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可以哭,不煩
自那天以後, 孫汝敏從高二7班的教室裏、從洛陵一中的校園裏,消失了,沒有再出現。
像那陣午後的驟雨, 降落之後,從地面蒸發幹淨。
剛開始,人群裏還有許多聲音讨論她的名字:
“頒獎典禮上好多人帶了手機, 場面都拍下來了……本市應該沒有學校敢收她了。”
“換個城市呗, 或者直接出國, 反正她家有錢。”
“也對……”
“她可一點都不慘, 被她欺負的那些人才慘。”
“她也太嚣張了,我看當時校長臉都綠了……”
……
漸漸地, 讨論的聲音弱了下去, 被別的新鮮八卦代替, 還有月底即将到來的大型考試施壓,轉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之後的家長會也叫人憂心忡忡。
嘉南在備考的過程中飽受煎熬,如同患上了考試焦慮症,盡管有陳縱當外挂, 天天開小竈,效率還是難以提升。
按照以往慣例, 在家長會上,班主任會打印出全班人的成績報告單, 并且把幾次考試情況彙總, 制作成折線圖, 供家長們傳閱。
每個人進步與否, 整體趨勢一目了然。
這對于嘉南來說,無異于一次公開處刑。
因為她的成績從中游掉落至下游,呈現出穩步下降的狀态。
後來嘉南才想明白, 她的過度焦慮其實更多來源于家長會。
正如小時候登臺演出,她的恐懼與慌張并非因為跳舞這件事本身,而是擔心跳得不好,臺下的沈素湘對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考試前一天晚上,嘉南接到了沈素湘撥過來的微信視頻通話。
嘉南接通,看見了出現在鏡頭裏的有些慌亂的沈素湘,和她身邊有啤酒肚的陌生中年男人。
沈素湘本意是想語音通話,不小心點錯,撥成了視頻。
她想挂掉,但嘉南已經接了,只能尴尬地繼續進行下去。
沈素湘身邊的男人是她現在的交往對象。
沈素湘急忙把手機攝像頭對準自己,挑起話題:“南南吃晚飯了嗎?”
“吃了。”嘉南也問了她同樣的問題。
她們聯系的次數不多,每次都這樣幹巴巴。
接下來,沈素湘會例行公事地問問嘉南的學業和練舞情況。
“我退出文化宮了。”嘉南頓了頓,說:“我上次跟你說過的。”
“是嘛?”沈素湘完全忘記了,為了掩飾尴尬,只好轉移話題,問起洛陵最近的天氣。
嘉南一一回答,沒有提明天考試的事。
幾分鐘之後,結束視頻。
嘉南像是松了口氣,感覺如釋重負。
她拿着試卷去找陳縱,讓陳縱給她繼續講題。
陳縱在草稿紙上列公式,每個步驟掰開來講,直到嘉南能夠聽懂。他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好耐心。
嘉南的反應速度猶如一臺生鏽的故障機器,運行時經常卡頓。
今天晚上出現了有史以來最糟糕的情況。
一道并不算複雜的等比數列題,她看完題幹,每一個字都認識,但非常奇怪,組合在一起她卻看不懂,無法理解它的意思。
嘉南緩慢地把題幹閱讀了三遍,還是如此。
“怎麽了?”陳縱覺得她狀态不對,放下了手裏的筆,去握她的掌心。
嘉南的手掌好像背陰角落裏生長的苔衣,潮濕而冰涼。
她問陳縱:“我是不是你帶過的最差、最不開竅的學生?”
除她以外,陳縱從未輔導過其他人,無從比較,于是實話實:“我沒教過別人。
“但我沒有覺得你不開竅。”
陳縱在飲食障礙家長群裏每天看着那些家長們分享日常和故事,其中已經退學的孩子不在少數。
“你能走到這裏已經很辛苦了。”夜裏寂靜,陳縱的聲音讓嘉南感覺到一絲平和,像風徐徐吹過河岸邊的蘆葦蕩。
他對嘉南說:“你是我最好的學生,也是我的驕傲。”
嘉南低着頭哭了。
眼淚砸在試卷上洇開,像小小的水窪,倒影着她的無助。她抓住陳縱的衣袖,“我不想寫了,想看電影。”
陳縱扯過紙巾擦幹她的眼淚,把試卷都推開了,說:“那就不寫了。”
他們坐在地毯上看喜劇片,靠着身後的抱枕,手拉手。
關掉了燈,只剩下屏幕上的光,房間變成一座幽靜森林,他們坐在山坡上曬着月亮。
電影片頭開始播放,嘉南的身體往陳縱那邊歪了歪,對他說起自己的猜測:“我媽媽可能要結婚了。”
陳縱偏頭看她:“她跟你說的?”
“我自己猜的。”嘉南聲音很輕,“視頻的時候我看到了桌上有孕婦吃的鈣片和奶粉罐,她可能懷孕了。”
“她的脾氣好像也變好了,說話比以前更溫柔,還感覺有點陌生。”
嘉南回想剛才的視頻通話,下結論說:“可能是因為她現在過得很好,而以前過得沒那麽好……”
陳縱等了會兒,但嘉南沒有接着說下去。
電影已經開始了。
主人公行為滑稽,與朋友的互動笑點十足。
嘉南也被逗笑了,她笑着笑着倒在陳縱身上,臉埋在他頸窩,開始悶悶地小聲抽泣。
眼淚像煮沸的雪花,簌簌落進陳縱衣領裏。
“嘉南,南南……”
陳縱捧起她的臉,叫她的名字。嘉南一時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倉皇地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她躲進了小花被裏。
陳縱把她整個抱到身上,輕輕晃着,拍她的背,像哄襁褓中的小嬰兒。
直到嘉南的哭聲漸漸平息。
“對不起。”她在被子裏說。
陳縱掀開被子一角,把頭湊進去,在黑暗中吻了吻她眼角的眼淚,嘗到了苦澀的味道。
“對不起……我太煩人了……”嘉南覺得突然間的哭泣會讓人苦惱,也很莫名其妙,所以道歉。
“沒關系,”陳縱抵着她的額頭說:“可以哭,不煩。”
“你可能發燒了,額頭有點燙。”陳縱說,“家裏有沒有溫度計?”
嘉南:“藥箱裏有。”
陳縱找到溫度計,給她測量體溫,她确實在發燒。
陳縱摸了摸她的耳朵和臉,“我們去趟醫院。”
嘉南缺席了這次考試,直到三天後,她重新回到學校上課。
班主任問她身體怎麽樣。
嘉南說已經好了,沒什麽大問題。
當時要請假,必須由家長打電話給班主任。
嘉南只好向嘉輝說明情況。嘉輝去了外地,說讓繼母去醫院看她,嘉南拒絕了,說有同學和朋友照顧她。
嘉輝心大,居然也信。
“多吃點飯,別挑食,要營養均衡,增強抵抗力和免疫力,進了高三壓力更大,身體撐不住動不動生病怎麽辦……”班主任說。
嘉南默默聽他說完,離開了辦公室。
考試後的課堂基本都在講評試卷,嘉南沒有參加考試,連卷子都沒拿到手,只好跟同桌共用。
“你這幾天幹嘛去了?”同桌小聲問。
“感冒發燒了。”嘉南說。
“是不是很嚴重啊?”同桌說:“你看上去真的很‘虛’,我都擔心你随時會暈倒。”
嘉南:“現在沒事了。”
下課後,同桌主動拿走了嘉南的杯子,“我順帶去幫你接熱水吧。”
教室裏空氣不流通,嘉南感到悶,到走廊上透氣。
看見對面樓下的升旗臺前有人在拍照,有學生,也有西裝革履的成年人。
同桌把裝滿白開水的杯子給嘉南,嘉南說謝謝,繼續遠遠地看着那群人。
“應該是在頒發助學金,要合影留念,也算作憑證。”同桌說。
“就是知名校友們建立的那個,好像就叫‘陽光助學金’吧,咱們班黃橙橙就申請上了,還有隔壁上的楊竹……”
同桌剛說完,嘉南認出了那群人當中魏春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