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這一日,容述剛來喜悅樓,春迎就湊他身邊說:“班主,謝醫生的哥哥來了。”
容述聞言蹙了蹙眉,說:“人在哪兒?”
春迎說:“我将他帶去您化妝的屋子了。”
二人說着,一邊朝裏頭走去,臨到門口,容述吩咐春迎,“守在門口,不要讓人走近。”
春迎:“是,班主。”
自謝洛生告訴謝沅生他和容述的事,謝沅生輾轉反側,怎麽都覺得放心不下。即便謝洛生再是老成,他今年也不過二十二,正當年輕,情字兜頭,哪裏能冷靜?謝沅生思前想後,還是忍不住想找容述看看他到底是什麽心思。若是容述只是想和謝洛生玩玩,他說什麽也要把謝洛生帶離滬城,斷了這段孽緣。
謝沅生知道他現下身份敏感,來時特意喬裝打扮過了,可真坐在屋子裏,聽着外頭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心也跟着起起伏伏,有些坐立難安。
突然,門推開了,容述走了進來。初春猶有幾分寒意,容述今日穿了身深綠色的旗袍,緞面上還繡着精致的暗紋,耳邊點着珍珠,瞧着俨然是風姿綽約的女郎。謝沅生心裏說不出的怪異,他對容述的穿着裝扮并無歧視,可這個人和他弟弟攪合到了一起,就怎麽看怎麽怪了。
容述對上他別別扭扭的打量目光,眉梢一挑,道:“謝先生。”
“謝先生匆匆來找我,是有什麽事?”
這是喜悅樓專門給他置辦的化妝間,寬敞,裏頭還置了沙發,容述自顧自落了座,對謝沅生說:“坐。”
謝沅生深深吸了口氣,擡腿走了過去,道:“我今日找容先生,确實是有兩件事。”
容述沉靜地看着他,道:“請講。”
謝沅生掌心搭在腿上,緊張地磨了磨,容述看着,心想這兩兄弟緊張時的動作倒是如出一轍。
謝沅生緊張什麽?
容述漫不經心地思索着,手指輕輕點着沙發的扶手,姿态散漫。謝沅生看着容述那張雌雄莫辨的臉,抿了抿嘴唇,說:“這些時日承蒙容先生照顧,謝某已經沒有大礙了,實在不宜再叨擾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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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述慢慢道:“洛生同我講過了,謝先生已經找好了地方?”
謝沅生聽他那話,顯然謝洛生和容述無話不談,心頭一梗,道:“找好了,就在租借內,特務雖無孔不入,可在租借裏他們還是不敢太過肆無忌憚。”
容述思忖須臾,點了點頭,道:“也行。”
“什麽時候想去,我送你過去。”
謝沅生想也不想,道:“不用麻煩容先生了。”他頓了頓,似乎是察覺自己說話太過冷硬,緩了緩,臉上露出一個幹巴巴的笑,說,“容先生幫我良多,怎好再麻煩容先生?”
容述若有所覺,微微一笑,道:“算不得麻煩,我和謝家也有些淵源,理當照應一二。”
容述話說得很漂亮,要換了之前,謝沅生只怕要感激得很,如今聽着卻怎麽都感覺不對。照應一二——好個照應,這都将他弟弟照顧到床上去了,偏還說得這樣理所當然——呸!不要臉!
謝沅生臉色變得不好看,他不是城府深沉的,心思藏不住,容述眯了眯眼睛,慢條斯理地問他:“謝先生說有兩件事,這是其一,第二件事呢?”
謝沅生擡起頭,直勾勾地盯着容述,容述目光不閃不避,二人對視了片刻,謝沅生面無表情地說:“容先生好手段,竟将洛生哄得團團轉。”
容述:“……”
謝沅生一想起來就生氣,蹭地坐直身,瞪着容述說:“這滬城,容先生想和誰玩不成,為什麽非招惹我弟弟?”
容述當即明白了謝沅生今天特意找上門是為什麽了,謝洛生竟和謝沅生坦白了他們之間的事。容述心裏有些微妙,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謝洛生說,他想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在一起,包括他的父母兄長。
謝洛生說:“我是想和容先生過一輩子的。”
堂堂正正,坦坦蕩蕩。
容述一顆心都如同被人掐了一把,還不管不顧地揉捏着,他心裏竟沒有半分着惱,甚至有些想幾分難以言說的愉悅。容述看着焦躁的謝沅生,青年護犢,活生生的他欺了謝洛生一般,盯着他,好像容述說錯一個字,他就要和自己拼命。
容述臉上浮現幾分笑意,神情越發散漫,他屈指把玩着自己的手指,道:“哦,誰同你說的?”
他這姿态,火上澆油似的,謝沅生一下子就惱了,說:“洛生親口同我說的,簡直是被迷了魂!容先生,你要不喜歡我弟弟,麻煩你和洛生說清楚!他還年輕,經不住你這樣逗弄!”
容述說:“誰和你說我不喜歡他?”
容述擡起頭,看着謝沅生,謝沅生一愣,看着容述。容述神色很平淡,重複了一遍,“哪個和你講我不喜歡謝洛生?”
謝沅生結結巴巴道:“你……喜,喜歡洛生?”
容述說:“喜歡啊。”
謝沅生心更梗了,道:“喜歡——喜歡也不成!”
“兩個男人算怎麽回事!”謝沅生說,“我弟弟年紀小,只是一時想不明白,兩個男人哪裏能長久!他一向懂事,等他想明白了,說不定是要後悔的。”
容述眉心一皺,沉沉地盯着謝沅生,心裏有幾分不悅。謝沅生這些話句句不中聽,要是他不是謝洛生的哥哥,直接就讓人丢出去了。
容述沉聲道:“謝先生,謝洛生已經成年了,他喜歡誰,想和誰在一起,就是他自己的事。至于我和他能走多久,他會不會後悔,這是我同他之間的事情,由不得別人論斷。”
謝沅生臉色倏然沉了下來,怒道:“容述!”
“你莫要太過分!”
容述看着謝沅生,輕輕一笑,頗有些張揚的風情,道:“我容述行事,也輪不到你在這指手畫腳。”
二人對峙着,誰都不肯相讓,半晌,謝沅生忍下心頭郁氣,說:“你對洛生是真心的?”
容述卻不願再開口。
謝沅生抿緊嘴唇,容述瞧着他,到底不想和謝家人弄得太難看,淡淡道:“我說喜歡那就是真心喜歡,我今日和他在一起,是你情我願,他日就算分開,我也不會虧待他。”
謝沅生盯着容述看了半晌,冷聲道:“我謝家人用不着別人施舍。”
“容述,洛生喜歡你是他的事,可你要敢欺他,讓他受一點委屈,謝家和你容家不死不休。”
容述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見謝沅生甩手要走,開口道:“謝沅生,你想不想離開滬城?”
謝沅生愣了愣,看向容述:“你什麽意思?”
容述道:“張成宴的特務處一日盯着你,你就要在這滬城躲一日,什麽事你都做不了。還不如離開滬城,滬城之外,是更廣闊的戰場。謝沅生,你千辛萬苦自港城返回滬城,難道就甘心這麽躲着?”
謝沅生神色黯了下來,可心裏卻有了幾分意動,心髒也跳動了幾拍。
突然,容述說:“你不覺得有一件事很奇怪嗎?”
謝沅生看着容述,皺了皺眉,容述說:“你謝家富甲一方,在蘇州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父親為什麽急匆匆地帶着你們全家去了港城?”
謝沅生心頭一沉,他此前也很奇怪,如今雖說戰火四起,可蘇州是謝氏的根,他父親卻突然要舉家遷至港城,甚至還将遠在國外的謝洛生也叫了回來,反而像是在躲着什麽。
容述說:“我無意查探謝家的隐私,可令尊拜請我照顧謝洛生,更是不惜将謝氏紡織公司的一半股份贈予我,即便疼惜幼子,也不至如此。”
這是容述沒有告訴謝洛生的,他父親謝遠行曾想将謝氏紡織的一半股份贈予他,容述沒有接受,只拿着兒時林老爺子救他母親的情分應了他。後來謝氏紡織公司遭遇火災,容述吩咐容林查了謝家的底,方發覺謝遠行在算計他。
謝沅生沉默不言,容述靠着沙發背,不緊不慢地說:“你知道寶豐錢莊嗎?”
謝沅生遲疑道:“寶豐錢莊早十年是滬城最大的錢莊——”
“寶豐錢莊的管事是容家的家生奴才,”容述說,“令尊是錢莊的貴賓,每半年通過錢莊将一筆錢彙了出去。”
謝沅生說:“那又如何,我父親是正經的商人,每年彙出去的款子不知多少……”
容述卻笑了起來,道:“你知道你父親将這筆錢彙去了哪兒?”
謝沅生不說話了,沉沉地看着容述,容述指尖沾了茶水,在茶幾上落下幾個字。
謝沅生眼睛大睜,難以置信地看着容述,容述說:“所以你父親避的不是戰火,而是——”他嘴角勾了勾,“他讓我照顧謝洛生,是在求我庇護他,否則以你弟弟的本事,你父親又何必托我照顧他?”
過了許久,謝沅生才回過神,喃喃道:“我不信……誰能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容述說:“你去查謝氏紡織公司的賬,也可以去問你父親。”
謝沅生心裏明白容述壓根兒沒有騙他的必要,他本就不是蠢人,轉瞬就明白了,容述建議他北上。
容述看着他,道:“既你想争,想鬥,何處不是戰場?”
謝沅生皺着眉,說:“可我若去了,那就當真把一切都坐實了,洛生怎麽辦?”
容述說:“謝先生,你在意聲名嗎?”
謝沅生霍然看向容述,容述神色冷靜,目光卻銳利,謝沅生說:“區區虛名,我謝沅生何時瞧在眼裏?”
容述笑了,道:“此事當慎之又慎,你父親既想瞞着你們兄弟,便是不願你們牽扯得太深。”
謝沅生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豈能置身事外?”
他頓了頓,道:“容先生,我會好好想想的。”
容述說:“其道多艱,你一旦踏上就是履風霜踏荊棘,稍有不慎就會有殺身之禍。”
謝沅生看着容述,突然一笑,眉宇間一派朗朗灑落氣,道:“大丈夫行于世,若能殺身成仁,九死無悔。”
容述神情微怔,看着面前斯文清瘦的年輕人,一時間心情竟有些複雜。
謝沅生臨走前,他問容述說:“容先生,洛生知道這件事嗎?”
容述說:“他看過賬簿,以他的聰慧一定能察覺,不過他才回國,當是查不到的。”
謝沅生說:“請你一定要瞞着他。”
說罷,他看着容述,鄭重地俯身行了一禮,道:“容先生,他日無論你同洛生如何,請你一定保全他。再不濟,煩請看在今日洛生對你的一腔真心上,将他送去港城,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
容述深深地看着謝沅生,半晌,說:“好。”