

從陽臺漫進來的月光把小房子照得蒙蒙亮。淩晨四點,早醒的嘉南裹着她的小花被縮在坐墊上,背對他,一動不動地望着天空飄移的雲。

她耳朵裏塞着耳機,不知在聽什麽歌。

陳縱走過去,安靜地坐在了嘉南身邊。他們像兩個飄蕩無所依的游魂,在人間相遇了。

過了許久,大腦鈍痛的嘉南動作滞澀地打開了她的小花被,搭在陳縱膝上,分給了他一半。

恐龍氣球綁在茶幾腳上,沒吃完的糖葫蘆放在餐桌上的碟子裏。

他們共享了昨晚的快樂,又在今日淩晨碰觸到了彼此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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