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轉眼間春節就過去了,日子過得快,一場春雨過後,滬城街頭的老樹已經冒了新芽,顯出一點綠意。
戲臺上正在唱一出《霸王別姬》,是一出舊戲了,虞姬還是虞姬,霸王已經換了人,那是容家班一個年輕的小生,唱腔響遏行雲,年紀小,卻有幾分獨到的韻味。
自封箱戲後,何少桢有一段時間都沒有再登過臺,仿佛在滬城消失了,後來一家報上登出了何少桢在舞廳買醉的新聞。報紙上的人消瘦了許多,眉眼不見當初的意氣風發,約莫是春三月,便傳出何少桢去了北平的消息,說是再不唱戲了。
那時謝洛生同容述在一起吃早餐,不過翻了幾頁報紙,就是何少桢的新聞,謝洛生下意識地看向容述,容述眉毛都沒擡,容色冷靜,将那頁報紙翻了過去。
謝洛生說不清心裏什麽感覺,他想,人可真是複雜,若是容述為了何少桢有些別的反應,他說不定要不高興,可容述這樣冷淡,謝洛生又生出幾分恻然,一時間不知是容述太冷漠,還是他當真不在意。
謝洛生有些瞧不上這樣的自己——患得患失,喜怒都因着容述,他原以為二人在一起,他便不在意那些細枝末節,當真能泰然處之,冷靜耐心,如同他學醫,可真在一起了,反倒越發不受控。
二人在一起從隆冬落雪,到春意漸生,謝洛生發現自己好像更喜歡容述了,可他還拿捏不準容述的心思。容述是一個完美的戀人,有魅力,處事周道,教人挑不出半點錯。謝洛生知道容述是喜歡自己的,可相處日久,這份喜歡就如同蒙了層霧,看不真切。
臺上唱的一出英雄悲歌,霸王兵敗,四面俱是楚歌,虞姬唱道:“願以君王腰間寶劍,自刎于君前”,霸王怎麽舍得,着緊長聲道:“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哪!”
謝洛生目不轉睛地看着臺上的虞姬,見虞姬诓了劍,橫劍自刎,心似乎都随着“她”倒下而抖了抖,耳邊已聽見了啜泣聲。
一出戲落下帷幕,周遭掌聲如雷,謝洛生恍了恍神,唱着戲的容述分外耀眼,仿佛是能發光的,讓人不自覺地被吸引着,一颦一笑,悲歡喜怒都随着他回到了那一折折王侯将相的舊戲裏。不知怎的,謝洛生想起容述喜好穿女裝,心裏陡然生出幾分荒唐的念頭,好像這偌大塵世,都成了容述的戲臺,他嬉笑怒罵,恣意地唱着獨屬于他自己的戲。
這念頭來得突兀,謝洛生頓時格外想看見容述,好像只有碰着他,抱着他,心裏才覺得踏實。謝洛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飲下已涼的茶水,又坐了半晌,待心緒平定才朝着後臺走去。
謝洛生一走到後臺就被春迎叫住了,小姑娘說:“謝醫生。”
謝洛生:“春迎姑娘,容先生呢?”
春迎朝裏張望了一下,湊近了,小聲道:“班主在裏頭會客呢。”
謝洛生眉梢微挑,奇道:“會什麽客?”
春迎皺着眉,臉上露出幾分苦惱和為難,道:“其實也算不得是客人——哎,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她踮起腳,在謝洛生耳邊說,“那幾個人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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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洛生愣了愣,看着春迎,沉聲道:“他們找容先生作甚?”
“他們來過幾次了,說是來聽班主唱戲的,想見班主都被班主拒了,剛剛他們跟着呂老板來的,”春迎說,“我進去送茶的時候,聽見兩句,他們好像想請容先生去唱堂會。”
謝洛生眉頭緊鎖,道:“滬城誰不知道,容先生從不過府唱堂會?”
“就是啊,”春迎嘟嘟囔囔,“我看他們根本就不是來聽戲的,一準沒安好心!”
謝洛生沒有說話,目光落在那扇緊閉的門上,不過片刻,門就開了,喜悅樓老板俯身賠着笑,身邊是兩個男人,三十來歲,西裝革履。當中一人還回過身,說,“容老板,我們是真心想請您過府一敘,共同探讨京劇的藝術。”
他一開口就暴露了身份,中國話說得磕磕絆絆。
屋內容述淡淡道:“我同你們沒甚可談。”
“呂義,送客。”
這話就是說給喜悅樓老板聽的,呂義自知自己惹得容述不悅,臉上苦意更甚,當即将那二人請了出去。
謝洛生看了眼那兩人,擡腿朝屋裏走去,容述臉已經洗幹淨了,正拿着幹淨的帕子擦臉,聽見聲響,一句“出去”将将出口又頓住,說:“等久了?”
謝洛生搖搖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他們來幹什麽?”
容述扯了扯嘴角,道:“請我去唱堂會。”
謝洛生說:“只是唱堂會?”
他眉毛皺得緊,掩不住的擔憂,如今中日戰況緊張,局勢危急,戰火雖還未蔓延到滬城,可這個關頭,日本人找上容述——一只微涼的手挨上謝洛生的臉頰,他一擡頭,就看見了容述,他額前的幾绺頭發被水打濕了,臉上還帶着水汽,越發顯得清豔。
“不必擔心,”容述說,神情冷靜,語氣篤定,謝洛生心也不自覺定了下來,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述狎昵地摩挲了一下他的頰側,玩笑道:“勞駕謝先生将衣服遞給我。”
謝洛生看了他片刻,嘴角也揚了揚,湊過去親了親他濕漉漉的眼睛,說:“容老板且等着。”
張記裁縫鋪開在南京路,祖上三代幹的都是這行,是滬城頂有名的手藝人。二人開車到南京路時,已經是晌午了,初春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得人發懶。
容述同謝洛生走進去時,年少的學徒正趴在桌上打盹,謝洛生見狀,屈指扣了扣門,學徒揉了揉眼睛,剛坐起身就看見了容述,叫道:“容老板,您來了!”
“師傅正等着您呢。”
說罷,直接就朝裏頭喊了一嗓子,“師傅!容老板來了!”
過了片刻,一個念過四旬的中年男人掀簾走了出來,笑道:“容老板一來,小店都蓬荜生輝了。”
“您說巧不巧,昨兒剛到了幾匹新料子,款式摩登漂亮,都是頂好的,您瞧瞧?”
容述:“好。”
容述的衣裳大都是出自張裁縫的手,此人做的旗袍尤為精致,深得滬城上流的喜愛。容述的母親尚在世時,就是張記裁縫的常客。起初容述讓張裁縫給他裁旗袍時,将張裁縫吓得夠嗆,可到底是生意人,哪有将財神爺往外趕的道路,加之他做的旗袍穿在容述身上別有一番風韻,常引得滬城名媛貴婦争相來店裏訂做,張裁縫對容述便也上了心,只将他視作尋常的貴客。
料子俱是極好的料子,花色各異,謝洛生家中做的就是紡織布匹生意,他母親更是蘇繡大家,他撫摸着張裁縫小心捧出的布料,說:“料子确實不錯,”他摩挲着布匹上的刺繡,“這是汴繡吧,緞子應當是出自我們蘇杭一帶。”
張裁縫聞言驚異地看了眼謝洛生,笑道:“先生好眼力。”
謝洛生笑了笑,看向容述,容述也看着他,二人目光相對,容述道:“就這兩匹吧。”
張裁縫應下,拿了軟尺,道:“容老板,我給您量一量。”
容述嗯了聲,謝洛生看着張裁縫走近容述,開口道:“我來吧。”
張裁縫愣了愣,看向容述,容述眉梢一挑,謝洛生已經靠了過來,盯着容述重複了一遍,“我給容先生量。”
容述看着謝洛生,哼笑道:“你先出去。”
張裁縫看了眼二人,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