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滬城時報的主編叫錢開志,四十多歲了,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鏡,生得清瘦,一身棉布長袍,透着股子讀書人的斯文。
錢開志看着面前的年輕人,說:“你說你叫謝洛生?是聿明的弟弟?”
聿明是謝沅生的字。
謝洛生客客氣氣道:“正是,錢主編,此番冒昧打擾,是想請問錢先生一件事。”
錢開志端詳着謝洛生,謝家兩兄弟周身氣度全然不像,可細看之下,眉眼卻如出一轍。錢開志曾聽謝沅生提過他這位弟弟,道是前幾年在法國留學,是個醫學生。
這裏是滬城時報,謝洛生自聽了薛明汝的話心裏就一直惦記着這回事,他是知道他哥的。小時候謝沅生也曾跟着他父親學習經商之道,年歲漸長,目睹家國離亂,山河破碎,棄了商要從文。謝遠行不允,險些将謝沅生的腿打斷,謝沅生卻梗着脖子說,大丈夫行于世,若只為黃白之物,蠅頭小利鑽營圖謀,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謝遠行氣得臉都白了。
後來謝沅生要離家出走,謝遠行說,讓他走,一分錢都不要給他,看他沒了這些黃白之物要怎麽活!
謝沅生眼也不眨,直接就離開了蘇州。他在北平待了三年,又去了滬城,後來謝遠行生了重病,謝沅生當即回家侍疾,他哥這些年越發沉穩,父子關系才見緩和。
那時謝洛生還想,謝沅生怎麽肯陪他父親去港城避戰?
若謝沅生現在回了滬城,倒也不是沒可能。
謝洛生還将近期的滬城時報都翻了出來,着重看了幾期那位春時的小說,發現确實像是出自他哥的手筆。
謝洛生看着錢開志,微笑道:“是這樣的,錢主編,近日我讀了貴報刊登的小說《魍魉記》,為之嘆服,想請錢主編代為引見一下這位春時先生。”
錢開志聞言笑了聲,道:“謝先生言過了,原本你是聿明的親弟弟,我便是為你引見也算不得什麽。不過我們滬城時報的稿子都是這些從天南海北寄來的,尤其是這位春時,更是遠在北方。”
謝洛生眉梢一挑,道:“哦?春時先生竟是北方人?”
錢開志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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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洛生說:“可我讀先生的小說,這位春時先生筆下提及江南種種信手拈來——”他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看着錢開志,說,“我還以為春時先生是同我一般的,蘇州人呢。”
他咬重了蘇州人三字,錢開志讪笑一聲,哪兒還能不知道謝洛生是有備而來。
錢開志說:“春時先生是北方人,不過在南方求學過數年。”
“是嗎?”謝洛生擡起眼睛,漆黑的眼瞳一錯不錯地盯着錢開志,道,“錢主編,我看這位春時先生的文風同我哥有幾分相像呢。”
“尤其是這個故事,”謝洛生語氣緩慢,道,“有一年我和我哥通電報,我哥同我說了一個故事,和這個竟有些異曲同工之妙。你說,巧不巧?”
錢開志清咳了一聲,道:“那可真是巧了。”
“可惜聿明遠在港城,來往不便,若不然,我還要請他提筆多撰寫幾篇文章,沒了他,我這滬城時報賣的都見少了。”
謝洛生看了他片刻,笑道:“我哥想必也很想回滬城的。”
錢開志說:“要是聿明回了滬城,謝先生可一定要告訴我,我得給他接風洗塵。”
“一定,”謝洛生說。
錢開志心思深,任謝洛生旁敲側擊,兀自顧左右而言他,不多時,就以有事為說辭,謝洛生不得不作罷。錢開志将謝洛生送出辦公室,謝洛生陡然停下腳步,看向錢開志,說:“錢主編,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眼見着一場風雨将至,不若韬光養晦以待開春,你覺得呢?”
錢開志目光落在謝洛生的臉上,心中一凜,沒有說話。
謝洛生道:“告辭。”
說罷,擡腿走了出去,錢開志看着青年修長挺拔的背影,思索着他話中的意思,謝洛生分明是來試探他的。要不是錢開志曾聽謝沅生說起那則故事是他從港城回滬城見百姓流離,心中大恸,夜裏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才來的靈感,只怕當真要被謝洛生詐出來。
謝洛生是在示警嗎?
臨近開春,天氣反複無常,下午還是濃雲翻滾,等謝洛生同韓宿出手術室時窗外已經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
雨下得大,沖刷着玻璃,水線迤逦,天地都罩在一片朦胧的陰雨裏。
“又下雨了,”韓宿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這鬼天氣,我的衣服都要發黴了。”
謝洛生笑了笑,說:“師兄你現在回去?”
“等等吧,雨太大了,”他嘿然笑道,“今天同人有約了,晚些時候去趟女校。”
謝洛生意味深長的哦了聲,韓宿說:“哦什麽?”
二人說着,突然,謝洛生腳步頓了頓,就見遠處正站着一道修長瘦削的身影,正百無聊賴地夾着一支未點燃的煙,“容先生?”
謝洛生眼裏浮現笑意,說:“容先生怎麽來了?”
容述道:“來接你。”
謝洛生嘴角翹了翹,收都收不住,說:“容先生下午不是要去喜悅樓嗎?”
“唱完就過來了。”容述目光看向他身旁的韓宿,道,“韓先生。”
韓宿有些受寵若驚,道:“容……容老板。”
他瞧着二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奇怪,可到底哪兒怪,卻又說不出個理所當然。
謝洛生對容述說:“容先生等我一下,我換個衣服。”
容述嗯了聲,韓宿抓了抓腦袋,看了眼謝洛生,又看了眼容述,正和容述的目光對了個正着,幹笑道:“洛生,我先走了。”
謝洛生應道:“好。”
容述和謝洛生一起回了辦公室,謝洛生顯然心情很愉悅,又飛快地掃了眼辦公室,好在整齊不見淩亂,就連桌上的東西都碼得齊齊整整,心頭稍松,旋即目光卻是一頓,他桌上多了一個裝着點心的精致小袋子。
容述眉梢挑了挑,說:“八寶坊的點心。”
“八寶坊在滬西吧?”和醫院可謂相隔甚遠。
謝洛生揉了揉鼻尖,含糊道:“許是誰放錯了。”
容述似笑非笑的,“這怎麽能放錯,可別辜負了人家一片心意。”
謝洛生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容述,解釋道:“我真不知是誰放的。”
容述不置可否,他看着穿着白大褂的謝洛生,芝蘭玉樹也似,惹眼至極,他沒說話,謝洛生挨了過來,低聲說:“容先生。”
容述摟着他的腰,謝洛生要來親他,容述卻偏頭避過,謝洛生吻在他臉頰,語氣卻有點兒開心,道:“容叔叔是吃醋了嗎?”
容述的手已經探了進去,摩挲着他的腰,漫不經心道:“可不是醋麽,我們洛生寶貝這麽招人喜歡——”
謝洛生望着容述,缱绻地說:“我只喜歡容先生。”
容述神色一頓,看着謝洛生,拍了拍他的屁股道:“不是要換衣服?”
“叔叔今兒就帶你去吃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