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心姐姐,壞蛋舅舅
如果有一天,人不是被熱死就是被冷死,你選擇哪個?
反正池學勍會堅定不移地選擇冷死。
她讨厭夏天,尤其是這個日日思風不見雨的夏天。
她讨厭白天黑夜裏空調外機轟隆隆地響,睡不好覺也補不了眠;知了沒完沒了地四處鳴叫,沒有素質的還要趴在哪個高處往下撒尿;出門五分鐘整個人就要被曬成一條幹……
可吉安這個城市一年裏居然有近六個月都是這樣的夏天。
“唉。”
池學勍站在公寓大門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才打開手裏的折疊傘,大步邁着前去。
常綠的闊葉樹木林立在紅色地磚鋪成的人行道路旁,清晨看得見太陽光的時候,地板就已經開始發燙,灑水車哼着小曲兒緩緩地從一路開過,留下蒙蒙的水霧在半空漂浮,瞬間會汽化成一秒飄煙,令人捕捉不得。
在這樣的片刻清涼過後,升騰起的是更多的燥意。
販賣早餐的大叔大嬸叫聲也不比從前響亮,倒是在招呼客人的時候語氣要沖上不少。就連一大早趕着去菜市場的老大爺老大媽也沒有那麽多善意,推搡着擠上那一輛瘦巴巴的公交,硬是把它撐到好多人屁股和手都貼在玻璃窗戶上的爆滿樣子。
等下一趟,大概率也是一模一樣的場景。
池學勍很有經驗,卻依然每天清晨都要走到這裏再打車。
她從包裏取出手機在屏幕指指點點一會兒,約好了車子便百無聊賴地環顧四周。
旁邊的一個小姑娘,套着深灰色的夾克,背着一個看上去厚實實際上也很厚實的黑色書包,一張臉眉毛眼睛都擠在一起,表情很是沮喪。
好像不管什麽時候,念中學的孩子都這樣——校服外套一年四季都穿着,即使酷暑難耐,也不會脫下,甚至習以為常,不穿校服的時候也得套件自己的外套。
八月初,周一,是一個“自願”補課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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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池學勍笑着問。
周圍嘈雜聲不斷,有汽車鳴笛,也有狗吠鳥叫。
梁瑜愣了愣,左右轉了轉頭,就剩下她一個背着書包的,才意識到是在問她。
她擡眼,對上池學勍的視線,怔怔地點了點頭。
“等幾趟了?”
“兩趟。”
兩趟?
池學勍微微眯了眯眼,考慮了一下兩趟約莫是等了半個小時。
剛好手機震動兩下,她便阖下傘,抓着傘柄把手抖了抖,偏頭又問,“去哪個學校?”
梁瑜沉默兩秒,縮着脖子回答道:“吉安一中。”
池學勍低頭确認車牌號碼,對着就近開來的一輛車子揮了揮手,司機便停靠在站臺邊上。
她打開後座車門,自然地回頭一笑,“順路,一起。”
梁瑜眨了眨眼,有些發懵。
“不收你錢。”池學勍聳了聳肩,“當然,不坐也行。”
“要坐!”
就這麽,梁瑜跟着上了這輛車,車子開過以後,還能看到有好多人往公交站臺走。
上了車,池學勍就在閉目養神,睫毛纖長,低低垂着,一動不動,好像很累。
梁瑜偷偷摸摸看了兩眼,見她沒什麽反應,就索性光明正大地看。
池學勍穿着白色方領的襯衫短袖,淺藍色的牛仔褲和白色的鞋子,沒有化妝,身上也沒有一點裝飾品,連紮頭發的發繩都是純純的黑色,有學生身上未經社會磨砺的幹淨氣質,也有一點說不出的端靜溫雅。
“爸爸爸爸好爸爸,我有一個好爸爸~”
手機鈴聲響起的那一刻,梁瑜差點吓到心髒驟停。剛才在站臺太吵聽不見鈴聲才刻意調大的音量,現在卻叫她窘迫地連忙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按下接聽鍵,還不忘回頭看一眼池學勍有沒有被吵醒,見她頭發絲都不帶動一下的,這才放下心來通話,那時候說話語氣不免埋怨深重,“舅舅。”
電話那頭明顯一頓,也許是自知理虧,便沒有計較小姑娘的脾氣,疏淡的聲線聽着還有些溫柔,“對不起,環島這邊還堵着,你坐上公交了嗎?”
梁瑜扁着嘴吐槽,“我根本就擠不上。”
池學勍不是一個愛聽人電話的人,但小姑娘的鈴聲着實吓了她一跳。
她緩了緩勁兒,掀開眼皮看了一眼,小姑娘拿着的還是十幾年前的按鍵手機,也就是現在都已經被歸為老年機的機型。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小姑娘有點慶幸地小聲說:“有一個好心的姐姐說順路,叫車帶了我一程。”
提到她,池學勍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又閉上眼。
“好心的姐姐?”梁書舟不贊同地皺起眉毛,坐在車子裏,看着前方排成長龍的車流,指尖敲了敲方向盤,“不是計程車。”
梁瑜發懵,“不是。”
“也行,電話不要挂,就握在手上。”
“啊?”梁瑜起初沒明白,後來電光火石之間,忽然反應過來,遲鈍地應了一聲,“哦。”
再放下手機握在胸前的時候,梁瑜開始緊張。
窗外是陌生的景色,即使她路過一次,也不至于能全然記住,更不用說她上次靠左邊,現下靠右邊。
車子裏過分安靜,只有輪子平穩駛過地面的聲音,梁書舟反而覺得這樣不好,她有些緊張過頭了,正想念梁瑜的名字,她已經有些忐忑地開口,倒不是和他說話。
“姐、姐姐,你是一中的老師嗎?”
到底是藏不住心思的小朋友,不安的情緒外露太過明顯,池學勍有些想笑,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大膽,她起碼還敢試探。
倒不至于做一回好事就因為這些不安和揣測而冷着臉不回答,讓小姑娘一路上擔心,還有電話那邊的人。
池學勍睜開眼,隐有困倦,坦然道:“不是,我是你們學校對面的。”
學校對面?吉安大學!
梁瑜的眼睛忽然放了光亮,“姐姐你是吉安大學的學生?”
池學勍“嗯”了一聲。
曾經是,現在,姑且也算是吧。
“姐姐你好厲害,我也想考吉安大學,可老師說有點難。”梁瑜有點沮喪,她才剛轉學到新學校,可能除了成績還害怕交不到新朋友。
吉安一中的老師常有一句話,“以後不好好學習,就考到對面去,看你們多能耐。”
梁瑜苦惱,“能上對面大學那可不是能耐麽。”
聽到此處,梁書舟的眉眼微微一動,無聲一笑。
那我可不是能耐,我只是運氣好而已。
池學勍本來想這麽說,但偏頭看小姑娘是真的擔心,害怕自己這麽一說,她又覺得是在凡爾賽,就老老實實鼓勵她,“還有一年,加油。”
果然,梁瑜聽了要開心很多,很有精神氣地應道:“嗯。”
黝黑的眼睛裏像萃了光,對未來的大學生活充滿向往。
池學勍笑了,驀地想到席慕蓉《七裏香》的一句——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她現在倒是想要回到那個早上七點晚上十點的高中,規律又沒什麽大煩惱。
梁書舟聽着對話,神色從容靜,前方隊伍開始松動,他便沉默着跟上,不久就聽到第三個人說,“一中到了。”
接着是那道柔柔的嗓音,不急不緩,“小心。”
梁瑜歡快地跟人道謝,奔跑着往校門口去,見車子開走好遠,才又接起電話,“舅舅。”
“到了。”
“嗯,真的是一個很好心的姐姐,是你學校的。”
梁書舟默了兩秒,不置可否,只說:“下午一定準時接你吃飯,好好上課。”
随即挂了電話。
梁瑜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嘟了嘟嘴,暗罵一句“壞蛋舅舅。”
這邊,池學勍在吉安大學的科技園門口下了車,看了一眼時間,果然還算早,也不着急去實驗室,就去參觀了一下新建成的地鐵站。
就離園門口不過五十米的距離,還牽着鐵欄杆圍着,擺着“禁止通行”的黃色角牌。臺階下還有四散的沙土和一個淺淺的灰色水泥堆,一些工人在等人運水來,正忙着扒兩口面條包子。
路邊一輛又一輛車子飛速而過,揚起路面的塵土翩翩灑灑,他們便背過身子稍微遮擋一下,沒說什麽繼續吃。
池學勍戴着口罩站在路邊,怕被沙土迷了眼,傘面稍稍往側邊傾斜,一下子覺得索然無味。
看的最後一眼,是一輛黑色的轎車,直直開過來,到了他們跟前,車速漸漸放慢,緩緩開過,過了這一小段路,直接拐進了科技園,倒不知道是為了這一群人降的速還是因為到了地方。
恰好手機又一次開始震動,池學勍看了一眼便唉聲嘆氣的,搖了搖頭,踱着步子慢吞吞地往回走,很不情願地接起電話,了無生氣的,“喂?”
“我剛才就看見你到門口了,人呢?”
“嗯……還在門口。”
王茜被她噎到,每回早早來都要在外邊溜達到上班點才進實驗室,什麽毛病。
“你快點兒,梁老師今天居然自己來了,你不來一睹我院之光的風采啊。”
“噢,跟我沒關系,他的數據又不是我負責的。”池學勍還是照着自己的步伐速度,一點兒不着急,實驗室裏待久了,整天耳邊東一個梁老師,西一個書舟先生,她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王茜趴在四樓走廊上,看着那輛黑色寶馬停穩後,梁書舟提着一個小箱子從車上下來,穿的淺藍色襯衫短袖,黑色西褲,看上去一本正經,賞心又悅目。
她砸吧着嘴,盯着他的寬肩窄腰看得有點久,等到人進了實驗大樓,才想起來說:“嘶,不是數據不數據的,估摸着他又送來一批結果,等着人開儀器檢測呢。”
池學勍倒是回得快,“實驗室又不是只有我一頭牛。”
“一頭牛?”明白過味兒來,王茜樂了,“噗,那可不就你一頭剛滿月的小黃牛嘛,俺們可都是人,有手有腳的人。”
“呵,有手有腳。”池學勍哼笑一聲,重複一遍,諷刺意味只深不淺,“那也輪不到我來,就讓那個有手有腳的誰做吧,好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