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人
德明二年,初春。
皇城西,柳巷。
天剛泛了點兒亮色,陶青就睜開了眼,簡單洗漱後,急急地跑到院中。
院中央,昨夜還花骨朵兒的朱砂梅,如今已然盛開。
如今正是葉新柳蕩之季,今年卻沒什麽綠意。反倒是這梅,仿佛一位紅衣俏郎君,在寒風中勾着唇,眼波流轉沖她笑。
眼前的景讓人心馳神往。
她不由地伸出手。
“咚咚咚!”
清寧靜默的氛圍被一陣敲門聲打破,還頗為急切。
陶青的手要都碰到樹梢了,最終還是無奈地走到前堂,打開醫館大門。
就算再無奈,陶青做的是醫館生意,醫者講求有一顆仁愛之心,對人自然要和顏悅色,她一開門就露出溫和的笑容:“請問您……”
“陶大夫!”
外邊彌漫着輕薄的晨霧。
朦胧中,一個中年男子死命拽住陶青的衣袖,差點沒把她袖子拽破,聲音尖利:“快救救我家四兒!”
說完,把身後一臉醉意,被他稱作“四兒”的、滿臉是血的女子拉過來。
在門前的兩盞燈籠下,陶青看清了四兒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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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正從對方額頭滲出,慢慢往下流淌,如同蜿蜒的蛇。
那血紅豔豔的,對方皮膚又白,加上喝醉了酒,神色萎靡。看上去很紮眼,的确吓人。
“您瞧瞧,瞧她成什麽樣兒了!哎喲,您可得救她,天殺的,我怎的生了這麽個傻女兒,偏要招惹那個禍害……”
中年男子狠狠拍了幾下女兒肩膀,哭天喊地的,還透着幾分凄厲。
這聲音回蕩在巷子裏,惹得不少人家都點了油燈,從屋子裏探出頭看。
“這不是金家的,出什麽事了?”
“哈哈哈,怕不是你女兒又鑽進哪個小夫郎的閨房,被人家妻主捉奸,狠狠打了一頓吧。”
“說不好,可能更慘哦。”
巷子裏頓時充滿笑聲。
“我呸!”
金家夫郎瞪大了眼,一手叉腰,另一只則伸出食指對着發話的人點了點:
“狗嘴吐不出象牙,要是我家四兒有個什麽好歹,我就找你們賠錢!”
四兒的傷口淌出了更多血液,身子搖搖欲墜,而那男子還在喋喋不休抱怨。
陶青微不可察地皺眉。
語氣仍是溫吞的:“先進來吧。”她可不希望對方倒在自己門前。
陶青是認識這家人的。
四兒大名金貝,是柳巷金家的老來女,因前頭有三個哥哥,故而大家都愛喚她金四兒。
金家夫妻倆最是慣她,便養成了霸道纨绔的性子。
不是混在混混堆裏收保護費,就是到街上調戲小夫郎,偏偏她父母還怪在別人身上,說那些家夥帶壞了寶貝女兒。
這次,估計又是得罪了什麽人。
“陶大夫,怎麽樣?”
醫館內,金家夫郎等了半天,不敢打擾替女兒止血和清理傷口的陶青。
他屏住呼吸,趁着陶青起身拿紗布的空當,才小心問道,“嚴重嗎,會不會破相,她腦子不會被砸壞吧?”
陶青拿出一包麻藥和縫傷口的針線:“得縫幾針。”
金家夫郎拍大腿叫道:“縫?!我女兒要破相了!都怪那個不要臉,勾/引我家四兒的寡夫!”
寡夫?
陶青用火燒了燒銀針,将器具準備好,心道果然如此。
先不說那寡夫是否有引誘之心,金四兒本就是貪圖美色,不規矩之人,被對方打破了腦袋,倒也不算冤。
這話陶青只能在心裏想想。
她搬到柳巷才兩月不到,對外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和氣、溫柔,博得不少好感。為了生意着想,她才不管病人的私事。
可金家夫郎卻是個愛叭叭的人。
他一邊扭了頭不敢看女兒血肉模糊的傷口,一邊主動告訴陶青:
“陶大夫,你才來不久,不知道,那寡夫姓周,叫周福臨,就住在咱們巷的巷尾,帶着一個小弟弟,靠賣畫兒過活。呵,什麽福臨,不過是個克死了妻主的晦氣人兒,仗着皮相好,整天勾三搭四。”
“還有他那畫兒,好人家的男子,會畫那些莺莺燕燕嗎?肯買他畫的人,鐵定也是心懷不軌。”
陶青明明沒應聲,在專心縫傷口,金家夫郎卻越說越起勁。
他撇撇嘴:“等我明兒得空,再去找他算賬。這種輕浮的人,在咱們巷子裏住,那就是個禍害!”
“砰!”
醫館的門被重重推開。
忙活一陣,此時天已大亮。
紅日爬上東方,晨晖撒到室內,照得滿堂通明。
一人站在門口,逆着光,将手中荷包砸向金家夫郎。
金家夫郎身材幹瘦,十分靈活,迅速一躲,那荷包就砸到了另外的人身上。
“啊!我的腦袋!”
金四兒剛縫好傷口,繃帶還透着血色呢,就又被攻擊了。
也不知荷包裏頭裝了什麽東西,沉甸甸的,砸得她傷口迸裂。
鈍痛傳來,金四兒不由得抱着頭鬼哭狼嚎。
她皺着臉,醉醺醺的,和她爹方才在外的表現有得一拼:“爹啊,疼!”
“呵。”
喧鬧中,砸人者從喉嚨裏溢出幾聲笑,有些涼薄。
他悠悠道:“不是要找我算賬麽,怎麽像一條狗似的趴在地上?”
陶青這才往門口看去。
只見一身煙青色衣衫的男子冷冷注視着這邊,唇角微揚。
男子年約十七八歲,身量修長,用木簪绾起墨發,面容白皙秀麗。
他的眸細長卻妩媚,眼尾斜飛入鬓,那雙黑眸裏,盡是對金家父女的厭惡。
他勾起唇,吐出的話極其銳利:
“活着不如死了的東西,下次再敢在我家門前晃悠,說些不幹淨的話,我就不止打你腦袋這般簡單。還有你……”
男子高傲地指了指金家夫郎,望着對方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謾罵道:
“生了個女兒就自認為功勞大了?你也就只剩這價值。她整天為非作歹,誰是禍害還說不定呢!”
這話說得又快又急,一下子将金家父女鎮住了,沒能反應過來。
聽他說話,陶青想,這估計就是事主。
好像是叫周福臨吧。
嘴還挺利。
周福臨還在罵:“不是說我晦氣、克妻麽。你女兒多次來尋我,對我這般‘看重’,不如哪天我就嫁給她,讓她頭一天歡歡喜喜迎花轎,第二天就下黃泉!”
“你,你,你……”
金家夫郎都要氣瘋了,臉漲得通紅,想要上前抓花這個毒夫的臉:
“小浪蹄子,你敢這麽跟我說話,你也配嫁到我們家?!”
陶青上前一步,攔住了他。
金家夫郎剛想破口大罵,就聽陶青輕聲道:
“這是醫館,不是鬧事的地方。你們幾位若還想争執,請另尋他處,陶某還要診治別的病人。”
陶青說話的情緒起伏不大,但她注視他人時,那張總是微笑的清秀容顏卻一下子瘆人起來。
金家夫郎瞬間汗毛直立。他發覺這個新來的大夫好像并不只是好脾氣。
收回理智,金家夫郎想起女兒的傷好像又裂了,咬牙切齒對周福臨道:“給我等着!”
“我就在這兒等,你倒是過來呀。”
周福臨絲毫不怕,翻了個白眼,這模樣惹得陶青又望了過去。
看來不僅嘴利,脾氣也爆。
她轉身重新替金四兒包紮,最後收了診金。
金家夫郎聽陶青說,四兒這幾日需靜養。
他本身是個色厲內荏的性子,憤怒過後,倒是不敢再和周福臨争,他也知曉是女兒理虧。
哼了一聲後,扭了扭身子,故意避開周福臨,拉着四兒走出去:
“沾了晦氣,回去後一定得跨個火盆!”
醫館內終于清靜了。
陶青低頭收拾東西,總覺得有人看自己。
擡頭,映入眼簾的便是周福臨漠然的神情。
她手裏動作沒停,淺笑着:“怎麽了?”
“我的荷包。”
周福臨往下點了點下巴:“被你踩着了。”
周福臨對陶青沒有惡感,欺辱自己的是金家,和這個大夫沒關系。
前段時間小弟生病,銀錢不夠買藥的,他一直在家裏畫畫,因此也沒能瞧見陶青搬進來。
等小弟病好了,他又開始身體不舒服,因此一直沒出門。
今日算是第一次和她相見,壞印象是沒有,但他也不怎麽客氣,胸口處還有餘怒。
金四兒羞辱他,他就打破了她的頭,但心中終究是不安的,尤其是小弟昨夜看到了血淋淋的場面,還做了噩夢。
為了買個心安,他晨起聽得巷子裏說金四兒,便拿了錢過來。
“我是昏了頭了,給這麽個東西賠禮。”
周福臨嘟囔着,等陶青擡腳,替他撿起荷包,他拍掉荷包上的灰塵,言簡意赅:
“謝了。”
他加快腳步往外走,不小心絆了腳,眼看就要摔向一旁的桌子。
陶青眼疾手快,一手拉住了他,另一只手遮擋在尖銳的桌角前:“小心。”
她眸中帶笑,語調溫軟,給人如沐春風之感:“不要急,當心撞到桌角,物件兒可是不挑人的。”
哪怕你長得好看,它可不會憐香惜玉。
站穩身子後,周福臨什麽話也沒說,首先就往自己的腕處瞧。
女子的皮膚很白,薄薄的手背上能看清血管青色的紋絡。
她看上去文文弱弱,手卻很有力,牢牢抓住了他。
肌膚相貼,溫熱的觸感傳來。
周福臨不自在了一瞬,避開她的眼神,幹巴巴說了句“多謝”。
這回倒慢慢地走了。
他背影清瘦,腰間系了一條帶子,勾勒出腰身的細。
陶青這才發現,周福臨腦後一小撮墨發的末端,綁上了一顆紅色的珠子,随着走動而晃悠。
珠子墜在他後頸旁,朱紅與白皙交織,極富畫面感。
很襯他。
陶青輕笑一聲,懶洋洋地擡起眸,注視對方的背影。
和面對他人時的溫潤不同,此時她眸中多了一絲戲谑,像是發現了好玩兒的東西,又像是找到了寶貝。
這會兒沒什麽生意,她返回院子,繼續欣賞起那棵朱砂梅。
梅花豔麗,吊在枝頭,孤芳自賞。
絲毫不覺樹下有個人,已經發覺了它。
陶青終于觸碰到了花瓣,指腹傳來柔軟的感覺,她垂下眼。
在這裏待了這麽些天,生活終于有了點意思,陶青想起剛才十分強勢,充滿戾氣的寡夫。
那也是個,美人啊。
……
隔日,雖然再次看到周福臨,望着他那張俊顏,陶青是賞心悅目的。
但倘若在令人尴尬的場景相遇……
陶青只能露出不失禮的微笑問對方:“就當我從未來過可好?”
她真的真的,不是故意在他相看對象,還被人侮辱時出現……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啦~
這篇是純古言女尊,想講一個簡簡單單的小故事。
本來打算存夠十章再開的,但是我發現自己真的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