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謝洛生确實是想約容述,容述幫了他這麽大的忙,而且自他回滬城後,容述就對他多有照拂,即便是看在他父親的面子上,謝洛生想,他也該單獨謝謝容述。
盡管,這個謝裏藏有私心。
謝洛生到底面皮薄,不好意思直接去容公館問容林,索性只往喜悅樓守株待兔。他一到喜悅樓,春迎眼尖,一下子就瞧見了他,揮着手,說:“謝醫生,謝醫生!”
謝洛生溫和道:“春迎姑娘。”
小姑娘眼睛彎成了月牙,笑盈盈道:“謝醫生好久沒有來啦。”
謝洛生沒有多說什麽,只說醫院近來忙,脫不開身,春迎笑嘻嘻地點頭,眉眼質樸又靈動,說話也帶着股子滬城本地人的柔軟腔調,說:“曉得的呀,醫生都要治病救人,好忙的。”
她揪住一個匆忙路過的茶博士,說:“快給我們謝醫生上熱茶啊,還要瓜子點心,要好的。”
謝洛生莞爾。
茶博士一擡頭,看見謝洛生,也認出了他,“是你啊,今天容老板不上臺的。”
謝洛生怔了下,說:“今天容老板不在?”
春迎插嘴道:“不來,我們班主去處理家裏公司的事啦,年底了,班主可忙着呢。”
謝洛生心裏有些悵然若失,小姑娘說:“今天我們五師兄唱《白水灘》,五師兄的武生頂好的。”
茶博士說:“這位先生可是沖容老板來的,是容老板的戲迷,回回都給容老板——”
謝洛生頓時火急火燎地打斷他,說:“有勞,一壺龍井。”
春迎看着謝洛生,笑起來,“我就說嘛。”
謝洛生有些不自在,清咳了一聲,道:“沒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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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沖他眨眨眼睛,道:“明白的呀。”
謝洛生:“……”
謝洛生撲了個空,心裏雖有失落,卻是意料之中。容家生意做的大,容述需得兼顧二者,猶為不易,乍一想,謝洛生反倒對容述又多了幾分敬佩。
謝洛生和容述再次見面,已經是一周後了。那天是晚上,容述在喜悅樓裏,卻沒有登臺,像個尋常的票友,坐在臺下看。臺上在唱一出《戰宛城》,鑼鼓聲裏,曹操踏步而上,底下當即掌聲雷動。
謝洛聲一眼就看見了容述。
容述穿着一身墨綠色底的絲絨長旗袍,耳朵上挂了同色的耳墜子,慵懶又貴氣,正靠在椅子上,翹着腿,腳踝逃出了細細的高跟,一晃一晃的,姿态很是放松。
謝洛生安靜地看着他,耳邊嘈雜的聲音漸漸遠去,只有心跳聲如擂鼓,一聲越過一聲,咚咚咚震得他頭暈目眩。謝洛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理了理袖口衣襟,擡長腿徑自走過去,叫了聲:“容先生。”
容述擡起眼睛,看見是他,臉上沒什麽表情,說:“是你啊,來聽戲?”
謝洛生點了點頭。
容述笑了下,道:“坐。”
謝洛生沒客氣,坐在容述的身邊,說:“容老板今天怎麽沒有登臺?”
“累了,”容述語氣有些散漫,他撥了撥自己的耳墜子,說:“不想唱。”
謝洛生頓時笑了起來。
容述說:“公司怎麽樣?”
謝洛生道:“已經解決了,要不是容先生幫忙,這事恐怕不能這麽輕易善了。”
容述不置可否。
謝洛生接着道:“容先生有時間嗎?”
容述挑了挑眉,擡頭看着謝洛生,青年目光澄澈坦蕩,卻有點兒藏不住的忐忑,說:“想請容先生吃個飯。”
二人目光相對,容述摩挲着自己手指上的戒指,淡淡道:“謝少爺若是為了道謝,大可不必。”
“我同你父親論交,總不能看着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負。”
謝洛生鮮少被拒絕,愣了下,聽着那冠冕堂皇又疏遠的話,心裏愈見不痛快,沉默須臾,道:“容先生。”
他極淡地笑了一下,說:“既然容先生同我父親論交,那晚輩請容先生吃個飯也是人之常情吧。”
“您說呢,容叔叔。”
這回輪到容述怔住了,一時竟不知說什麽。
謝洛生把“容叔叔”都叫出了口,容述再拒絕是不能了。
二人去的是謝洛生挑的地方,地方不遠,很雅致的一家餐廳,裝修複古,雕花的窗,山水屏風,餐廳裏頭假山栩栩如生,流水潺潺,很有幾分意境。
有個穿着旗袍的年輕姑娘正抱了把琵琶邊彈邊唱小曲,吳侬軟語,婉轉悅耳。
謝洛生到底在容公館裏住了一段時間,知道容述對西餐興致缺缺,公館裏備的也都是口味清淡的中餐。這家餐廳已經開了有些年頭了,主經營的蘇菜,頗有些名氣。
二人在雅間裏落了座,謝洛生将菜單遞給容述,容述沒客氣,細細的指甲在幾道菜上輕輕點了點,姿态懶散又理所應當。
謝洛生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朱紅的指甲上,容述手指骨節分明,皮膚白,瞧着精致又漂亮。謝洛生等他點完了,對侍應生說了幾句,坐定了,對容述說:“以前和師兄來過這裏,蘇菜做得蠻地道。”
容述環顧一圈,道:“環境不錯。”
琵琶女撥拉着琴弦,聲音幽幽的,不多時,侍應生奉了酒,菜也陸陸續續地上了。
謝洛生替他斟了酒,說:“容先生,我敬你一杯。”
”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多承你照顧。”
謝洛生看着容述,又補充道:“這酒不嗆嗓子,也不醉人的。”
容述玩味地笑了一下,喝了口酒,說:“不叫叔叔了?”
謝洛生愣了愣,過了那個勁兒,反覺出不好意思來,透着股子幹淨的羞赧,可不過須臾,謝洛生就說:“容先生喜歡我這麽稱呼您?”
青年語氣很平靜,可話卻有些逾矩的親昵試探。
容述似笑非笑地看了謝洛生一眼,沒有說什麽。二人動了筷子,三兩杯之後,容述說:“你父親同我說你來滬城只是中轉,以後還是要去港城的,”他擡起眼睛看着謝洛生,說:你的家人現在都在港城,你呢,有什麽打算?”
謝洛生頓了頓,說:“原本是計劃去港城的,可時局太亂——”
容述道:“一張機票而已,不是問題。”
謝洛生看着容述,笑道:“容先生為什麽這麽幫我?”
容述瞥他一眼,哼笑道:“叔叔心善。”
謝洛生耳根微紅,他掩飾性地喝了口酒,方才說:“謝謝容先生好意,不過我如今還不想離開滬城。”
容述:“嗯?”
謝洛生放下杯子,神态平和,輕聲說:“我現下在醫院裏工作,不但能将多年所學用于實踐,還能跟着醫院裏的各位前輩師兄繼續學習,于我而言,是難得的機會。其次,謝氏紡織公司還在滬城,誠如容先生所言,這是我父親的心血,我不能棄之不顧。”
“說來不怕容先生笑話,”謝洛生笑笑,道,“我雖人微力薄,既回了國,也想做點什麽。”
容述看着謝洛生,青年眉宇一派認真坦蕩,娓娓道來,只覺得一顆心赤誠幹淨,溫玉也似,不淩人亦不綿軟,安靜地發着柔和的光。
容述心想,當真是愣頭青,世道如斯,區區一個謝洛生能做什麽?天真。
他放松脊背靠着椅背,說:“宋老要退了,商會裏也不太平,不要攪和進那灘渾水。”
謝洛生擡起眼睛,點了點頭,說:“嗯,我曉得的。”
容述臉上浮現幾分笑,說:“不過你要是有意從商,我倒可以給你指條路。”
謝洛生也笑,道:“容先生知道的,我不是做生意的料。”
酒是特釀的酒,入口醇厚綿長,還帶了點兒桂花香。容述酒量好,謝洛生一向克制,不會多飲,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着,一頓飯吃得不疾不徐,臨了散場,二人站在餐廳門口,司機去開車。
容述說:“送你回去?”
謝洛生卻道不用了,路不遠,他看着容述,輕聲道:“容先生,改天見。”
容述看了他一眼,謝洛生安靜地站着,身姿挺拔,看着他的眼神卻很專注,瞳仁漆黑,像落了滿滿的星子。
容述沒有多說什麽,上了車,車窗上還映着謝洛生的影子。
容述突然發現謝洛生這人性子冷清寡淡,卻生了雙很多情的眼睛,眉眼一旦柔和下來,看着人時,三分情意都顯得有十分,倒是——
分外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