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滬城連着幾天都是陰天,沉沉的,刮着北風,将偌大滬城籠罩上了幾分肅殺的氣息。
這一日,容述在病房內就聽見了外頭匆忙的腳步聲,夾雜着“病人多”“太多人了”幾個字眼,他思索了片刻,披上外套朝外走了出去。這家醫院是座新醫院,中法合資新建的,容述走過明淨的長廊,還未下樓,底下嘈雜的喧嚣聲已經傳入了耳中。
來去匆忙的醫生護士,轱辘轉動的急救推車,凄慘呻吟裏混着叫罵,整個醫院簡直亂成了一鍋粥。容述皺了皺眉,細細看去,才發現裏頭大都是學生和工人,頭破了的,四肢帶血的,有人攙扶的,孤零零站着的,到處充斥着混亂和血腥氣。容述在他們的叫喚聲裏拼湊出了事情的始末。這些時日,滬城亂的要命,外頭在打仗,戰火雖還未燒及滬城,可人心惶惶,工人鬧将起來,紛紛罷工加入游行的行列,隊伍浩浩蕩蕩,愈演愈烈。
臨了,租界內的巡捕開槍鎮壓,激得工人學生都紅了眼,群情激憤,死傷不知多少。
游行的街頭毗鄰這家新醫院,他們直接将病患都送來了醫院,頓時醫院人滿為患,忙得手忙腳亂。
容述側身讓開推着推車疾走的護士,病床上躺着的是一個年輕人,鼻青臉腫的,右腿顫抖着都是血,正痛苦地慘叫着。驀地,他的目光一凝,落在遠處的一道高挑身影上。那人穿着白大褂,瘦削筆挺,一邊安撫着病人的情緒,一邊給個別傷勢更輕的人處理傷口。
正是謝洛生。
謝洛生蹲下身,伸手輕輕摸着對方的手臂,疼得狠了,他一碰就隐隐發顫。謝洛生太年輕了,身邊的人說:“小大夫,你這……能不能行啊,趕緊給我們安排醫生吧。”
謝洛生頭也不擡,說:“我是醫生。”
他話音一落,只聽卡擦一聲,對方哀叫了聲,謝洛生已經握着對方不正常曲折的手臂直接正了骨,低聲問那人,“感覺怎麽樣?”
他下手利落,對方猝不及防,反應了好幾秒才試探性地動了動自己的手臂,轉頭看着他旁邊的人,小聲說:“好像好一點兒了。”
謝洛生又看了看他額頭包紮好的傷口,道:“你先休息一會兒,再有事叫我,”說罷,他直起身,身邊幾個病人卻已經擁了上來,拉扯着讓謝洛生給他們診治。謝洛生有些無措,這些人大都是普通工人,吵鬧不休,他耐着性子安撫了好幾句,突然,他瞧見有個男人面色不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伸手握着對方手臂,道:“你怎麽樣?”
那人站着扶助身邊的工友,冷不丁地被面前的年輕醫生一抓,當即推開他,道:“我能怎麽樣?我好着呢。”
謝洛生卻仔細地端詳着他的瞳孔,思索須臾,道:“這位先生,我建議你去做一個檢查……”
那個工人眉毛一擰,道:“我要做什麽檢查,那麽多受傷的人你不看,你看我幹什麽?”
說着,周遭病患聲音也大了起來,轉瞬就将謝洛生的聲音壓了下去,他身上的白大褂都被人拉拽着,推來搡去,險些站不住。陡然,一只手扶着他的後背,有人開口道:“吵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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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不高,冷冷淡淡的,卻極具壓迫性,裂金碎玉一般響在耳畔。
謝洛生偏過頭,就看見了容述。
容述身上還穿着病號服,長發随手紮着,一身氣質卻出衆,很是招眼。他說:“這是醫院,救命的地方,不想看診的直接走,別耽誤其他人。”
他話說得毫不客氣,有人反應過來,罵道:“你他媽誰啊?”
“——哎,這不是容老板麽?”人群裏傳出竊竊私語的聲音,“好像真是容老板。”
梨園行成了角兒的,和普通唱戲的可謂天壤之別。容述是滬城的名角,頻頻見報,稱得上家喻戶曉。容述環視一圈,說:“各位,今日醫院病人多,照諸位這架勢,天黑了都瞧不上病。不如賣容某一個薄面,都別鬧,一個一個來,聽醫生護士的,畢竟在這兒,除了神佛,只有他們能解諸位苦痛。”
“諸位覺得如何?”
這些人裏不乏票友,平時連容述的面都見不着,今日見了,哪裏還有別的話,直接說:“容老板都發話了,大家夥也不是來鬧事的,自然沒有二話。”
其他人紛紛附和,容述道:“多謝,今日諸位的診治費用就算在容某賬上吧。”
正說着,卻聽一聲驚呼,一個工人口鼻流血,昏昏欲倒,正是先前謝洛生讓給他去做檢查的男人。
一片嘈雜聲裏,謝洛生眼疾手快地越衆而出,扶住那個工人,果斷地吩咐身邊的護士同他一道将人擡上了擔架。
容述看着謝洛生匆匆的背影,耳邊似乎還回蕩着青年那句,“謝謝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