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愛
連着下了幾日的雨,皇城冬季堆積的雪本就還未完全消融,這會兒更是透着涼意。
大夥兒不得不在裏頭多加了件褂子。
陶青替一位剛懷孕的男子診治時,聽他抱怨:“這雨沒頭沒腦地下,到處濕漉漉的,晚上不小心摔跤了可怎麽是好?”
“可不是,前兒晾的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幹。”孕夫的妻主在一旁附和。
她剛說完,陶青心裏就笑了。
這女子說得如此自然,定是晾曬衣服慣了的,這年頭,幫着夫郎洗衣服的人可不多。
女子察覺陶青的目光,疑惑地将視線從夫郎的肚子轉移到對方身上。
她忽然尴尬咳了聲:“怎麽,沒見過夫管嚴啊。”
雖然尴尬,卻并不覺得丢臉。
陶青方才問過這女子的名字,知道她叫錢瑤,笑着承認:“是見得少。能讓你甘心洗衣做飯,貴夫郎必定也很好。”
錢瑤的夫郎覺得陶青特會說話,別的人只會說他真有福氣,這大夫反而誇自己。
他看了一眼妻主道:“她娶我的時候,可是一窮二白。我家是在城東那邊兒的,怎麽着條件也比她好,她若不給點兒承諾,我憑什麽嫁到柳巷?再說,自我進了她家,把公公哄得每天都高高興興,現在又給錢家懷了子孫,她不洗衣服,讓我和公公做?”
“有理有理。”
陶青故意不去看錢瑤漲紅的臉,一本正經應道。
等到他們出了醫館,陶青依稀聽到錢瑤對她夫郎嘀咕:“在外頭給我留點兒面子嘛。”
“話頭是你起的,現在怪我不給面子了?哎呀,行了行了,你倒是扶着我,待會兒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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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晌午吃什麽,下面條行嗎?”
平民百姓過日子,就是這般簡簡單單,柴米油鹽醬醋茶。
陶青将藥材按類別放好,心中悵然。
娘還在時,和爹爹也是這般溫馨,幼時她便想,要像爹娘這般,和自己的夫郎相伴,不欺負他,對他好。
然而終究事與願違。娘死後,爹說養不起她和哥哥,不顧她的反對,改嫁給了別人。
她能理解,卻無法接受。
娘死得那般慘烈,爹怎麽能轉身嫁人。就他們三個在一塊兒不好麽,哪怕吃糠咽菜也情願……
陶青斂了眸,一言不發地回到凳子上做活兒,逐漸平靜。
其實她懂,一個男兒家帶着兩個孩子,既要忍受妻主慘死的悲痛,又得考慮怎麽養家,爹是無奈的。
倘若她娶夫郎,必定不會讓對方陷入這般境地。
……
夜裏陶青睡得正香,床頭的窗戶驟然發出“哐當”聲響。
随即灌進來簌簌冷風,吹得她一個激靈醒來。
暴雨打在窗檐,雨聲嘩啦。陶青迷迷糊糊要将窗關上。
柳巷窄,大家都住得近。從陶青周圍清晰地傳來叫罵聲:“該死的賊老天,能不能消停點兒?我家的菜罐子都被風吹倒了。”
狗叫聲在深夜此起彼伏,還有人氣道:“我家的門還被刮掉了呢。”
這風雨是開春以來最猛烈的一次,各家屋子裏的東西被吹得東倒西歪。折騰到後半夜,巷子才又安靜下來。
弄得陶青壓根沒睡好。
第二日,打開醫館的門後,她倚在門邊輕輕打了個呵欠。
路過的錢瑤招呼她道:“陶大夫,起這麽早啊。”
“錢小姐不也是,這是去哪兒?”陶青強打精神回道。
錢瑤“啧”了聲:“哎,陶大夫往日是不是替大戶人家看病的,這般文绉绉,什麽小姐公子。清貧人家,叫名字就成。”
她搖頭晃腦地哀嘆:“還不是我夫郎,自打昨兒知曉自己有孕,脾氣更大了。他想吃糖葫蘆,鬧了我一夜,催我去買。”
話裏行間沒有怨氣,都是寵溺。
陶青挺喜歡這個人的,她發現錢瑤在柳巷也是一股清流。
巷子裏無論哪家出事,錢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從不摻和,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
錢瑤臨走時又告訴她一個消息:“住在巷尾的周家,昨夜房梁木落下來,屋子塌了,那叫一個狼狽。用早飯時,住我旁邊的李家夫郎,嘴真損,說這是天生的晦氣命,我夫郎聽了心煩,覺得不吉利,又跟對方吵上了……”
“我得趕緊去街上,看看有沒有糖葫蘆,買回去哄哄他。”她踩着地上的積水走出了巷子。
屋子塌了?
陶青眯了眯眼,那日去看過周家的屋子,的确不太好。但那牆好歹是石頭砌的,據說是周福臨的母親特意尋人挑的石料。
沒想到這麽不堪一擊。
房梁木掉下來,人不會被壓壞吧。陶青覺得,自己畢竟對周福臨起了那麽點兒念頭,應該前去探望。
再說了,她是大夫,救死扶傷再正常不過。
暗示自己是去“救死扶傷”,陶青前往周福臨的家,正正兒撞到李家夫郎出來倒水。
李家夫郎的妻主做工回來了,因此他沒有如之前那般公然對陶青抛媚眼,但眼睛是發亮的。
他擺出一個妖嬈的姿勢,把水盆抱在懷裏:“陶大夫……”
李家夫郎身為人夫,卻觊觎她,之前還在醫館跟人吵架,擾了自己的清靜,陶青對這人是敬而遠之的。
這回又聽錢瑤說他罵周福臨,陶青幹脆裝作眼睛進了沙子,一邊揉着眼一邊走過去,仿佛沒看到對方。
“诶,陶……”
陶青走得極快,李家夫郎只好作罷。
發現陶青是朝周家走,他憤憤地将水往外潑,放了盆兒,叉腰走回去,哼道:
“禍害就是禍害,裝得比誰都冰清玉潔,背地裏勾引女子,你們還說他可憐?瞧瞧,連剛來不久的大夫都被勾去了!”
……
陶青到了巷尾,發現周家的屋子果真沒了。地上到處都是散了的牆磚瓦片,只剩一個空蕩蕩的屋架子。
她正發愣,背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嘿,這是作甚。”
拍她的人是對面胡大爺。
他用審視的目光打量陶青:“陶大夫找福臨有事?”這小大夫站這兒老半天了。
“胡大爺好。不久前我診治過阿盼,發覺他的藥方需要減去一昧藥,今日是來換方子的。”
陶青這話并不是騙人。
上次她開的方子是調理身體加治咳喘的。咳喘好了,阿盼的病主要是體弱,就得改為更加滋補的藥。
她說得自然無比,可胡大爺活了幾十年,眼睛毒辣,他覺得這大夫肯定還有別的心思。
胡大爺道:“你倒是個頗為負責的大夫。找阿盼啊,在我家。他家不是塌了麽,我就讓福臨他們暫時住過來。”
“可有受傷?”木頭砸下來,牆倒下時,這兩人應當是在睡覺,一定是猝不及防。
胡大爺的臉色很正常,那說明情況不嚴重,但陶青無法确認周福臨和阿盼是完好無損,還是受了小傷。
“驚吓是有的,把老頭子我也吓一跳呢,”胡大爺搖頭,“沒事,都好好的,不用擔心。”
陶青跟着他進了屋。
胡家要比周家大,進去後還有個院子,零星種了點菜。
“塌了也好,我老早就想讓福臨搬過來,這裏更寬敞,阿盼能在院子裏透氣,他倆也剛好給我作伴。”
胡大爺彎腰摘了點青菜和蔥苗,在裏屋叫了聲:“福臨,陶大夫來了。”
面色蒼白的周福臨很快走出來。
他今日束了一根藍色的發帶,将烏黑的發高高束起,但鬓邊依舊有幾縷發散亂。
周福臨表情不怎麽好看,顯然正忙着,見到陶青,他有些訝然:“你來做什麽?”
陶青又拿出應付胡大爺的那套說法,問他阿盼的病情如何。
“陶大夫的藥的确管用。”周福臨神情緩和,“我正想着什麽時候将診金送到醫館。”
“聽聞你家出了點事,阿盼可有被驚着?”陶青不好一來就問周福臨如何,只問他弟弟。
周福臨不願多提:“無事,有勞陶大夫挂念。”
似乎經過這夜風雨後,他待人更冷淡了。
陶青并不惱,進去看了看阿盼,阿盼還記得她,抿着嘴,羞赧地笑:“大夫姐姐。”
他的精神比那日好,也許是因為換了地方。
陶青觀察他,還是一張瘦巴巴的小臉,頰上沒有血色。
“等畫坊給了這個月的銀錢,我就去買雞和羊。”周福臨站在她背後輕聲道。
他家地方小,養不了雞鴨,更別說羊。以前胡大爺勸了許久,讓他搬過來,他覺得這是麻煩人家,不肯,這次倒下了決心。
他也不知為何要對陶青說這事,或許是見她對自家多有照顧吧:“我家就不必修繕了,反正就是個破屋子,從來沒有什麽高興的回憶。”
無論是小時候,被同齡的孩子笑沒有爹,還是夏日裏他抱着弟弟熱得睡不着,想找母親,卻看到後者還在挑燈夜讀,又或者是嫁人後,那個女人死了,他重新回到這裏……都不算愉快。
他沒注意到自己和陶青的位置,說話時,溫熱的呼吸掠過她的耳邊。
如柳絮一般,輕飄飄地撩到了她的心上。
阿盼說要到院子裏玩,周福臨便給他穿好衣服,領着弟弟出去。
陶青跟着胡大爺,在小菜地轉了圈兒,後者在思量養雞養羊需要的地。
轉完了,扭頭看到周福臨端出一盆水給弟弟洗手洗臉。
他自己也洗了一把,帕子擦過如玉的肌膚,直到面頰微紅,看到阿盼慢吞吞的,板起臉催他。
阿盼到底是孩子,天生愛玩,精神一好,在寵自己的兄長面前更加活潑。
他趁周福臨挽袖子時,悄悄将手伸進水中,手指輕彈,晶瑩的水珠便彈到了周福臨臉上。
周福臨微怔,茫然一瞬,盯着忐忑不安的弟弟看,那雙黑潤的眸忽然彎起,嘴角輕揚。
他是丹鳳眼,但又不似尋常鳳眸那般狹長,眼角微向內靠,少了點銳利,一笑,就成了彎彎的月牙。
“病才好些,就捉弄你哥,嗯?小壞蛋。”周福臨揉弟弟的腦袋,眉目間盡是笑意,仿佛冰雪化開。
陶青看到的就是這幕。
這一刻,胡大爺嘴裏說的話,她是全然聽不見了,眼裏只有對面美人兒清潋潋的眸,還有一張一合的薄薄的紅唇。
陶青換了個姿勢,悠悠欣賞着美景。
還以為他不會開心地笑呢。
這不是挺可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